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入心肺。
迷茫间似乎又有人递给她一柄剑,在她耳边蛊惑:“杀了他,你就能成为万仞山的弟子,成为真正的修士,离开囚笼,杀了他……”
杀了那个与她血脉相联的男人,从此不再为兽。
她颤抖地接下利剑,看到双蕴着虚情假意的仁慈眼眸,那双眼在黑暗中无数亮起,是蛊惑也是监视,甚至是威胁是驯服,像高高在上的神明,不断地驯化幼小的她。她看到自己坐在黑暗中,不止一次恨自己的弱小无力。那剑展于眼前,她只要握住,似乎就能拥有斩天劈地的力量。
肆无忌惮地杀。
无惧任何人。
包括眼前这些围上来的,不怀好意的人。
她缓缓举起剑,剑上吸收着自四面八方涌来的力量,这让她兴奋非常,聚集的魔气在剑尖汇成一道黑光,她只要挥下剑,就能劈开一条血路——
眼前大盛的金光却陡然化作箭芒,自她执剑的手背划过。当啷一声,修庐落地,她的手颤抖不歇,神智却得片刻清醒。
“季遥歌,快点清醒。”清冷镇定的声音似远山寒寺的钟罄,遥遥而来,敲打在心。
强敌环伺,元还无法回头,只能以言语点醒。
前方的修士已逼得越来越近。
————
群情愤慨,元还与季遥歌被困在试剑台上,然元还手中金光如刃,散发凌厉锐气,毫无退步之意。他既是太初长老,在万华纵横多年行事乖张霸道,手段又多,没人愿意与他为敌,再加上如今又是三星挂月阁的三星阁士,故谁都不愿做那出头之人,两方僵持在剑神峰上,只等花铮发话。
花铮如今却是顾得头顾不了尾。
“事涉鬼域,非同小可,若是此人当真与鬼域有所勾联,势必要将其拿下查清,鬼域所为何事,好早作盘算。不过此地乃昆都剑城,我等皆为客人,还要请花城主拿个主意。”有人附和白韵道,亦逼花铮发话。
只要花铮一声令下,昆都花家修士群起而上,其余修士再跟上,这元还便不足为惧。凭他再大能耐,难不成还能敌过一城之修
可花铮却迟迟没开口。
“元还,你这是要助纣为虐”冯千里冷笑。
有与元还交好的修士出声劝道:“元仙尊定不会是这样的人,这其中必有误会,元仙尊,不如先将季仙子交由昆都,待查清此事再作定夺,也免得伤了两边和气。”
“不必。这柄修庐被人动了手脚,下手之人就在你们之中,我若再将她交由你们处置,她焉有活命之机我元还要护的人,不管她是仙是鬼,是妖是兽,哪怕真是鬼域之人,也不容人伤其半分。”
他语气平静,眉色不动,只话中睥睨群修的傲意,让他仿佛换了人般,沉稳内敛不再,狂妄张扬一如少年。
苏朝笙一时失神,似看见昔年元还。
他鲜衣怒马、意气风发,没有后来这般沉默寡言、声色皆敛,笑时如骄阳,怒时似炸雷,是艰涩仙途上的无双鲜色。
她已经很多年没见过这样的元还。
“看来元仙尊是打定主意要与万华众修为敌”元还的话激起群修怒意,古峰随之冷道,“此女曾重伤我宗数名弟子,于公于私我都不能放过她,在下修为虽不济,也定要为本宗弟子讨个公道,便让在下先来领教仙尊之威!”
语毕他就要掠去,却被苏朝笙拦下。苏朝笙冷静道:“元兄,你说修庐剑被人动了手脚,可知是何问题”与元还相识数年,她深谙元还脾气,知道他不喜解释,越是逼他,他越不多言,很多事只越描越黑。
“是天邪沙。”开口的却是不知何时跑到季遥歌身边的花眠,“有人在修庐内灌入天邪沙。此物至阴至邪,有聚魔之力,我的剑又天生拥有吸纳四野灵气之威,若二者相融,便会让修庐不知不觉吸收天地邪气,以迷用剑者之心。刚才那魔气,不是我媳妇的,是这剑上的。”
他只想将事情解释清楚,话说得很急:“剑上的天邪沙用量微少,很难令人察觉,只有魔气聚集到一定程度才会被发现。此前我在府中重新祭炼此剑时,曾有人潜入我的铸剑室,我本以为是要偷剑,没想到却是使了这等阴招。一定是花旭……或者是冯霓!三百年前他们就曾扰我铸剑,此番我携宝剑归来,必又嫉恨于我……”
“花眠,你说话要讲证据!”冯霓怒斥出声,柳眉怒拧,“谁能证明是我动的手脚别是你为了救这妖女才想的托词吧”
“天邪沙亦是鬼域特有之物,为了增加剑的威力,放入天邪沙祭炼魔剑,亦不足为奇,这更能说明她是鬼域之人。十二郎,你与他二人行走甚近,又得元还指点方重新祭炼此剑,也许是被人利用了。或者是……求胜心切,走了邪道”花老三飞身到剑台之上,挥袖冷道,又望向主峰,“大哥,你何故迟迟不开口莫非是想袒护什么人”
一句话,又将花铮花眠二人拉进浑水之中。
元还眉头紧蹙——天邪沙之事,怕不只冲着季遥歌而来,此局不管是何人斗剑,最终必至入魔,矛盾的由头势必集中到花眠花铮之上,季遥歌不过无辜受联。
思及此,他转头看她。
也不知是不是修庐落地的关系,季遥歌倒平静些许,只是仍未从心魔困扰中走出,双眼微闭,在花眠身后握拳站着,魔气未散。
花铮正悄声吩咐花老六,令其带人前去守住火脉,防止猊兽闯入昆都,分心听到花老三之言,不由急怒攻心,断喝一声:“老三!”又见众修目光集中望来,此时若不表明立场,怕是他也要受人怀疑,只得咬牙道,“来人,将季姑娘请入花家黑剑池,待查明一切后再作定夺!”
