严鹤臣道了声喏,呵着腰抬起手供长公主攀扶。他状似无意地侧过身,看了一眼明珠,她亭亭地站在一边,笑着对住持说:“我也不算。”
严鹤臣收回目光,可耳朵依旧听着后面的动静,只听得住持颇为不甘心道:“算什么也是不打紧的,姻缘,财运皆可。”
“多谢美意,可奴才觉得,人定胜天,若知晓了天命,只怕颇为掣肘,您觉得呢?”明珠的语气和她这个人有几分类似,平静又柔和,却又像苇丝一样柔韧。
后头的说话声已经听不清了,严鹤臣把纷飞的心思收回来,专心托着长公主的手,向寺庙后面转去。
这一路,花木扶疏,枝条交映,当真有几分出离世外的美感来,长公主走了几步,忍不住叹道:“宫里的景致看多了都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可你瞧瞧这,当真是移步换景,颇多意趣。”
严鹤臣点头称是。
“你跟随我,有三年了吧。”又走了几步,长公主突然开口道,“是从端宁七年的夏至,你还记得吗?”
严鹤臣自然不能忘,那年他18岁,是印绶监里人微言轻的末等太监,默默无闻地在深宫里等了十年,在端宁七年的夏至那日,襄平长公主被正式册封为二品靖国长公主,就是严鹤臣端着印绶走到她面前。
竟然有三年了,襄平长公主一路看着他从名不见经传的小宦官,到如今二十四监之首。不过是给他些许机会,他便趁势而上,一路走到今日。
他的一切都是她赋予的,只是时日久了,藩篱困不住猛虎,严鹤臣早已不可同日而语,长公主看着眼前姿容如电的严鹤臣,心中升起一丝淡淡的不舍来,这种心情却亦是转瞬而逝。
她今日在静潭寺安插了二十四死侍,皆是她养在宫外的侍卫,严鹤臣八岁入宫,不曾习武,按理说用不上这二十四人一起出动,可斩蛇要打七寸,势必要一击即中才好,永绝后患,不留把柄。
襄平长公主扶着严鹤臣的手又像寺院后面走去,寺院后面摆着一口硕大的钟,钟面上镂刻着经书梵文。明明周遭还是寻常风致,可偏偏却在此刻,让人闻到空气之中的肃杀之气。
已经到了巳时,钟敲九下。那穿僧袍的小和尚把钟锤高高抬起又落下,这金玉敲击之声响彻山林,寺庙里紫烟缭绕,钟声袅袅,倒让人觉得魂灵震颤,都有了一瞬间的恍惚。
严鹤臣微微眯了眯眼睛,襄平长公主心中却开始惴惴不安起来,她昨日已约好,就以此钟为号,钟声停止之际,就将严鹤臣就地诛杀,只是钟声散尽,四下寂然无声。
“长公主,奴才有事要禀告。”严鹤臣蓦地开口,他微微退后半步,长身一揖。
长公主嗯了声,垂下眼:“说罢。”
“公主金枝玉叶,禁军大都在寺庙之外,无人近身护佑公主周全,公主也知,奴才在拳脚上没什么建树,只得遣武士隐匿于寺院四周,秘密保护公主周全,方才有侍卫来报,奴才的武士……”他抬起幽深一片的眼睛,语气波澜不惊,“奴才的武士在寺庙后院发现有人数十人形迹可疑,皆身手不俗,怀有利器,只怕其意图不轨,皆……就地格杀。”
严鹤臣轻描淡写的几句话,在长公主心里已经掀起惊涛骇浪,周围缭绕的檀香气息,竟恍惚间染上了一丝血腥味道。
襄平长公主看着眼前的严鹤臣,只觉得今日像是第一次认识他一般。严鹤臣好像只在陈述一个事实,他垂着眼,态度依旧谦卑而恭顺。
“很好,不知是何等宵小,竟对本宫意图不轨,多亏鹤臣。”长公主脸上依然带笑,语气也平静,只是藏在袖中的手缓缓收紧。
严鹤臣今日不必死,她心里竟升起了一种淡淡的,几乎微不可闻地雀跃来。
第09章
明珠跟在白术身后出了正殿,被外头的冷风一吹,才觉得自己的后背出了一层薄汗。
