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在不经意间拨动了沈羡心底隐秘的晦暗,她抬起头,想要寻找那道声音的来源,只能瞧见清风拂动的白色帐帘,徒给人许多的寂寥之感。
已是久不闻南音,她在心中轻声道。
赵绎靠在椅上,半枕着脑袋,眯眼听了半晌,渐渐沾染了一些自在的笑意,缓缓道,“裴六,偷得浮生半日闲,我如今觉得若是这半日便是余生了,似是也不算太差。”
裴嘉鱼撑着下颌,她其实并不能听得懂这些南北曲调,只觉得新鲜罢了,听闻赵绎这样说来,不屑地嗤笑了一声,“论起斗鸡走狗,纨绔子弟,你赵七敢说第二,帝京哪一个敢说第一。”
赵绎摇了摇脑袋,“可不是你家那混世魔王裴老五么,你们老五也忒黑心,李琅玉这么点事,竟不惜找人来我府中扮厉鬼唬人,害的我那旭王府鸡飞狗跳了好些时日,你说可气不可气?”
“为了那李琅玉,鱼儿逼我喝了这么多碗苦药,赵绎,你若再存心挑事,下一次可不是鸡飞狗跳这么简单了。”
慵懒又洒拓的声音从赵绎背后缓缓地响起,吓得他整个人寒毛直竖,跳起来叫道,“裴裴裴…裴五!”
沈羡从思绪中转出来,见到果然是裴贞来了,后头还跟着裴贺一起,瞧着赵绎的目光不太友善。
裴嘉鱼有些扫兴地叹了口气,“三哥,裴五。”
裴贞似笑非笑地打量了赵绎片刻,将裴嘉鱼提起来,按到了自己的身边,方才教训道,“若是要听小曲,和五哥说了自然带你去听,和那些污七八糟的人厮混在一起像什么样子。”
赵绎闻言啧了一声,污七八糟的人?
又不敢跟裴贞争辩,心想放眼这帝京,怕是连他的天子二哥也辩不过裴贞这人的口才,叹了口气,暗认了一声哉。
倒是裴嘉鱼乐得笑了起来,瞅了有些委屈的赵绎一眼,“是是是,那咱们回府罢。”
沈羡心想怎得裴三也一道来了,莫非是新帝已然回宫了?
一直到众人走出绿澜院的门口,那如珠如玉的拨弹之声犹未绝耳,轻风微微,吹动了沈羡的裙摆,她回过头,隔着门瞧了一眼绿澜院,她想那个曲子,弹得真是好听。
与绿澜院相隔了半个街道的茶楼之上,余了半盏尚温的茶水,映照了微微倾斜的天空。
原本浅淡的日光不知何时已然消弭,她抬起头,望着阴沉沉的天色,风雨将至。
终于要变天了,沈羡这样想。
作者有话要说: 隔日更3,恢复日3会跟小天使们说的,鞠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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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寿宴
大盛新帝三年冬末,腊月十五,时已过大寒,逢裴太后寿宴,帝诏于昭化门下,赐流水宴席数百,与帝京百姓共举盛事。
宫里头的夜宴开始的不算早,裴府的马车驶过宫门时已是将入夜,从外头喧天的锣鼓声中穿过,再入耳便只剩下缓慢均匀的车轴滚动之声。
沈羡安静地坐在马车中,神思浅淡,目光却凝向远方。
玉拂有些担忧地瞧着她,今日一早去房中服侍的时候,她见沈羡坐在桌前,形容皆是清明模样,竟似是一夜未睡。
沈羡也未曾穿上万宝楼那一身牙白色织金锦裙,仍然着了平日里那一身素色的浅淡衣裙,脂粉未施,钗环亦未戴,只簪了常戴的那只碧玉镂花簪,原本瞧着这样柔弱的一个人,却凭空生出了几分冽冽肃穆之感。
玉拂有心提醒,素面朝天乃大不敬。
沈羡笑了笑,低声说道无妨。
入宫时裴嘉鱼问起,沈羡只说是担心安心郡主再起事端,为裴府惹来无谓纷争,倒惹得裴嘉鱼愈发见那裴安心不顺眼了些。
伶俐的小内侍已经候在一旁有些时候,似乎是一早便得了吩咐,并未多瞧沈羡,镇定自若地将明珠郡主与沈羡一路引到宴饮处,安排了同一处几案,便低着头恭顺地退下了。
沈羡与裴嘉鱼坐在一处,早已有歌舞伶人在殿前演奏绿腰之曲。
裴嘉鱼忽然冷哼了一声,沈羡顺着她的目光打量过去,原来是裴安心,恰好坐在离主位再远两个位置的几案旁,身边还坐着一个年轻的男人,面白眼青,瞧着便不像良善。
是那一日陵州的押银钦差,谢恒。
沈羡瞧着那人,眼底有汹涌的暗色翻滚,一路到了今日,终于要与谢家,你死我活。
“那是征北将军府的谢恒。”裴嘉鱼见她关心,以为她不认得,便低声说道,“裴素约出身只是我们裴氏旁系的庶出,原本是上不得台面的,只是姑母想要拉拢谢真,见裴素约生得貌美,便抬举她封了安心郡主,嫁了谢恒。”
再后来,便是谢真封了征北将军,谢恒领了押银钦差的差事到了陵州,再后来,就是沈氏一门的血债!