此言一出,四周花家护卫齐声应喝:“是!”
“爹!”花眠大急。
天际忽有无数人影飞起,直奔元还与季遥歌二人。群修们见花铮发话,便也不再客气,只闻得咻咻数响,数道芒光朝着试剑台飞去。
元还双手疾速掐诀,在剑台之上布下护体玄穹阵,将季遥歌与花眠二人都护在身后。铮铮之声不绝于耳,一片银芒炸起,撞得玄穹阵震颤不已。冯千里祭起巨幡,幡上飞出一道红芒,直刺向元还,那攻击来得猛且厉,夹在无数攻击间,叫人应接不暇,只是还未落到玄穹阵上,便被一人拦下,却是苏朝笙飞到台上,与元还并肩。
元还朝她点点头,苏朝笙亦只浅笑。
多年未见,默契倒还在。
剑神峰上混战骤起,沙石飞天,烟尘俱卷,修为低下的修士不堪承受重重威压,皆往峰外退去,正是乱象频生之际,只闻远处一声震天嘶吼。
火色冲天而起,印红半边天际。
隔得如此之远,便有热浪滚滚而来,夹杂着滔天怒意与威压,犹如天穹崩塌。
修为不足的人在这威压之下已虚软在地,修为高的亦心如鼓动,停下了手中攻击,往远空望去。
花铮骤然失色——火脉竟失守得这么快
“猊兽……”花家几个兄弟都已变了脸色,再也顾不上试剑台的争斗。
猊兽发狂,威力震天,这剑神峰无一人是其对手,花家虽有两位通天老祖,可眼下闭关他处,不在城中,昆都必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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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势急转直下,剑神峰上的争斗不得不暂时止歇,花铮已携花家大修,下令所有昆都守卫尽数赶往火脉,却为时已晚,亦或也无力压制,只见远空火影腾天,一只巨兽咆哮而来,身后是后成群结队的火焰千足大军,压天而到,带来怒焰火雨,砸得昆都几成火海。
所有修士都变了脸色。
天地之兽,其威并非寻常修士所能应对,是走还是留,成了所有人的问题。
元还蹙紧眉头,疑问满怀。这猊兽不是已经被安抚下来,怎又突然无故暴起
“元还,千足猊的幼崽为人所擒,故兽性大发,你先拖延一下,我有办法控制猊兽。”
季遥歌的声音忽然响起。
他回头,只见她不知何时双眸全睁,眼中猩红未褪,只是魔意已无,朝着他淡笑。
“你没事了”纵是情势再急,见她无恙,他亦感心头一松。
“这点魔还奈何不了我!”她收笑凝眸,一声长喝,“给我滚!”手却凌空一抓,将那修庐抓入掌中用力一震,悠长剑鸣嗡动四野,魔气如海潮般退去,化作五行灵气,磅礴浩大。
语毕,双眸似妖似邪,望向白韵。
白韵被看得一寒,只觉身上的血液被她一眼抽空。
第125章 蛟血(二)
聚集在修庐剑中的魔气被庞大灵气压制着,挣扎不得出,乌青的长剑在季遥歌掌中不住震颤。元还所争取的这点时间,已足够她施展《媚骨》的涤魂术将心中之魔涤荡干净。天邪沙对寻常修士虽然厉害,但她本就是修炼心术之人,若连这点定骨都没有,又谈何修心?