流丹和白术都已经测算过了,得了两个还算不错的批文,两个小丫头也都眉开眼笑地。白术笑着问明珠:“你怎么不给自己算上一算,静潭寺的签文都是极准的。”
明珠垂着眼睛,温吞道:“我胆子小,若是批文里头有那么一二句红颜薄命,晚景凄凉的话来,我日后只怕寝食难安,惶惶度日了,索性还不如不算。”
流丹眉梢一挑,似笑非笑:“就这样的胆子在宫里可是不成的,你还是练着些吧。”
明珠不喜欢争这些口舌之快,只温声说好。
用过饭,长公主在后院小憩,白术流丹随侍在侧,明珠无处可去,索性四处闲逛。静潭寺极大,除了百十间禅房庙宇之外,还有园林修竹,大都有静穆沉古之气。
她步子走得很慢,转过片林子,竟瞧见一个巨大的青石,上头侧卧着一个人,身上还落了几片半黄不黄的叶子。
严鹤臣。
他侧卧着,袖子挡着脸,膝盖微微曲着,自有一番从容姿态来。书中有佳人醉卧芍药,眼前的严鹤臣姿态风流,让人转不开眼前去。
明珠吸了一口气,不敢多看,只低下头想要走。却听见严鹤臣淡淡道:“过来。”
这一句过来像是在唤阿猫阿狗,明珠心下腹诽也不敢多言,只恭顺的上前,亭亭道了一个万福。
严鹤臣依旧掩面躺着,袖子搭在脸上,明珠站在他面前只觉得全身上下都不自在,可眼前又是不好惹的主,她只觉得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我就这么吓人么?”严鹤臣的声音从袖子底下传来,低沉的,好像是从胸腔里传出来的一般,“你很怕我?”
阖宫上下,哪个不怕你?
明珠在心里暗暗道,说出口的话却乖顺极了:“哪能呢,奴才是敬不是畏。”
严鹤臣淡淡地笑了笑,把挡住脸的袖子放了下来,日光明媚而灼人,他微微眯起眼睛:“你回去吧,时候不早了,再过半个时辰就要回宫了。”
明珠如蒙大赦,刚走出三五步远,又听见严鹤臣的声音自背后传来:“你的命格早晚会为人所知,今日侥幸,日后也难逃。在这宫里,想隐瞒什么,只怕不容易。”严鹤臣向来是极自持平静的性子,只是说出口的话总让人觉得像是平地惊雷。
明珠呆立当场,手指一瞬间变得冰凉。
只一瞬间的功夫,她脑子中不知道转过多少念头,明珠没有犹豫,三步并作两步走到严鹤臣面前,直挺挺地跪下:“还请严大人教我,奴才不想死,奴才想活着。”
严鹤臣是人精中的人精,他说出口的话,定然是有了十足的把握,明珠知道如何审时度势,强龙不压地头蛇,眼前这位严大人就是掖庭里头的地头蛇,攀附他断然没有坏处。
“我也不是不能替你周全,”严鹤臣撑着身子坐起来,他玄色的曳撒已经被他压出了一道有一道褶皱,他的耐心极好,手指缓缓抚平一道又一道褶皱,明珠离他很近,能瞧见他一根又一根,纤长的睫毛。
“只是,我没有悬壶济世的心思,也没那个好心,”他抬起眼,“你懂我的意思吧。”
来而不往非礼也,这个道理明珠倒也清楚,她目光灼灼如火:“还请大人吩咐。”
严鹤臣看着眼前这不过十五岁的年轻女郎,到底是年轻,整个人水灵清润,像是一颗饱满的蜜桃。严鹤臣看看自己的手,只觉得自己干瘪得近乎腐朽,他倏而一笑,起了调侃她的坏心思:“是个人,都需要个伴儿,你说是不?”美色红颜在他眼里不过红粉骷髅,他若是有心,就算是皇上的女人,也不是沾不得。只不过看着眼前的明珠,他只觉得有趣。
听闻此言,明珠吃了一惊,她微微咬住嘴唇垂下眼去,严鹤臣分明算不得一个男人,这做伴儿又该是怎么个做法。看着她懵懂的眼神,严鹤臣收回了视线:“明日巳时我从御前回来,你去司礼监等我。”
