轰隆——
叶棠的声音淹没在一阵震天彻响中。
漆黑的七重高塔从天而降,正正落在方都城门之前,阴山鬼的利爪撞在塔上,发出刺耳刮心的尖锐声响,高塔震了震,檐角被撞碎。叶棠怔怔看着已经逼到身前的黑爪,黑爪动弹不得,被一束灵丝紧紧束着,缚在半空。
她顺着灵丝望去,只见灵丝的另一端,被坐在黑塔上的人攥在手中。
“好热闹啊!”脆生生的声音响起,坐在塔上那人,眉目惊眼,素衣碧裳,乌发如瀑,信手拈着那段灵丝,说不出的洒脱风流,是个极美的女人。
“你是何人?”范炎神情微变,他握着自己的右手,似乎右手正被人紧紧攥住。
“要你命的人。”季遥歌一笑,手中聚力,将那黑爪凌空抓来。
“啊!”范炎只觉右手上传来无上巨力,将他整个人拽入地面,拖向黑塔。
磅礴仙威倾泄而出,如海潮奔腾狂涌,刹时间包裹战场,返虚临仙之力,无人可及。
范炎脸色大变,也不再猜测对方来头,当机立断。只听一声凄厉惨叫,血雾弥漫,他竟将右手切断以保性命。阴山鬼飞回,落到范炎身前,朝着季遥歌攻去,范炎却疾步回撤。
“逃?”季遥歌脚尖点过黑塔檐角,纵身追去,不过片刻时间已抵至范炎身后,奉曦剑幻出无数剑花,紫电白焰席卷向范炎,右手五灵织网,向范炎兜头撒下。
“啊——”被灵网缚在其中的范炎挣扎不出,叫那紫电白焰裹上,天雷之威加上天禁火之焰,叫范炎痛不欲生,凄厉叫起。
季遥歌却未停歇,一飞冲天,化半龙之形,天上猛禽屈服于兽神之威,本就纷纷退散,又被龙尾甩得四分五裂,羽毛错落满天,连带着那些修士亦被冲散。城外,一道火焰扑过,小猊飞出,威风凛凛地冲入修士大军中,五狱塔亦未闲着,塔身之上伸出无数黑森森的机关匣口,轰轰几声,威力骇人的黑焰炸起,化作无数麒麟影攻向阴山鬼与魔修大军。炮轰过后,七重高塔飞到半空,塔身咯咯嗒嗒响起,整座塔在所有人面前,重新化作一尊巨大威武修罗像,三面六手,如神佛驾临。
彼时季遥歌刚刚驱散天空半数修士,低头看时,亦是难掩心中惊讶,忍不住破口暗道:“好你个玄寰……”她到如今方知,五狱塔可从来不止是个飞行法宝。
花喜虽也惊讶,但比起已惊呆的叶棠还是要镇定许多,毕竟这段时间他已被玄寰与季遥歌两人吓过太多次。
“他们是我朋友,来救方都的。”匆匆解释一句,花喜就将叶棠抱起,往方都城墙飞去。
城墙上早已站满了人,连叶浩云都不顾自身安危,由何素扶着站在阙楼外的扶栏前,震惊非常地看着这突如其来的变化。
青龙修罗,一天一地,不过片刻就已扭转了战局。天空的猛禽与修士开始撤退,地上的大军亦被打得七凌八落,缓缓退去,山峦般的阴山鬼被五狱塔所化的修罗一剑刺中眉心,化作灰烬溃散……
地面的阴影寸寸驱散,湛蓝天空与白花花的日光再度出现在方都城墙上空,地面上却只剩狼藉一片。
季遥歌化回人形,飞落五狱塔塔檐,看着与记忆里不一样的方都,面现恍惚。
她想起很早以前曾在这里收到自己留给自己的一段话。
“我没有任何指引可以给你们,也不需要你们替我更改什么。时间不可逆转,任何发生的事都有其存在的因果,即便可以回溯,也只是没有止境的循环。我们不该也不能通过过去试图扭转结果,唯一能够努力的,只有未知的明天。所以,你们无需为今天看到的结果负责,那属于未来的我该承担的责任,我会救他,会倾尽全力让他活下去。过去无法更改,也不需要被更改。小遥歌和大蜘蛛,你们不必刻意趋避这个结果,好好走下去吧,时间会告诉你们答案。”
终有一天,你会变成我,这个过程,需要由你自己成长。
那是未来的季遥歌留给她和玄寰的话。
也许,她弄错了一件事。方都并非让他离开的原因,不论他们去往何处,玄寰都终将沉眠。她竭力想逃避的,也许恰恰是最不能避免的事。
玄寰早就死了,死在赤秀之中,而后这些梦一般的光阴,都是他们偷来的。
————
魔修大军来势汹汹,撤得却狼狈非常。转眼间方都的城墙前除了遍地堆积的尸体外,便不剩什么,五狱塔再度化回塔形,静静矗立在城门之前。城墙上的方都人深陷震撼,无人说话,直到花喜出声:“这位是我的朋友……”话音未落,城主叶浩云已回神,拽着花喜的手,连道了三个“快”字,可快什么他却没能说完。
“父亲!”
