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条密道幽深而静谧,她持灯缓缓前行,穿过那些黑暗与无声处,一路到了重芳宫的无人后殿,穿过便可自侧门而出,通往宫中的四方道路。
而她去的是重芳宫的撷英殿,盛华依然如同从前,独自静坐于屏风之后,面目虽然艳丽,神情间却是从未有过的平静。
她瞧见走进来的沈羡,似乎并不诧异于今日这样一场相见,淡淡道了一声,看来裴贽已死。
她想到她最终还是一败涂地。
盛华的语调这样冷漠,以至于沈羡都无法开口回答上任何一句话。
她原本想要告诉盛华,裴贽曾经这样想要告诉她,他觉得她是世间最好的颜色。
然而她又想到,裴贽定然不想要瞧见盛华这样的冷漠模样,不如便将这样的遗憾藏起来罢,没有结果,也要比之不想要的结果,多少好上一些。
她向着盛华说道,她今日,想要来求一盏从前的宫灯。
隔着一道屏风并不能瞧清楚盛华眼底的所有神情,却能感受到她忽然间落过来的视线。
她说,那是阿衡的护身佛珠,如何会在你的手中。
又想到,大约是玄深给予沈羡的。
盛华平淡地笑了笑,玄深这是怕本宫伤了你。
却是不曾阻止沈羡去取那盏宫灯,只是瞧着那道背影问道,
“阿衡将遗诏藏在了宫灯之中,是不是?”
她想起沈羡从前立于窗前悉心为那盏旧宫灯新上了一层桐油的模样,心底油然而生出一些寂寞的感觉。
那盏宫灯置于案上时候,总是会向一侧偏过去许多,她从前觉得是岁月长久,阿衡不在了,那盏旧宫灯也一道坏了,这样容易便令人觉得,余下的半生也不会再好些了。
却原来,是因了里头藏了先帝遗诏。
这样一场兜兜转转,寻寻觅觅,甚至是鲜血淋漓,竟然到了此刻才发现,从来都是在她的身边。
“你去取来,给本宫瞧一瞧罢。”
终归是要瞧一瞧这个结果的。
沈羡一路到了撷英殿的后头,从箱笼里取出了那盏放了许久的宫灯,摸索了片刻,果然从底部的一侧连接处,摸出了一层薄薄的明黄布帛,上头还盖着传国玉玺的印记。
她垂了垂眼睛,将遗诏递给外头的盛华瞧了一眼。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盛华,那些艳丽的形容在她的面上一瞬间尽数枯萎了下去。
她听见盛华平静到沉寂的声音向她说道,你走罢。
“阿绪没有死,是不是。”
盛华极淡地笑了笑,说道,后头箱笼里还有一柄天青色的雨伞,你一道带去罢,外头下雨了。
外头下了这样一整日的雨。
沈羡向她行过礼,撑起伞走了出去。
她将卫衡的佛珠留给了她,也没有再说话。
“遗诏上,写了些什么。”赵缨瞧着沈羡向着他们伸出的手,眼底虽动,却不曾去接。
赵绪平淡地自沈羡手中接过了那道遗诏,那不过是半副衣袖,寥草数字
封公主赵纯为镇国公主,封地岭州,赐丹书铁券,永世不得入京,若有违逆,人人得而诛之。
若有违逆,人人得而诛之。
他不许她争。
崇武二十三年,帝况愈下,诏公主纯回京,三皇子绪领征北兵权,裴贵妃领六宫侍疾。
先帝召回长公主,从来都不是为了前朝昭惠公主皇太女旧例,而是要将盛华从这场争夺之中提前出局,去了她的兵权,将她困在自己的眼皮底下。
前朝昭惠公主乱政,前车可鉴。
以至于这个作为天子的父亲,亲手剥夺了他最心爱的女儿一争天下的全部可能。
她这一生,盛衰荣宠,都由她的父亲亲手给予,他予她一切的盛名与热烈,他予她最广阔的战场与自由,他予她所有的悉心与关怀,而在他生命的最后一刻,他却要选择做一个天子。
赵绪面目间瞧不出什么神情,却是道了一声,“卫衡将它藏起来,是害怕皇姐伤心。”
光线晦暗,只听得赵缨低声说道,“他谁也没有选。”
沈羡低声应道,“遗诏中还裹了这封信。”
那是一张薄薄的宣纸,叠作了整齐的模样,上头的字迹清醒而从容,应当是先帝写于更久的从前。
孤有儿女者众,一子年少而有韬略,一子年少而破天下勇,得二子如此,何其有幸也!