明珠不晓得自己是怎样回到掖庭的,这一夜,昭和宫里头的气压低的可怕,长公主的晚膳没动几筷子就回了寝宫,除了流丹之外不叫任何人进去。
白术站在院子里头看着长公主的寝宫,脸上落寞神色尤显。她该是一个尽职尽责的奴才,跟随了长公主许多年,待人宽厚。只是长公主不大喜欢她。
严鹤臣今日也没有来,往常若是严鹤臣到了该来的时辰却晚到,长公主总是要叫人去催上几回。今日的情形却是头一遭。
白术在院子里站了好一会儿,才回到自己原本的住处,她撩开帘子,就瞧见明珠垂着眼睛坐在灯下。
“怎么还不睡,在想什么?”白术的心情不大好,可她性子温和,对明珠也额外关照几分。
“不过是想想爹娘,想想家。”明珠把灯罩取下来,仰起脸看她:“姐姐在想什么?”
白术吹熄了灯,在黑暗中看着明珠,轻声说:“我今年已经二十岁了,流丹比我还大一些,过了年已经二十二了。宫女到了我们这个年纪,是该放出宫的。只是,去留不由我,长公主不放人,也只能耗着。”
她一边淡淡地说,一边爬上床在自己的位置躺下,明珠默不作声地躺在她旁边。黑暗中看不清白术的五官,只能听见她平淡地声音:“宫女被放出去,还能讨个好恩典,可若是一直留在宫里蹉跎着,可就不好说了,往好处说,配给御前羽林郎,往不好处说,要么嫁给哪个太监,要么就潦倒终老。”
明珠默默地听着,脑子里又想起了严鹤臣说过的话:“是个人,都需要有个伴儿。”哪怕就是这样的人,也想要伴儿么?明珠心中纳罕,又难免畏惧,不晓得明日等着她的又是什么洪水猛兽。
一面惴惴不安,一面又茫然无措,就这般囫囵着昏沉着睡至次日一早。
服侍长公主穿衣用膳,听见外头喧哗,便知道是前头散了朝会,看日晷上头的影子一点点偏移,直到偏移到巳时。明珠找了个由头从昭和宫里走了出来。
穿过幽深寂静的永巷,司礼监就在西六宫的西北角。
明珠来过几次,已然轻车熟路,她走到严鹤臣居住的院子外头,轻轻敲了敲门。开门的是严恪,他中规中矩地对着明珠行了礼:“干爹刚回来,明珠姑娘请吧。”
明珠谢过了,就往里头走。屋子里没点灯,今日的天气较以往也要昏沉些,在半明半昧的光影里,明珠对着严鹤臣道了一个万福。
严鹤臣似乎很是疲惫,眉心微微蹙着,用手指轻轻捏了捏眉心。他手边的茶盏是空的,明珠上前给他倒满。
倒是个有眼力见儿的,严鹤臣看着眼前海棠花一般鲜嫩的明珠,又想起她在静潭寺说过的话,不光有眼力,还颇识时务,原本只觉得她是个懵懂纯良的丫头,如今看来,也确实有些脑子。
“你的命格,本来也不该是个秘密。”严鹤臣一边说着,一边从一旁拉开一个椅子示意明珠坐下,明珠有几分诚惶诚恐地坐下,严鹤臣才继续说,“若要合婚,哪家都是要算一算命格和八字的。”
他凝眸,语气低而沉:“张季尧生了个好女儿,藏得也够深,人人只道此女养在深闺,不足为外人道,哪知道这个女儿,竟然是母仪天下的命格呢。”
第10章
作者有话要说:又在后面补了半章~
早猜到严鹤臣的本事,可听着这些话从他嘴里吐出来,明珠只觉得手脚冰凉,她出生时还住在京城,那一夜紫微星突然爆发出慑人的光,那一年,整个帝都的牡丹花皆开重瓣,诸多异象,家里人不敢声张,小心找人去问,却布料家中这尚在襁褓的女郎竟有皇后的命格。
张季尧在朝为官,当今圣上还是皇上不受宠的三皇子,整个京城还笼罩在三王夺嫡的阴霾之中,若在这个时候放出风声,张季尧的女儿竟有母仪天下的命数,岂不是要把女儿推入火坑?
