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华君这才发现,由始至终都没听季遥歌开口喊过离梵一声“父亲”,不是称蛟王,便是直呼其名。
“那你是……”她有些糊涂,转念一想,惊觉自见到蛟魂之时起她便认定对方身份,却忽略了很关键的事,如今展神识探去,她才发现,“你是人?那你的蛟魂又从何而来?你的母亲是何人?”
躯体可夺,但神魂不可抢。
“我的母亲……”季遥歌想了想那张美丽的脸庞,发现已经记不得她的模样,只是知道白韵生得那样出众,却也只得那张脸庞七八成姿色,那人生得应该很美,可落在记忆中,也只剩下淬毒的眼眸。
若按以前的辈份,她似乎要叫那人一声,长夷师姐,那是谢冷月的嫡传二弟子。
“我没有母亲。”她淡道。
离梵和长夷,都不配为她父母。若可回溯,她宁愿自己从没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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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席谈话,不欢而散。季遥歌到最终也没答应流华君的要求,那些讳莫如深的过去,她更没必要向流华君交代。大小狐狸交锋的结果,到底是她小胜一招,套走流华君的话。实景虚象消失,元神各自回体,那微萤的效力却仍未过去。
季遥歌的醉,并非作假。
梦沧海,身蜉蝣,微萤之力可达魂神。她三魂不全,幽精尚弱,那两盅微萤下肚后,却被刺激出饱满的情绪,好像七情六欲盈满怀,怦然而动。也谈不上是何滋味,可意会却无法言传,比起初时只有男欢、女爱的欲、望,要强烈百倍。
可随之而来的,却是不假思索的叫唤,带着蓬勃的念想,化作漫天大网,兜头而下。
这样的感觉,余韵弥久难散,直至第二日天光大作,叩开眼帘,她似乎做了场春、梦,梦中的人事回味起来,叫人脸红心跳,比起先前那两番云、雨,却又大不相同。有情无情,到底是不一样的。
流华君已经不在,四周被人布了法阵,阵上传来昊光淡淡的气息,季遥歌看看透过樱树的炽烈阳光,抖着满身花瓣站起——
又是一日过去,都说修仙寿元漫长,时日充裕,可事情要真急起来,也就争那一天两天的功夫,她可没有时间再琢磨流华君昨日说的那些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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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着微萤之力,她白耗一天时间,那厢赤秀岛急等着她回去,这厢她却还有诸多事务未了,要安排巫羽族人,要与冕都结清澄晶,交接货物,再与秦渺结算,这都是事。原想着若时间尚有空余,她还计划找昊光深谈一番,再跑趟安海城,可如今却是一刻都耽误不起了。
幸而昊光有心,知道她急,已派下一队妖兽候在胡村外面,只等她醒转后料理事务。昊光自己当然是没空前来的,今日负责与季遥歌交接之人,便是先前见过的那位曲漓。胡小六也跟在曲漓身边站着,这孩子换过身衣裳,镶着灰边的银色长衫,愈发眉目清秀,有几分小仙倌的意思,和曲漓倒是熟悉得很,站在村外正说着话。见着季遥歌出来,曲漓前来打招呼。
昊光的这员大将曲漓,修的是医道,不过在这岛上也司财政之职,管着冕都的金库,那虽说是昊光的私产,但庞大的物资若用于全岛,没个专人替他管着也是不成,岛上人才不足,曲漓只能身兼数职。
两人寒暄几句就入正题,带着人并行往鲸船方向去。曲漓干练爽朗却也不失精明,撇开头日因为昊光的伤情对季遥歌有些许迁怒之气外,倒是个十分好相处的女人,知道赤秀岛上有个炼丹大能的修士后便激起她医者之心,季遥歌顺水推舟邀她前往赤秀:“苏姐姐于炼丹一途造诣深远,若有机会,我必为曲道友引见。苏姐姐胸襟宽广,为人豁达,想来能与曲道友谈经论道,切磋交心。”
她这么一说,曲漓便更向往了,奈何确实事忙,也只能另择时日,季遥歌也不多劝,只将苏朝笙所炼丹药私赠她一瓶,曲漓并没推却,摩挲着装药的瓷瓶,带着意味深长的目光笑言:“无功不受禄,你送我这药,我却没什么可以回赠你的,不如这样,昊光向我提过些微赤秀岛的境况与你的打算,我这人本不爱多管闲事,不过遇上了对味的人,倒也要好生结交的。你是聪明人,这么十来万的澄晶料来不能一下子投进那无底洞,总要留些出来做周转,采买新的物资。我过几天正要跑安海城与其他几座岛屿置换东西,若你信得过我,便将你的采买明细列予我,我可以先替你物色着。”
说话间她看季遥歌眼眸亮起,仿若惊喜非常,便有些得意,又道:“在这流放之海上,别的我不敢托大,但各岛产出、物资分布以及价格,这么多年经手下来,我却是了若指掌的。”
季遥歌闻言长揖到底:“这可是帮了我一个大忙,有曲姐姐帮我,我也不知少跑多少弯路。曲姐姐大恩,在下铭记五内。”她连叫曲漓的称呼都给改了。
曲漓摆摆手:“其实也是昊光交代我助你一臂之力,你要谢,便去谢他吧。”
“昊光大人自是要谢的,可曲姐姐是出力之人,也要谢。”季遥歌笑道。
二人行走间就将一桩大事定下,待到鲸船附近,季遥歌飞身上船,落地却见胡小六跟来。曲漓等人守在船在,船上只有她与胡小六两人,季遥歌那笑脸就沉下:“你跟来做甚?”