“城主!”
惊唤之中,叶浩云的身体缓缓滑落。
“他的伤很重,花喜,你和你夫人扶他进塔吧。”坐在塔檐上看了半天的季遥歌一跃而下,当着众人的面打开了塔门,身影没入塔里。
季遥歌点了名,这塔只容花喜、叶棠和叶浩云进入,其他人都只能在塔外等着。
玄寰已从腹室里出来,面带疲倦地坐在一层塔室巨大的莲座上,苍白的脸庞藏在斑驳的光影间。看着季遥歌带着三个人进来,塔门又缓缓关闭。“可还好?”季遥歌走到他身边,俯身轻问。玄寰点点头,目光落在进来的三人身上。
“在下元还,二位可是方都城主与花夫人?”玄寰报上旧日化名,不再以玄寰自称。
叶棠点点头,着急道:“元仙君,请救救家父。”
“把他扶过来吧。”玄寰道。
叶棠与花喜便将昏迷的叶浩云扶到莲座之上,玄寰撕开叶浩云胸口焦黑的衣物,露出其下腐坏的骨肉,伤口四周的已有黑色脉络蔓延开去,逼近心口。玄寰没说什么,只道了声:“花喜兄弟帮我一把吧。”便将花喜留在身边。那厢季遥歌已把叶棠拉开,道:“花夫人勿急,让他先替令尊诊治。”
叶棠又看了两眼才回过头来:“仙君唤我叶棠便是,今日方都大劫,多蒙二位出手相助,叶棠与方都上下感激不尽,请仙君受叶棠一拜!”
季遥歌轻施柔劲托起她,此时方细细看叶棠。花家老祖的这位结发妻子腰板挺拔,着一身朱红战甲,长发高束,相貌虽美,却被一身上下的坚毅英武之气盖过。
“不必如此多礼,我叫季遥歌,你唤我名字便好。”要一万两千多年的祖宗辈敬称自己,季遥歌还没那么厚的脸皮,“叶棠,今日来此攻打方都的,只是魔修探路的前锋吧?”见叶棠还要感激,季遥歌忙以话题岔开,他们时间有限,不想浪费在无关紧要的寒暄客套之上,是以开口就入正题。
叶棠神情一黯:“正是。”
“可知对方大军具体数目?”季遥歌忖道。
叶棠想了想回她:“方都不是大城,城中亦无强修,是以对方只派了范炎过来。范炎在魔修中实力居中而已,麾下兵马不多。魔修之军的真正实力,怕要比今日强出数十近百倍,返虚境界的修士就不下五个,大军数目约在三万人。今日范炎大败,魔修大军受折,恐怕不多时就会反攻而来。”
说到此,叶棠又是一声重叹——今日天的大劫是过了,可日后呢?
“方都有多少人马?”季遥歌继续问。
叶棠报上方都修士数量,季遥歌闻言沉默良久才开口:“实力悬殊太大,打不过。”
任何战争都不能靠一人之力力挽狂澜,即便她季遥歌实力强悍,也敌不过千军万马。
这是意料中的结论,叶棠未作反应,那厢叶浩云醒转,听及此语一把攥住玄寰之手,只道:“求二位仙君救救方都!”
“父亲!”叶棠立时回身冲到叶浩云身边。
季遥歌也随之走去,看着叶浩云满目殷盼,正思如何回答,便听玄寰淡淡一声:“我有办法,只看城主愿不愿意。”
————
隆隆几声,五狱塔拔地而起,朝方都内城飞去,城中防御大阵已暂时关闭,以便五狱塔通过。
叶浩云暂憩在一层塔室,叶棠与花喜二人守在他身侧,玄寰与季遥歌回了五狱塔的腹室。腹室的晶壁上已现出方都景致,与记忆中略有出入,但大概轮廓仍在,城中百姓纷纷仰头望塔,神情茫然悲怆,却不是记忆中方都人脸上的平静。
“我们已经到方都了,你现在可以告诉我,你在盘算什么了吗?”季遥歌站在玄寰身后,面无表情道,“何为破局之棋?”
五狱塔飞得很高,透过晶壁能看到全城景象,玄寰慢慢扫过全景,一丝一毫都未曾放过,声音浅淡:“遥歌,记得我们离开赤秀是哪一天吗?”