“何其有幸也。”赵缨低声念道。
赵绪亦是淡淡念道,“何其有幸也。”
他与他皆是先帝的骄傲。
即便三年前身处那样一场谋逆,他也不曾怪过他,仍要卫衡带出这样一封绝笔。
惜哉,生为天家子。
“沈姑娘。”赵缨长身立在承明殿的光影之中,向着沈羡说道,“孤与与宣王还有些话要讲。”
沈羡瞧了一眼赵绪,见到他向她投来温和目光,轻轻点了点头。
她应了一声,替他们重新阖上了承明殿的大门,穿过一道回廊去了小南阁。
她想那些纠缠了他们姐弟三人整整三年的往事与猜测,到了今日,终于一一被揭开在他们的眼前,都不过是一个身为天子,又身为父亲的先帝,所有的骄傲与遗憾。
承明殿重新了恢复先前的安静,赵缨的目光落在赵绪的身上,见到他始终从容又沉稳,仿佛风雨不摧,霜雪难袭的模样,微微笑了起来。
“一柱香的时间要到了。”
赵绪点了点头,便听得赵缨缓缓要从他的身边走过,向着承明殿的大门而去,“走罢,一道去见一见大盛的朝官们。”
“皇兄。”
赵绪开口叫住了他的脚步,平淡道,“外头的棺椁里头是一块天外奇石,上刻承天授命,还结了一道红缨。”
“李镛会打开那封信,上头写了旭王赵绎发现这块天外奇石的经过。”
“不日裴贞将到北方,灵川可无虞。”
赵缨的脚步停了下来,他没有回头,也没有说话。
赵绪目光中都是平静,他瞧着高位之上的那副舆地图,“我前些时日帮了镇南王一个忙,与他约定,这几日日递往帝京的奏报,写的都是老王爷病重,南方危矣。”
他笑了笑,“过了今日,从前的二皇子缨便是真正承天授命的天子,朝堂再无人会说你一句乱臣贼子。北方既无虞,南方便要靠皇兄你自己了。”
赵缨背对着赵绪,缓缓昂起了头,他听着承明殿外头渐渐收声的雨势,“明日,孤会传一道旨意到南方,大盛天子将会御驾亲征。”
“孤会放皇姐出宫。”
赵绪回过身,瞧了一眼外头渐收的雨势,平静地向赵缨点了点头,“保重。”
他向着外头徐徐而去,衣袖拂动间都是从容,那些金线晃动的微微光亮落在赵缨的眼中,令他忍不住出声问道,“你已来帝京,为何不争?”
赵绪脚步未停,不过淡淡回了一句,皇兄不知道是为何吗?
他说,做一个好皇帝罢,陛下。
承明殿的大门应声而开,不算高大的内侍匆匆而来,瞧见宣王赵绪从里头走出来,似乎也不觉得惊讶,他向着承明殿里头的新帝禀道,“李相求请陛下。”
赵缨瞧着赵绪往小南阁而去的背影,平静吩咐道,“替孤更衣。”
“是。”
杜义取来了天子的龙袍,跪在地上问道,“承明殿后头偏殿的那些力士如何处置?”
赵缨沉默了片刻,“叫他们退下罢。”
宣王已经不会反了,赵绪送了他一程,送他上了真正的高绝无人处,无边寂寞岭。
崇武十四年,他与赵绪一道在承明殿考校功课,父皇问道,北戎如何平。
他的皇姐,骄傲的如同世间最璀璨的日月,说道,大盛用她,则可胜。
而他的三弟,因了他皇姐已经出口的这句话,余下的所有年月都情愿退在后头,成全他的皇姐与大盛。
赵绪方才说他输了。
他没有输,从他将销骨落在赵绪身上的那一刻起,他就不会输。
他笑了笑,伸开手臂任凭杜义替他重新整理过天子龙袍。
外头的雨势已经停了,天色快要入夜,宫里头的灯火已经全部都点上了,映照的这条通往外头大殿的道路,缓缓生出光亮来。
“陛下。”杜义低声说道,“沈姑娘没有收下那副卷轴。”
赵缨眼中的神色顿了顿,片刻后那些黯淡的光芒都重新被掩盖在天子深不见底的目色之下。
“走罢。”
他抬步向外头的些微灯火之中走去,一路行至那座他坐了三年的大殿,里头的群臣已是跪了满地,以李镛为首的朝臣见到他缓缓而来,皆是伏地叩首,山呼万岁。
他们跪在地上,只能瞧见龙袍前后膝盖处各两条的龙章纹样,气势凛凛,吞吐万世升平。
“拜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赵缨行至最高处的龙椅前,静了片刻,方才缓声道,“众卿平身。”
沈羡独自立于小南阁之中,听得外头远远传来一道沉稳的脚步声,她握紧了手指,推门而出,就见到赵绪清隽又温和的面容立在一道回廊的尽头,向她微微一笑。
她快步走了出去,落进了那人带着熟悉木香的怀抱之中,这天地间再也没有什么,可以比他的怀抱更温暖,可以令她觉得更安心。
