宦臣——燕云客
时间:2019-07-15 09:20:14

  她向来是以温柔的面容迎接他,眉目舒展好像天底下没有任何事能烦到她似的,导致他都快忘了明珠生了怎样剔透玲珑的心肠。
  既然她已经把顾虑坦然说出来了,严鹤臣也没有藏着掖着,他把明珠脸边的头发别到而后,轻声说:“我们得胜而归,皇帝势必要封赏,可我如今官至一品,封无可封,再封便是加九锡了,这一来更为众矢之的。我的种种行为,只怕更要受人监视了。”
  明珠现在有孕的事还能遮掩,只是时日久了朝中若是传召,只怕就不方便进宫了,严鹤臣原本的打算便是找机会借口明珠调养身体,送她去远离京城的地方安心养胎,只是看现在这个趋势,他实在放心不下,心里也越发焦灼了。
  明珠安抚地拍了拍他的背:“孟承,你且安心,我这好得很,总会有法子的。”
  有时候真觉得不忍心。若是她大哭大闹也就算了,偏偏明珠是最会体察人意的,她不希望他为难,也处处替他考虑着,那双盈盈的目光里闪烁着温柔和平静,让人只恨不得把天上的星星双手奉上。
  严鹤臣把明珠拉进怀里,下巴放在她的肩膀上面:“晚晚,你真的可以别那么懂事。还不是走投无路的时候,我们还有法子。”
  *
  紫禁城灯火煌煌,守夜的小黄门立在滴水檐下,肃着手站得笔直。
  郑容挺着肚子扶着宫女的手走进了勤政殿,宇文夔就坐在螭龙腾飞的王座上面,面前的桌子上还摊着一本奏折。
  “早听说河间府那边捷报传来,臣妾来给皇上贺喜了。”郑容描着细细的远山眉,宇文夔的手指轻轻碰了碰她的眉梢。
  郑容笑着握住他的手:“皇上,怎么看上去并不欢喜呢?”
  宇文夔叹了口气,轻声说:“军中大捷,自然论功行赏,建威将军把功劳归给严鹤臣,可你我皆知,严鹤臣已位列三公九卿之上,封无可封了。”
  郑容施施然一笑:“敢问皇上,戴万山起兵源自哪里?”
  皇上的目光微微一缩:“河间府?”
  “是了,咱们要查一查,戴万山到底和张季尧有无瓜葛,若是有,就该快刀斩乱麻。”郑容是个有政治嗅觉的女人,她说话的模样风情万种,可说出口的语言,轻飘飘的却带着风刀霜剑。
  宇文夔孤寂了很多年,看着灯影下郑容好看的凤目,觉得自己的心都被填满了。他摸了摸郑容头上的珠翠,轻声说:“容儿,等你生下孩子那日,朕就封你为妃。”
  她聪明睿智,宇文夔看着她的眼睛,只想把她捧到云端。
  郑容千娇百媚地谢过,宇文夔看着她的背影走出了勤政殿,他压着帕子咳嗽了一会儿,宫里的太医令来给他请脉,宇文夔压低了嗓音说:“你来告诉朕,朕还能活多久?”
  太医令只觉得脖颈一凉,语气登时就有了几分气短:“陛下春秋鼎盛……”
  “啪”宇文夔怒极,砸了一只茶盏:“朕让你说实话!”