季遥歌低头想了想,道:“万华仙历,第一万七千三百五十八年……”
具体哪一天,她不记得了。
“五月十九日,夏至。距今有一万两千七百四十二年又一百天。”玄寰从晶壁下的年历上撕下一页。
那一页,便是他们离开赤秀的那一天,此后,这年历再也无人撕过。
“记住这一天,记住这段漫长时间,一万两千七百四十二年又一百天。”玄寰将她的手拉起,将
那页纸放入她摊开的手心,“破局办法,其实我很早就和你说过了。”
飞升,离开万华。
在一万两千多年以前,飞升。
第265章 玄寰之计
薄薄一页纸,重逾千斤。
季遥歌面无表情地盯着掌心,既不收拢,亦不放手,直到听到他说出那句——飞升。
即便他没有把话说全,她也很快就明白在这简单的“飞升”两字之下,在那段拗口的年月日之下,他的打算。他们回到一万两千多年前,这个时候她与玄寰都未出生,妖楼不识他二人,即便推演到什么,也不会马上寻找到他们。她的境界已逼近返虚圆满,飞升指日可待,只要能够安安稳稳地修炼到大圆满,渡劫飞升,那么天书妖楼就再也不能对她下手。
浩瀚宇宙,璀璨星河,不论她去往哪里,都不会再有人束缚她。
兰因媚骨已逝,这世间再也无人能修成人卷,《溯世》不出,天书奇楼永远都无法化生,即便他将万华牢牢攥在手中,杀尽四十二兽,他也永远被囚禁在万华。这漫长的棋局,在她手上宣告完结。
从踏入这一万两千前的万华开始,玄寰就已意识到了,也早就明白那一年在方都中所见所闻代表着什么。
那都是他一手布置的。
“小蛟,这已是最两全的办法。你现在飞升,离赤秀大劫尚有一万两千多年时光。你在上界历一万两千年修行,这么漫长的时间,足够你修炼得更加强大,也足够你找到对会天书妖楼的办法,到时候你若还记挂万华,自可回来。若你还是无法对付妖楼,也能留得性命,不会成为妖楼手中武器,也不会成全妖楼的野心。我都……替你想好了……”
玄寰一边说,一边看着她——那张在他面前总是表情丰富的喜怒嗔闹的脸庞,此时像冰一般,毫无表情。这让他有些慌乱,但他还是要将话说完。
“我会在这里以《溯世》地卷建造法阵,地卷能够撕裂空间,足够将方都带入虚空之内。那样一来,方都便可避过仙魔混战,妖楼也再不能找到你,你自可安安稳稳在此修炼到飞升,离开万华,去寻你的道。”
“五狱塔上的天地二卷已被我吸收了一半,时间如此紧迫,你上哪里再去寻第二份地卷来设阵?”季遥歌冷冷开口,仿佛清醒到了极点。
玄寰倏尔笑笑,指向方都城远处的山川:“五狱塔上的地卷,也只是我当时拓下的方都河道里的那一份,而方都的剑池河道却又由我所建,那么我必要先寻到真正的地卷,才可能建成这个法阵。”两份地卷即都出自他手,便不可能凭空出现,最大的可能就是,真正的地卷恰被世祖藏在衍州的方都之内。
方都古老的护城大阵告诉他,他的猜测极可能是正确的,现在五狱塔飞在方都半空,将全城景象一览无余,他已经清晰看到护城大阵的光芒之下,果然是山经海脉的图样。
“我会说服方都城主同意这件事,有花喜协助我,这个大阵很快能完成,你不必过分担心。”
她还是冷冷的模样,闻言唇勾了勾:“你安排得这么妥当,我有何可担心的,我只想问问,在你的计划里面,你自己呢?”
他的安排明明白白,却独独漏了自己。
亦或是,他根本就没算上他自己。
纸还摊在季遥歌手心,不知哪里来的风,那页年历被轻轻拂落,季遥歌的笑忽然显得悲伤。
“我以为过了这么多天,你应该能够接受现实了。”玄寰叹口气,“小蛟,我已经死了,站在你面前的不过是借着魂灯苟延而存的玄寰。我并非你嘴里无所不能的玄寰,起码我不能逆转生死。生死乃是天地万物自然法则,死了就是死了,纵是上仙也无能为力。我的时间不多了,小蛟,我能做的有限,送你到这一步,已是竭尽我毕生所能,我能给你的……我都给你了。你是修士,你早该接受并且看淡生死分离。”
“如果我不愿意接受你给予的东西呢?你的修为,我还给你……我不需要你自以为是的成全。”季遥歌攥紧拳头,盯着玄寰,脸上冰裂出一丝表情,似笑似怒。
“来不及了,你已经收下了,还不回来。”他像活着时候那样深深呼吸,语气也变得急躁,“我不明白,你如此执着要我留下是为了什么?如果你真的希望与我生生世世永不分离,那办法我也给你了,在魂灯彻底熄灭前,你将我制成你的傀儡,我便能永远跟在你身边,你要吗?”
季遥歌不自觉地抚上胸口,轻揪自己的衣襟,胸中堵着一团气,出不来咽不下,沉得像块铅石。
“就算不能生生世世永不分离,起码不是以这样的方式分别,要我将你独自留在方都,我办不到!”她亦扬了声调,执拗非常,“我不接受你的办法。”
玄寰眉头大蹙,万年不变的沉稳被她磨起波澜,这棋已经走了九十九步,差最后下便能完结,她却在这时候拒绝继续,而他却没有更多的时间去等待,去安排,去给她一个在她看来完美的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