张季尧和夫人孟氏商议后,决定隐匿此事。待到三皇子登基,明珠刚满六岁,此后十余年间,三次选秀,明珠本该入宫参选,可适逢太皇太后薨逝,当年的选秀就此作罢,诸多种种都让张季尧觉得,明珠或许本就不该入宫。
可万没料到,兜兜转转,明珠依旧入了禁庭,而她的身份亦被严鹤臣知晓。被知晓也无妨,可这欺君之罪却是无论如何都躲不掉了,明珠看着严鹤臣,微微抿住嘴唇,跪在他面前:“明珠愿听大人差遣,绝无二话。”
严鹤臣扫了她一眼,淡淡道:“皇上身边儿的确是许多年没进一进新人了,食君俸禄为君分忧,理应如此,明珠,我问你,你可愿为君分忧吗?”
赤条条的话摆在明珠面前,她心里微微一缩:“大人,明珠想活着,也想父亲家人都活着,还请大人教我。”
是个伶俐的,四两拨千斤,把皮球又传了回来,严鹤臣浩瀚的眼中无波无澜:“好,那我就当你同意了。你这身份也是个好事,若明珠姑娘日后飞黄腾达,我也跟着荣光。”严鹤臣端起茶盏,用盖子撇去浮沫,他的手指纤长,指骨分明,这样瞧着倒像是画里的人似的。
明珠听懂了,她乖顺称是。
严鹤臣把茶盏放下,施施然起身,走到她面前把她扶起来,这双有力的手托着她的胳膊,就算隔着衣服料子,也能感受到他手指间的力量。
他也不松开手,手指下滑握住了明珠的手,明珠的脸一红,手本能地后缩,却反而被严鹤臣握得更近,他拉着明珠的手,绕过他处理政事的房间,踩着木质的楼梯,一路来到了司礼监一处楼阁的二楼,这里能瞧见半个掖庭。
远处的宫宇高低错落,能看见阳光落在乾坤宫明黄色的琉璃瓦上,严鹤臣微微眯起眼睛,伸出手指向这连绵不绝的万千宫阙:“在你心里,禁庭是什么地方?”
明珠一怔,她随着严鹤臣手指的方向看去,能看见穿浅妃色宫装的宫女,来来往往,匆匆不停的黄门,身着白色骑装的羽林郎,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开口。
她想了想,才从容道:“依奴才看,这水榭歌台,风景如画。”
严鹤臣似乎没料到她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他的左手依然牵着明珠的右手,二人就维持着这个姿势,在二楼站了很久,严鹤臣勾起嘴唇露出一个似有若无地笑来。
“你看是长画卷,我看是生死场。”
他的声音被风卷起,又四散在空气中,低低沉沉的,好像笼罩着空旷的回音。严鹤臣说完,又是长久的沉默。
“日后每隔一日,都在这个时辰来司礼监,我教你一些能在这生死场里活命的本事。”严鹤臣扫了一眼懵然的明珠,只觉得额角的青筋微微一跳,到底也是他手边没有趁手的人,不然无论如何也不能把这样一个青涩的丫头送到御前去,且不说日后能否富贵,做事不出错就已经是烧了高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