  太医令咽了口唾沫,把脖子垂得很低:“回皇上,皇上的底子尚可,若是用名贵药材吊着,还能有一年光景,若是保养得当,再长一些也不是不可能。”
  宇文夔最知道他们这些太医的嘴脸,为了开罪,都会捡些好听的给他听,如今这个一年,只怕还是要打折扣。他低着头看着自己的手,只觉得留给他的时间越发的少了。
  大厦将倾,他总想要找到一个方法为自己的孩子铺路。盈盈烛火之下,他想了一会,提起了狼毫,在朱砂里头狠狠地蘸了一下。
  *
  “张季尧与戴万山沆瀣一气,意图染指大乾江山,罪无可恕……现革职抄家,收监大理寺……”
  严鹤臣把折子放在桌子上,冷冷地看着送信的小黄门:“皇上为何要收回我的虎符。”
  那小黄门笑得像弥勒佛:“这也是为了您好,如今您岳丈的事闹得人心惶惶,您也该在这时候对皇上表一表衷心才是。”
  严鹤臣嗯了声:“您先去馆驿休息,等我把手里的事情收拾好,便把虎符双手奉上。”
  等那小黄门走出去,明珠才一步一步从屏风外面走出来,她眼里含着泪意,像抓着救命稻草一般抓着严鹤臣的袖子:“我父亲确实沽名钓誉,可他是个小胆子,这样谋逆的大事,他断然不敢做啊,有翡在宫里做娘娘,他何必要给自己闺女没脸呢……”明珠的情绪有几分激动。
  严鹤臣拉着她,轻轻拍了拍他的背,眸光里浩瀚一片,过了不知多久,他缓缓抬起头,眼睛里闪过一丝光,又几分狂热:“晚晚,你乐不乐意跟着我,干一票大事?”
  *
  戴万山被押解到河间府的时候,心里涌动着一股莫大的悲戚,成王败寇是亘古不变的真理,迎接他的,约么是游街示众等等侮辱。
  马车行到河间府外,戴万山没料到停在他面前的是一顶轿子,站在外面的人是宁福,宁福给他打了个千:“奴才宁福,奉严大人之命,请征西侯入府一叙。”
  有时候,最打动人的不是锦上添花,而是雪中送炭。这个理人人都清楚,可还有一种,便是戴万山已经做好准备为阶下囚之际,却被捧为上宾。
  他坐着轿子一路摇摇晃晃地进了太守府,看到了严鹤臣,那个年龄比他儿子还小的严大人,坐在圈椅上静静地看着他。
  “我有法子,可以让您永享富贵,不知道侯爷愿意不愿意。”他清冷的一双眼,藏着瀚海与波涛。
  那一天,他和严鹤臣相谈许久,他自负已久,看不上大乾王朝的皇帝和臣子,可严鹤臣却让他觉得分外不同。他神情在在,冷漠而不近人情,可言语间鞭辟入里的见地让人叹为观止。
  二人说话间,宁福从外面送了一道折子进来,严鹤臣并不打开,反而是递到他面前:“活着时就苟且偷生,死了也不过被人笑一句寂寂无名小卒,这样的活着和死了没有区别。”
  戴万山看着严鹤臣,心里的防线有所松动,严鹤臣是个太监,根本对他够不成威胁,这道折子上头都是讨伐他的话,只怕他也是走投无路了。
  皇权富贵太过惑人,戴万山微微一咬牙,问:“你如今有多少人马?”
  长夜漫漫,戴万山从房间里出来的时候,迎面碰见了明珠,他原本在河间府见到过她,明珠盈盈地给他福了一福,笑得温婉:“侯爷慢走。”
  戴万山走过几步,心里还不断回想着明珠方才的那个笑容,突然觉得心里开始痒痒起来。
  明珠走进屋的时候,严鹤臣正站在窗边,他把明珠搂在怀里,看着窗外依稀的月色:“晚晚,我在大理寺那边留了眼线,不会让你父亲那么难过的,你暂且宽心。”
  明珠向来信他说话,轻轻嗯了一声,而后抬起眼睛轻声问:“如今当真退无可退了么?”