“奶奶说了,让小六跟着季姑姑历炼修行,学些本事。”胡小六耳朵尖尖竖起,讨好道。按辈份,他是要叫她姑姑的。
“我没本事带你历炼,快回你族里去。”季遥歌往藏货之地走去。
胡小六虽然胆小,为人却是机伶,知道季遥歌心中在气什么,主动道:“我知道姑姑气我把你的事都说给奶奶听,可我也办法呀,你是知道微萤酒的厉害,我又没姑姑的本事,半杯下肚就什么都交代了,姑姑原谅我这一回吧。赤秀岛百端待举,正是缺人的时候,我能帮上姑姑忙,就让我跟着姑姑吧。”
季遥歌活了六百多年,身边不曾有过亲族,自然也没有三亲六戚,如今被“姑姑”二字搅得心烦,只问他:“好好的冕都不呆,当初你为何私自离岛?如今又要跟着我?”
“这……”胡小六迟疑片刻,才小声回答,“留在胡村,奶奶要逼我与人合修《玉门欢》,我……我……”
说话间他涨红了脸,季遥歌瞥向他:“玉门欢?双修功法?”
胡小六点点头,识相地主动施法搬起被草木遮掩的几大箱货物,不让季遥歌动手。季遥歌忽然开口:“小六,你是女的吧?”——这不难发现,胡小六掩饰得再好,可她修的心术,如何看不出?不过是因为男是女碍不着什么,所以一直没有揭穿罢了。
“砰”一声,飞到半空的货物摔到地上,胡小六转头愕然看着季遥歌。季遥歌按按耳朵,无奈道:“别把货物弄散了,都挪到外头去,让曲漓的人上来搬。你也在外面历炼了十几年,如何还这般毛燥?一惊一乍的。”
胡小六大喜:“姑姑是让我跟着你了?”
“别叫我姑姑!”
“那还叫姐姐?”胡小六小心翼翼问她。
季遥歌随意点头,只要不叫姑姑,随便她爱叫什么叫什么,末了又问她:“高八斗在你奶奶手上?”
“你发现了?”胡小六惊讶。
“废话!那么大只虫子藏在她袖管里,我如何察觉不到。”季遥歌见到流华君时就已嗅到高八斗传来的气息,只是这一面见得仓促,她竟根本没有机会提及此事,“他为何会到你奶奶手里?”
“我也不知道,奶奶只说他偷书,具体的却不曾告诉过我。哦对了,奶奶还让我代转一句话。”胡小六又小心翼翼看她一眼,学着流华君的语气开口——
“小侄女,你既有要事,我也就不耽误你的时间。你那位蠹虫朋友先留在我这里了,下回来冕都可要记得来看姑姑,咱们再好好聊聊。”
得,流华这老狐狸,是还没死心呢。
为着高八斗,她还得再会会流华君。
想想那不着调的婚约,季遥歌也是头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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忙碌的时间过得异常快,季遥歌觉得自己转得像陀螺一样,手下没人她要事事亲为,果然是件痛苦的事。又两日时间,她总算把货物与曲漓交接妥当,二人又面对面坐下,花了大半天时间将先前决定的事商量妥当。两人都是脑袋活泛的,说了半天,季遥歌不仅让曲漓代为采办物资,又将赤秀岛的武器样品各交了一件给她,让她帮着物色买家,另商定几项买卖交易的互利条款,从最初的单方面帮助,转眼变成互利的合作关系。只是时间委实仓促,细节来不及商量,二人也只能约定下次会晤时间,待进一步交谈。
巫羽族人她是真没时间再管,幸好桀离还在,他自己就有一支虎头雕军,对此颇有心得,季遥歌便请他代为调、教巫羽族。秦渺在她离开之前赶回,与她结清那批丹药,签了契约,便又带着从她手里买到的丹药匆匆离去,说是要去寻找买家。
待得这些琐碎之事告一段落,季遥歌心系赤秀,没有片刻停留,带着巫羽族与冕都所赠的一批灵草矿石,当即踏上归途。
临行这日,昊光方出现在剑岛之上,前来送她。她与昊光皆忙,自那日樱花树下睡别,二人还不曾再碰过面。如今再见,约是因为知晓了些许前尘往事的缘故,季遥歌待昊光便生出几分亲近之意。
“桀离有要务需留在冕都,我让卫极带着他的人,护送你们回赤秀。”昊光仍旧温和,没有合心大修盛势凌人的压迫感,“你别拒绝,如今你身怀巨资,没了桀离的震慑,这路上怕是不太平。有卫极在,多少能起点作用。”
他说得委婉,季遥歌也知自己境界不足,略作思忖也没拒绝他这番好意,道谢接受。
鲸船发出一声长啸,胡小六已准备就绪,马上就要启程。