“赵绪,你这次,又骗了我。”
“都是我的不是。”那人低下头亲了亲她的发顶,“往后再也不会了。”
“阿羡,”赵绪温柔说道,“我们回家罢。”
“好。”
那人牵起她的手,自外头氤氲的残余水汽之中穿过,外头一丛又一丛的芳草,在即将入夜的天色中仍然坚韧地展示出了勃勃生机。
他牵着她走过承明殿的三道回廊,穿过了承明殿外头的堂皇花木,踏上一条微光明亮的归途。
昭化门外,晏十一驾着马车已然候了有些时候,见到赵绪与沈羡出来,递上了一个小小的木匣,打开来,里头是一枚小小的黑丸。
晏十一低声道,“老王爷要属下告诉主上,三年前他到帝京,便知一切是裴贵妃的设局,之所以仍然一步踏了进去,是因为他知道,为时已晚,帝京已乱,等不到主上前来了。”
晏十一想起镇南王坐在帐中,面目间有许多苍老的模样,英雄迟暮,将军白头。
“他说,他愿意替主上写下那几封战报,不是因为卫氏驰援之恩,是因为他了解主上。”
那个三年前在帝京脚下三拜而归的少年,他知道,他的心中,是大盛。
就像他那时候面对着她野心如炽的胞妹,却仍然要甘心踏进这样一场谋局,他的心中,不过也是一场大盛安宁。
赵绪点了点头,将黑丸收了起来,向着沈羡伸出了一只手掌,“阿羡,我们走罢。”
沈羡握住了赵绪的手掌,却仍然忍不住回过头瞧了一眼后头幽深如渊的昭化门。
她想有的人视它为牢笼,有的人甘心沉沦一生。
她想到方才小南阁中,杜义送来的那副卷轴,那上头是新帝三年的冬日,她自陵州初初到了帝京,与裴嘉鱼一道去了绿澜院,听了一曲这样好听的南音。
她着了一身牙白锦裙,在那场岁末温和平淡的光线下,说不出的氤氲缱绻,温柔情态。
画上微风轻动,吹过了她的裙摆,她回过头,心中正想到,那个曲子,弹得这样好听。
而那半回头的温柔模样,与那一日微微倾斜的天空,一道收进了那副画卷之中。
她想到,那时候赵绎还是个形容英朗的少年,着锦衣金冠,跨红鬃烈马,如同一轮璀璨的朝阳。
而裴嘉鱼,仍然是鲜衣映衬,明艳如同一颗举世明珠。
那时候裴贞还是帝京的混账公子,眉眼风流,未见有愁容。
那时候裴世子,还是个模样英气,脾性却温厚的好儿郎。
她叹息一声,握住赵绪的手掌踏上了离京的马车。
滚轴声渐渐响动了起来,她靠在赵绪的怀中,低声说道,“黑丸怎么会在老王爷手中。”
赵绪的面庞贴着她的鬓边,低声道,“从前未曾离京的时候,误入承明殿书房,偶然听见父皇与老王爷的密谈。”
“那时候父皇已经开始老了,他将黑丸给了老王爷,说道,待他驾鹤以后,若有时机,便予裴贞一条活路。”
那时候先帝已经开始老了,他生而不能面对的一些往事,便在死后要给彼此一个解脱。
“阿绪。”
“嗯。”
“我们回陵州罢,我带你回家。”
赵绪眼底有许多温暖的笑意,他以面庞摩挲过沈羡的鬓角,应道,“好。”
新帝三年春日最盛的那一日,下了整整一天的大雨,当日雨停时分,律判司张敬之漏夜进宫,献上了一枚玉印,称道不知是何人相送。
第二日,新帝赵缨颁旨,拟国号为定乾,又奉先帝遗诏,封长公主盛华为镇国公主,封地岭州,赐丹书铁券,无旨不得入京。
然而这道旨意还未来得及发到重芳宫,便有消息传来,长公主薨了。
她纵火烧尽了重芳宫,将她的一生荣宠与一生牢笼,连同她自己,一道付诸了一场焚天大火。
定乾帝沉默了半晌,一言未发。
倒是消息传到陵州宣王府邸时,赵绪轻声说了一句,皇姐从前,极喜岭州荔枝。
定乾元年,帝缨御驾亲征南方,持战数月,击退南疆,重定大盛。
老镇南王以年老故,乞骸骨回京,又因痛失长子,上书请求不再另封世子,镇南王府的封爵,将随着老王爷的来日故去,而土崩瓦解。
老镇南王解甲,裴府以余下二子皆有官职故,分府另居,裴贺仍为骁骑营统领,裴赞仍任编修一职。
明珠郡主向定乾帝请求往南方边境从军,被定乾帝发了一道旨意,赐婚武定侯周贞,当日便由自北方回来的武定侯亲自带去了北境灵川。
裴家虽元气大伤,根基未断,仍有一朝明朗来日。
倒是对于大盛朝的百姓来说,多了许多的奇闻轶事,前头方说道那场春日里战死北方的宣王赵绪一朝死而复生,被定乾帝重封陵州,赐丹书铁券,仍领宣王之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