  “先是你父亲,再到我的虎符,你可知这一个虎符上头担的是我的身家性命,我交了便是把自己的脖子洗干净送上去。”严鹤臣吻了吻明珠的眉心,“这回,当真是无路可走了。”
  他的手轻轻贴在明珠的腹部:“这下,也没人把咱们分开了。”
  在明珠心里,一等一动人的情话不是你侬我侬,而正是眼前严鹤臣说的那一句,什么同享富贵,什么举案齐眉,那都是虚的。我喜欢你,就算生死也不能阻隔你我。
  她握紧了严鹤臣的手,声音虽然平静,但是眼中却藏着万水千山:“你我夫妻同体,自然你去哪我就去哪。”
  她顿了顿,突然又说:“孟承,有个东西我要给你看。”她说着,把自己的衣摆翻开,里头竟然缝着一块布,明珠把那块布料撕开,里头是一个牌子,上头刻着一个五字。
  严鹤臣接过,愣愣地瞧着,明珠轻声说:“是太后给我的。”
  这牌子在煌煌灯影下闪着微光,力逾千斤,严鹤臣看着看着,眼睛就热了起来,他轻轻地抬起头,看着北方紫禁城的方向,低声道:“母后。”
  这两个字,漫长而破碎,隔着千万山水,无边无际。
 
 
第79章 
  严鹤臣在河间府买了新宅子, 叫亭榭,明珠取的名儿。他们二人好像根本没有要回京的打算,而也不知晓严鹤臣到底和神策军的建威将军说了什么, 大军围绕在河间府四周, 再无动作。
  严鹤臣新买的宅子挂牌那日,请了几位亲近的友邻们温居,男人们推杯换盏,女人们自然也有自己的私房话要说一说。
  郑氏在来到亭榭的时候,心里头格外惴惴不安,这位莘乐郡主不是和好相与的角色,虽然平日里细声细气的模样,可能谁都知道, 能在太后面前混得好的人寥寥无几,若是当真没有什么真凭实据, 早就在宫里无声无息地没了。
  今日来亭榭的人,依然还是原来那几位, 仆射营胡夫人穿得雅致,而柳氏看上去也不再像过去那么招摇了。明珠拿眼睛一扫,心里就知道她们对她已经有了些许的畏惧之心,她坐在首位上, 叫奴才们看了茶。
  “今日叫姐姐们过来, 也没有别的事儿, 不过是凑凑热闹罢了,我们都是老熟人了, 也不必拘束,只管吃茶就得了。”
  郑氏笑着搭腔:“这自然是最好的,这眼瞧着进了冬日,若是能喝点花雕或者梅子酒之类的,行行酒令也很是风雅。”
  明珠自然笑着允了,奴才们一会儿的功夫就开始上菜了,花厅的小桌围坐着几个人,不过分热闹也不至于显得冷清,明珠不是多话的人,恰到好处的寒暄几句罢了。
  菜过五味,明珠把目光落在了郑氏身上,擒贼先擒王的道理她十分明白,她拿出帕子来净了手:“郡守大人在这个位置上,做了有好几年了吧。”
  女人们聊天的话题无非就那么几个,珠宝首饰,摆件挂饰,再聊些男人和孩子打发打发时间,郑氏没有听出明珠话里的深意,点头道:“确实有几年了,再早些的时候在江衡那边做郡守,三年五载也有了,如今到河间也不过是平调,不升不降的,也就那样吧。”
  明珠嗯了声,叹了口气:“无功无过的,才是最容易被埋没的,长此以往啊,再用不了几年,御前就把咱们忘干净了。”
  每次提起这样的话题,都难免有一种兔死狐悲的心情,郑氏眼中闪过几丝不甘,就连一旁一直没有说话胡氏和柳氏,她们的表情也都算不上安逸。
  明珠把护甲戴好,倏而一笑,她笑的时候眼睛弯弯的,好像一副天真烂漫没有半分杂质似的,嘴角的仰月纹若隐若现:“姐姐们不如和我一起升官发财吧。”
  明珠的声音不大,掷地有声。男人有男人的战场,女人也有女人的打算,明珠当然知道,太平年月里,是不会有人乐意冒着被杀头的风险和朝廷叫板的。
  可眼前这几位却不同了,他们并没有收到朝廷的重视,就哪如今的河间郡守陈东恒来说吧,从江衡到河间,他已经做了十多年的郡守了,那又如何呢,还不是不上不下的尴尬境地,他们若是图谋安逸也就算了,明珠从她们之前的言语中已经知道,她们对现状并不十分满意。
  “如今歌舞升平,可今上身边有奸臣妖妃祸国,我等为人臣子,理应清扫君侧,荡平宇内,待到功成那日,拜将封侯皆不再话下。再者说,只要是对我大乾有利的事,我等皆懂何所为,何所不为,各位姐姐认为呢?”