季遥歌转身抱拳,向昊光告辞,身边的人却白光一闪,化作威风凛凛的天禄巨兽。
“上来吧,我送你一程。”
第159章 蛛皇
这偌大流放之海,能有幸让昊光以兽形相送的,千多年来怕也只有季遥歌一个。季遥歌不是没有坐过,只是那时情势危急,不比现在,他特地邀请如此郑重,一时间有些犹豫。昊光看出她的迟疑,淡淡加了句:“你与曲漓商议了诸多举措,我瞧着都很好,本想找机会再见你一面谈上两句,可惜太忙抽不开身,也只能借今日和你聊两句,赏我一个薄面吧。”
他话说到这份上,季遥歌若再推却,就真在扫他的颜面,便道了句:“那就恭敬不如从命,多谢昊光大人。”脚尖一点,她也就飞身到巨兽背上,侧身坐在雪白柔软的绒毛间。
天禄兽低吼出声,四蹄踏云腾空而起,在众目睽睽之下带着季遥歌跃入云霄。
冷风嗖嗖地拂面而过,霜白的绒毛被吹得蓬松倒向她,叫人有种搓捻揉抚的欲、望,毕竟面对温顺和善的猛兽,大多数人都难以克制这股想要揉捏对方的冲动,季遥歌也一样。
但她还是忍着,毕竟对方是昊光。
既然提及曲漓,季遥歌免不得要向他道谢:“还要多谢昊光大人令曲漓姐姐助我一臂之力,也不知省了我多少精力。”
昊光低笑出声:“不必谢我,我只是那么一提,但你要知道,曲漓那人素来自有主意,若不是她欣赏你,纵然我说一百句,她也不过面上应付,哪会真心为你办事。短短数日便让她对你赞誉有加,引为知己共商大事,这是你的能耐。你们二人商讨所出的举措,对你我二人之岛皆有大益,说到底还是我要谢你。”
“昊光大人客气了……”
“你管桀离都叫大哥了,怎又唤我大人?”他已飞到云上,平稳向前,“按说以你我之间的关系,你不应该唤我为兄?”
季遥歌一怔——他这话说得别有深意,到底是知道了她的来历,还是因为别的,她也拿不准。
不过昊光也只这么一说,并没往下深究的意思,反拿话解她尴尬:“近日一有闲时,我便想起你在胡村外所作言语及在流华君面前一番高谈阔论,竟大有所得。”
“我那是喝了微萤酒胡说八道,你别见怪。我是不是给你添乱了?”季遥歌倒也记得自己说了什么,特别是那句嘲讽昊光的话。
“怎会?你帮了我一个大忙。其实你说得很对,即便以天地之威,也不可能庇护众生,我又如何凭一己之力庇护众兽?天地予众生以休养生息之所,众生回馈天地以万物滋长,充盈天地,这本就是天道之循环。”兽声低沉,在风中稳稳响起,“我昔年在流放之海行得艰难,深知弱族之苦,便生混沌庇护之心。约在五百多年前我的境界才突破合心,在流放之海才有了一争长短的资格,冕都的妖兽,是这五百多年间慢慢迁移而来的,有我亲手救下的,也有自己寻上门的……那时我并没想得如此深远,只是觉得能护一族便护一族,也免叫他们受灭顶之灾,发展到今时之势,是我始料未及之事。”
“作为强大的上修,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夺人性命不过眨眼之事,要灭一城轻而易举,可杀人取命容易,要护住一条性命,却难。天生万物,毁之容易,再生却难。你有这等仁心,是苍生之福。大多修士只贪天地之力,对弱者生杀予夺,却不知天地之力,其贵在生。”听他提及本心,季遥歌也就渐渐放松。
天禄兽背宽阔,绒毛厚实温暖,若能躺下,以手为枕,观天沐云,应是难得的惬意。
不过,季遥歌也只想想罢了。
昊光语气却是一黯:“其实流华君在多年前就已劝诫过我,说我仁慈有余,果敢不足,再这般滥用慈悲,迟早有一日,将令冕都覆灭。当时我自负修为强大,并未将此放在心上,这么多年过去,冕都忧患已现端倪。冕都不存,于我之影响并不大,但冕都那三十部族五百余兽,下场怕是难以善终。所以你说得对,要想保存冕都,便绝非我一人之事。而若想脱离这混沌不堪的局面,则是整个流放之海之事。”
他作此言时,似在做某个艰难决定,内心有迷茫与挣扎。而这个决定,季遥歌已隐约感知。
“有人曾对我说过一席话,他说他讨厌战争,战争带来死亡、混乱、分别,种种悲苦愁哀,可他同时又热爱战争,因为只有战争,才能终结所有矛盾纷争,还世以平。以战止杀,非常之时的非常手段,无谓善恶,只是必经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