旧日记忆退去,眼前景象恢复清明,各人神色尽数收入其眸,逐一辨过,季遥歌握紧修庐剑柄,听着裂空而来的兽吼,胸中暴戾被某种沸腾的情绪取代,手中长剑震空而鸣,发出怒剑之啸,空气中荡开一波凌厉剑气。
白韵退了两步,强按下心头骇意,将头转开,不敢多看季遥歌之目,心中里阵阵惊神,也不知对方到底修了什么功法,只那噬神慑魂的一眼,就差点让她迷失。
“媳妇!”花眠见她重掌修庐,魔气尽散,心里一喜。
季遥歌只将修庐一横:“阿眠,找地方藏好。”语毕往前跨上数步,走到元还身边,抬头望天。火雨流星一簇接一簇落下,热浪潮至,触目所及一片火光,巨兽朝着剑神峰撕空而来,已有无数修士奔赴阻挡,在火光之下却如渺小尘埃,还未靠近便被热浪与火蜈扫开。如今在昆都的修士,境界最高也只到化神后期,都不是猊兽的对手,昆都倒有护城大阵,但此阵只对外敌,并不对内,而猊兽镇守火脉,原是镇都仙兽,万年来从未有过异动,发作得又这么突然,是以让花家人不及应变,整个昆都都陷入毁城之危。
“我不躲。”昆都已是这般景象,父亲与叔辈都已冒死上前,花眠又怎会偷生。
剑神峰上的争斗虽因猊兽的出现而暂时停止,但仍旧有不少修士盯住她,元还与苏朝笙依旧挡在她前面还未离开,不过元还已将注意力放到猊兽身上,倒是苏朝笙多看了季遥歌几眼,不免心中惊诧。
发生了那样的事,若无猊兽,他们眼下已陷生死绝境,可这季遥歌却未现半点慌神惊惧,仅管境界低微,执剑站在元还身后却有大修风范,依稀间似乎与他们毫无差距,倒叫人另眼相看。
“也罢。”听到花眠的话,季遥歌思忖道,“你既是花家嫡系,又为城主之子,城中余下的花家人可会听你之言?”
“多少会有些作用,你想做什么?”花眠问道。修为高的花家人都已赶去火脉伏兽,剩下的只是些境界低微的花家小修,因为起不了作用而被留在剑神峰上。
“出城只有一条路,你必须马上说服他们去截住鬼域的人。”季遥歌看着剑神峰上面露慌乱的众修,沉声道,“我与元还在火脉内发现一批来路不明的神兵法宝,被人封存于虚灵印中,不想却被猊兽幼崽误食,带到猊兽身边。”这件事因为他们回来之后便遇剑试,还来不及向花铮说起,那时并不知有什么关系,如今前因后果一联系,她心中便有了猜测。
“来路不明?对,我此番回来听我父亲提过,半年前城中失窃一批矿石……”花眠眼一亮,“莫非……”
“这批私炼的兵器法宝,必是为了瞒过你们的搜查才藏在那里,天邪沙如今又在昆都出现,我猜有鬼修混进昆都欲与盗矿之人交易,借剑试之期将东西带出昆都,不想却被猊兽发现。他们打不过猊兽,所以只能将猊兽引开,若我没有估错,猊兽既然出现在此,那批东西应该已被带离火脉,你现在带人马上赶去,必能截住他们!”情势刻不容缓,季遥歌解释的声音急而不乱。
轰——
远处传来巨大震声,却是昆都一座高塔被猊兽之火摧倒,数以千计的火蜈从空中落到地上,在城中肆虐。
“这事交给我,但……”花眠却有些犹豫。
“猊兽交给我与她。”元还与季遥歌相视而言,她要说的话要做的事,他悉数知晓。
季遥歌点头:“与鬼修交易者必是你们花家人,也许正觊觎城主之位,借机生事,阻止你取得剑试之胜,利用修庐污陷你与你父亲同鬼域勾结,一举两得。这本是你们花家之争,与我无关,但那人千不该万不该,以修庐致我入魔,若不将此人找出,难泄我心头之怒!”
她语气并不狠厉,甚至带着笑意,却莫名叫人生寒,那双猩红的眸自剑神峰上诸人脸上掠过,各种情绪如丝线般传入她元神魂海,被逐一捕捉。
也许,除了花家之争外,这里边还涉及些私人恩怨……
只有她与元还进过火脉,猊兽发狂之事少不得要扯上他二人,若是昆都就此被毁,她二人便与花家结下死仇,只怕在万华从此没有立足之地。如此阴狠毒辣的手段,又岂止是觊觎昆都城主之位,背后操纵的人眼里盯着的,恐怕还有她。
她望向白韵,手中修庐震了震,杀气微露,她又道:“阿眠,你若信我,就快去吧!晚了就来不及了。”
花眠看着远空,咬咬牙将心一横:“好,这里交给你,鬼域的人交给我!”语毕他便纵身跃出试剑台,飞入花家子弟聚集之处,今日因剑庐之试,绝大多数的花家子弟刚好也都集中于此,倒省去他不少时间。
随着花眠的落下,北席上人声沸腾,花家的年轻修士各持己见,花眠无法服众,一时间难以统一,这却非季遥歌所能掌握之事了。花眠既身为城主之子,若不想永远做一个吊儿郎当的闲散公子,自当要拿出与之匹配的能力来。
她只能给他机会,助他成就,却不能替他成长。
————
“猊兽来了。”等花眠离开,元还才开口。
地面震颤不止,剑神峰的悬崖外不断有落石滚下,千足火蜈大军在城中前涌后扑,斩之不尽,猊兽所到之处无不陷入火海,花家人控制不住情势,它已逼近今日人最多的剑神峰。
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