  她的眼睛安静而温柔,好像说的是一句寻常得不能再寻常的话,就像是在劝她们用膳一样浑然天成,可大家都齐齐地在心里头打了个冷战。
  莘乐郡主性子温柔,与世无争,这都是全大乾心照不宣的事,人人都觉得明珠性子温柔,可今时今日,大家才终于明白,明珠不是性子温柔,她的内里藏着和严鹤臣一样的野心,或者换句话说,她认为严鹤臣做的是对的,她甘心追随。
  女人的幸福全靠男人,这话说得不全对,但是明珠并不是不愿依靠他,她心里更愿意的是成全与赠与。
  你要战斗,我给予你甲胄,你要饮酒,我为你温酒,她的爱是信任和支持。
  大家都愣了好一会儿,郑氏才犹豫的问:“郡主说的,可是我想的意思么?”
  明珠静静莞尔,可却一言未发。
  明珠开出的价码无疑是非常诱人的,不管对哪一家来说,都有着不容小觑的吸引,可富贵险中求,风险和富贵总是并存了,胡夫人是个快人快语,她犹豫着说:“可……严大人是个宦官,就算日后得到了那个位置,又该如何呢?”
  这是一个非常严肃的事情,简直就是她们心底顾虑的根源,严鹤臣是个太监,就算当了皇帝又如何,子孙万代,千百万的基业又该如何,到底是家天下,没有家,孤掌难鸣,形单影只罢了。
  看着三个人的目光都落在她身上,明珠好像没有半点不自在似的,她的目光落在茜纱窗外头的干枝头上,似笑非笑地反问:“谁说他真的是宦官呢?”
  等着几位夫人都走了,严鹤臣才从院子外面迈进来,明珠已经让人把菜都撤了,只留下几道喜欢的甜品,有一口没一口的吃着,有几分心不在焉的模样。
  严鹤臣难得看见她这样恍惚,竟然连他的脚步声都没发觉,直到严鹤臣已经走到近前了,明珠才如梦初醒地抬起头:“您怎么来了呢。”
  男人们之间的应酬难免是要饮酒的,严鹤臣身上带了酒气,又不愿离明珠太近,沾染她一身,拉了一个杌子坐在离她三步远的地方笑着说:“前头已经散了,我过来瞧瞧你。”
  严鹤臣虽然离得明珠还有几步远,可明珠却自己主动依偎了过去,她其实原本并不是热络的性子,只是觉得心里头有几分不安,凑在严鹤臣身边更为安心罢了。
  严鹤臣的怀抱干爽而温柔,哪怕外头已经是凛冽的冬日了,依然让人觉得十分熨帖,明珠找了个舒服的角度把身子窝进去,她抬起脸,倏而发现严鹤臣的下巴上已经冒出了泛青的胡茬,她用手指去摸。
  “这……真的没事么?”
  严鹤臣捉住她的手,放在嘴边轻轻吻了吻:“没事的,开弓没有回头箭,这一步早晚要面对的,只是如今消息还没有传到京城里,若是传进去了你也不必怕,你父亲那边我会让人看住的。”
  明珠轻轻点了点头:“几位夫人那边,我觉得不用太担心,看她们的意思都是要回去和男人商量一下的,到底是这么件大事,可我觉得差不离。”
  严鹤臣吻了吻明珠的额头:“本也不想让你劳心费力,带着身子的人,就该好好歇着,倒是难为你,为了我还要花费这么多心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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