那谢恒似乎是感受到了一些目光,迟疑地向裴嘉鱼处看过来,打量了沈羡片刻,目光不由停住。
沈羡浑身紧绷,指尖掐出了许多的白印,竭力垂眼遮住了所有的情绪。
裴嘉鱼以为她是头一次进宫紧张,拉过她的冰凉的手暖了暖,朝着谢恒的方向瞪了一眼,又道,“这些都是裴五从前讲与我听的,便是要我不要与那裴安心计较,平白失了自己的身份。”
谢恒见是裴家人带进宫的,只当是明珠郡主胡闹,带了什么玩伴进来,将目光移开了一些。
沈羡沉默了一会,平和地笑了笑,“裴五公子眼光独道,以后要多听你五哥的话。”
她将裴嘉鱼发上的芙蓉并蒂步摇扶正了一些,又嘱咐道,“旭王殿下爱胡闹,你三哥与五哥似是不喜旭王,往后切忌贪玩。”
裴嘉鱼怔了片刻,见沈羡今日似是哪里不同,便问道,“沈姐姐,你今日怎么了?”
沈羡轻声回了一句,“莫要胡思乱想。”
裴嘉鱼还待再问,便听得殿上的内侍高声唱到,“恭迎陛下万岁,太后千岁!”
众人簇拥着的仪仗从远处缓缓而来,着了龙袍的天子与着凤袍的太后并行而至,只能闻得山呼万岁之声。
一时间歌舞皆停,众人向着殿前方向行跪拜礼,沈羡亦在人群之中。
这是沈羡第一次见到赵缨,那人从她的面前缓缓走过,她跪在地上,只能瞧见龙袍前后膝盖处各两条的龙章纹样,气势凛凛,吞吐万世升平。
高大颀长的天子从容地行过众人面前,面上带着些笑容,平声吩咐道,
“起来罢,今日家宴,来的都是自家人,不必拘礼。”
见众人不动,赵缨淡淡笑了笑,将裴太后扶坐到了殿上其中一个主位,方才转身缓缓坐在龙椅之上,眼底波澜未动,只抬手道,“诸卿平身。”
居高临下,不怒自威。
宴上山呼之声又起,“谢陛下。”
赵缨的目光掠过宴上众人,孟砚一早得了吩咐,向另一头的小内侍使了个眼色,便见忽然间烟花盛放,燃烧天际,如同百花齐绽,瑰丽异常,绚烂非凡。
夜宴众臣不由感叹,皆道新帝至仁纯孝,太后安康万福,大盛兴矣。
沈羡未曾抬头,也不曾瞧见赵缨停留过的片刻目光。
“儿臣恭祝母后永南山之寿,驻松柏常青!”
赵缨站起身,举起酒杯,又向天祝道,“太后福泽绵长,天佑大盛!”
阶下众人亦是祝道,“太后千岁,天佑大盛!”
裴太后满意地点点头,“好!好!好皇儿!天佑我大盛!”
又有内侍捧过各府各宫的寿礼,一一唱过,裴太后方才满意笑道,“开席罢。”
伶人曲调起,众人共饮过一杯酒,便听得外头的内侍唱了一声,“宣王到!”
赵绪今日着了玄色礼服,金线绣过的吉祥云纹连横通袖,万字纹自襟口向下,又在下摆处绣上了金狮纹样,端的是长身玉立,龙章凤姿。
他自大殿外徐徐走进,眼底带了一些笑意,向着主位缓缓一拜。
“恭祝太后千秋。”
座下渐渐窃窃声四起,宣王离京数年,如今竟回来了!
裴太后的笑容未变,漫不经心地道了一句,“原来是宣王姗姗来迟。”
赵绪亦是含笑,“太后寿辰,自然要备妥贺礼。”
赵缨饮罢杯中酒,手指轻轻叩过杯沿,笑着向侍立在一旁的孟砚道,“还不呈给太后。”
孟砚应了声是,便从宣王手中接过一个镂刻精美的木盒,镌有南疆国主徽记,一路捧到裴太后面前。
似是如今才有人发觉,低声问了一句,怎得今日未见裴世子?
沈羡瞧了赵绪一眼,进京之时,赵绪便已经将国书归还裴世子,呈交了承明殿,赵绪手中的,绝不会再是南疆国书。
她莫名想起了裴贞先前所言,赵绪筹谋三年,这是扳倒谢真的利箭?
高居主位的裴太后见是南疆国书,便轻轻揭开了盒盖,还未曾仔细打量,便已是先出字字诛心之言。
“宣王夺了南疆国书?”
沈羡打量过高座之上的裴太后,见她发鬓乌黑,妆容精致,谈笑间神采奕奕,毫无老态。
赵绪未辩,只是但笑不语。
裴太后取了盒中之物,方才阅过几行,便脸色大变,怒极而立,将手中绢帛掷于脚下,指着赵绪斥道,
“大胆宣王!偷换南疆国书,形同谋逆!骁骑营何在!”
“骁骑营统领裴贺在!”裴三身穿黑甲,执剑走进大殿,低首跪道,“参见陛下!”
裴太后看向来人,眼色狠毒,“裴贺!还不将逆贼赵绪拿下!”
沈羡倏地握紧了手指,不安地看向赵绪,却见他默契地向她投去了目光,安抚的一笑。
玉州栈道,曾有刺客引了赵绪往云州,若非沈羡误打误撞救下了裴世子,云州瘟疫,怕是没有这样简单收场,裴太后对赵绪的杀意如此之重,如今当众发难,若是陛下也有心。
沈羡思及此,微微皱了皱眉,她想今日裴家来了这样多人,却唯独不见世子裴贤。
“母后看见了什么,如此动怒。”赵缨语气淡淡,从龙椅上起身,轻声笑了笑,弯下腰捡起地上那方绢帛。
他语气寒凉,缓缓念道,“北戎国主敬启,持战数年,我方士气已落,贵国牧草不继,军备难沛,两两相消,何至于此!愿以半城之失,订两军之盟好,贵军可得休养生息,余亦得年迈苟全……”
“皇帝!”裴太后冷眼打断道,“宣王伪造书信,其心可诛!”
赵缨面色仍然带笑,眼底却生出一些森冷之意,“其心可诛,孤倒要瞧一瞧,是何人,敢出卖我大盛疆土!”
他将绢帛展开来,瞧了一眼最后的落款,冷冷道,“大盛谢真。”
赵绪淡淡接道,“新帝次年冬,北方边境凉城城关失守,北戎铁骑破城而入,屠戮城东百姓九百余人,这九百人无论老幼,皆为妇孺,其中,稚子七十一人,无一青壮年。”
筵席众人闻言哗然,一年前凉城失守,谢真曾向京递罪己书,道血战惨烈,又立下军令状三日内夺回失城,后来还得了新帝御笔赠书,称道大盛第一勇。
竟不过是以九百余条无辜性命和森森白骨垒起的官声。
“陛下!臣父忠心赤胆,征战多年,不敢称功高,却是绝不敢通敌叛国!”
谢恒早已跪在阶下,高声呼道,“陛下!宣王伪造书信,意图动摇国本,其心可诛啊陛下!”
赵绪看向台阶之上,赵缨只是淡淡看着他,他缓缓道,“臣还有奏。”
赵缨忽然笑了笑,用力一挥袖,重新正襟坐在龙椅之上,朗声道,“宣!”
“臣欲奏征北将军之子,郡马谢恒,作为御史钦差,贪墨赈灾白银,以挪补北方军饷亏空,同等十万两之数,致死陵州百姓一万三千人,此罪其一。陷害陵州太守沈为清,致死沈大人阖府性命主仆十九人,此罪其二。知其父谢真通敌而不报,致死凉城妇孺百姓九百余人,此罪其三。”
赵绪语调不急不缓,在宴上众人听来却如平地惊雷,只见他略略昂首瞧向新帝,一字一句道,“臣以为,其罪当诛。”
三桩大罪,牵出北方军饷贪墨,陷害朝廷命官,还有,通敌之罪。
席间窃窃声愈响,宣王一朝入京,便要斩断裴太后臂膀,怎得陛下他,不阻,反纵。
“宣王!你这是血口喷人!”谢恒神情激动,也不多加辩驳,只是向着裴太后再拜道,“请太后为臣和父亲做主!”
裴太后面色紧绷了好一会,她瞧了一眼神色不动的赵缨一眼,亦是缓缓坐下了,方才冷声道,“空口无凭,构陷大盛重臣,宣王,你可有证据。”
“陛下,臣女有事要奏!”
“沈姐姐?”裴嘉鱼惊道。
沈羡站起身,向裴嘉鱼笑了笑,便转过身向殿前走去,她垂着眼睛,竭力将背脊挺直,尽管瘦弱,步伐却从容,大殿之上一时寂静下来,皆是一动不动地望着她。
沈羡于赵绪的身旁站定,方向着赵缨深深一拜,“陵州太守沈为清之女沈羡,拜见陛下!”
“沈为清之女,”赵缨居高临下,目光从赵绪的面上掠过,停留在沈羡平静的面容,“沈羡。”
沈羡深吸了一口气,缓缓道,“正是臣女。”
“何事要奏。”
沈羡自袖中取出一封书信,犹可见许多干涸的血迹,她将书信高高举于头顶,深深叩地,声音清清,字字可闻。
“臣女沈羡携父临终血书,恭请陛下明鉴。父沈为清,乃先帝崇武九年探花,任陵州太守,为官十八载,吏治清明,守正不阿,陵州城事务不论大小必亲问之,逢时遇难不论风雨险阻必亲临之,兢业以自立,廉俭以自守,今逢荒年,我父开沈府大门容留灾民,搭设粥棚,沈府上下饮食与陵州百姓无一不同,试问,我父亲又如何会是贪墨赈灾白银十万两,致数万百姓生死于不顾的国之蠹虫,社稷之硕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