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室浅淡的光线里,重重幔帐如烟似雾,宽大的喜服随意搭在腰腹之间,二人腿缠着腿,手勾着颈,像两根藤蔓交错缠绕,难舍难分。季遥歌枕着玄寰的手,看到两人头侧散乱纠结的发,她动动鼻尖,清晰地嗅到属于他的那一缕药香,即便在这浓郁酒香也轻异让她分辨出来。
她从没这样与玄寰相拥而眠,也没有这样安静地打量过他。即便认识这个男人近千年,她仍旧觉得他迷人。
认真的时候迷人,生气的时候迷人,忙碌的时候迷人……
他还闭着眼,任她打量。她笑笑,抽出手用指腹轻触他细密的睫毛,他眨也不眨。
季遥歌的笑便渐渐落下。
他们抱得虽紧,可他身体冰冷如雪,一张英俊的脸苍白无色。那白,从他脸上蔓延至颈脖。宽大的寝袍敞着襟,他的身体,也是失色的白。
那白,无端叫人害怕。
季遥歌鬼使神差地探向他的鼻间,忘记他早已没有气息……手才触及他上唇,便被他一把抓住。
冰凉的手,不轻不重的力道,瞬间驱散她心底阴霾。玄寰睁眼,第一句话便是:“我还在。”
她什么也没说,只是往他胸膛上一滚,用力搂住他,过了很久才松开。玄寰亲亲她额头,支起身来,看了眼漏刻,道:“醉了一天一夜,该起了。”说罢,他拉起季遥歌。
季遥歌微怔——一天一夜?
多年前何素的话犹在耳畔:礼成三日,元还伤重殒身。
玄寰已经下榻,结礼那夜放纵的情绪已去,他的眼眸,比从前任何一个时间都更加清冷。
“小蛟,去把花喜他们叫来,我有些话要同你们说。”
“哦。”季遥歌低声应道,走到他身前,轻拢他的衣襟,“就算要见人,也先梳洗更衣。”她将他按坐到床榻上,像结礼那日般以玉梳为他梳发绾髻。
玄寰便随她去,不多时发已绾成,她打开他装衣的箱笼,只道:“今日想装哪一身衣裳?”可问题才出口,便没了声音。
他的随带衣裳本就不多,这些时日下来,箱笼内只剩一套衣裳。
星穹沧海的紫黑色长袍,她多年之前就已见过。
玄寰扫了一眼:“就那身吧。”
深色的衣袍衬得他越发苍白,他却还笑起,当着她的面转个圈:“可好看?”
“好看。”季遥歌咬咬唇,霍地站起,胡乱套了衣裙,转身出门,“我去叫花喜。”
————
花喜与叶棠很快就到,腹室内的合欢榻已经收起,玄寰端坐正中石座,朝二人颌首。
他虽然没有修为,但花喜和叶棠在他面前,倒比面对季遥歌还要恭敬。季遥歌斜斜倚在晶壁之上,唇紧紧抿着,听玄寰冷静却简洁地开口。
“今日唤你们前来,是要商议方都启阵之事。方都大阵约再七日可成,主阵眼就是这座塔,无灵水蓄于塔下。阵启之日,需由一人控城,十六修持阵,一人负责控制塔。花喜控制塔,遥歌控城,叶棠负责十六名持阵修士。”玄寰虽在与三人说话,眼却望向季遥歌。
那目光,有割舍的冷静。
季遥歌不语,听他继续说:“城中大阵除轮回台外,我另设有隐秘生门,在河道之内。花喜与叶棠协助方都进入虚空之后,可借此生门脱逃。此法需要有人控制塔中阵眼,遥歌,你与花喜一并听我传授控塔之法吧。”
如何从方都脱逃,季遥歌比任何人都清楚。一万两千多年后,她也曾将他的魂神留在方都之内,为自己打开这道脱逃生门。
“季遥歌!”见她有些恍神,玄寰不免加重语气,“别走神,记清楚我的话。”
她再仔细看他,他眼中已无多少情爱温存。她点头,抛却纷杂情绪,专注聆听。
他倾尽全力,她自不能负。
————
又是一天一夜过去,关于五狱塔的详细操纵与法阵的所有细节,玄寰倾囊相授,尽数说给花喜与季遥歌。他仿佛又成了她熟悉的元还,该认真之时不容私情,严谨到苛刻。
五狱塔和方都的法阵,之前他们就已了解得差不多,眼下玄寰只是择细要点再作传授,以防有疏漏之处。季遥歌与花喜都是悟力甚佳之人,加上玄寰教得仔细,他们很快便能上手。
尽管如此,玄寰仍未放人,不断地想自己哪里还有疏忽未及之处,一遍一遍地推演,一遍一遍地抓着二人说话,几尽魔怔。季遥歌恐他耗神过巨,要劝他歇息,他却充耳不闻。
也不知多久,塔外有人求见,季遥歌旋身出塔,再回来之时手中已抱了一个长匣,见他仍旧伏在案头,旁边的花喜满面无奈,她忍无可忍,将长匣横在玄寰案头。
“够了。”
玄寰的思绪被打断,面对季遥歌的怒气,他露出孩子般做错事的神情,茫然看她。
“叶老城主命人送来的,说是特地命人赶制出来贺你我结修的礼物,打开看看。”她命令他。
玄寰回过神,轻叹一声,打开长匣。
长匣内是一方卷轴,花喜执轴,让玄寰将长卷展开。
季遥歌瞳眸骤缩——她记得这幅画。
满城花树尽绽,落英缤纷,天际烟火璀璨,笼着五狱塔下盛装之人。红衣如烧,乌发高盘,眉眼齐开,皆笑得欢喜。这是她与玄寰的结修大礼图。
“这是我岳父大人命城中画师赶制绘出的,祝二位仙途无双,永结同心。”花喜自然知道这画的来历,当下笑道。
季遥歌无声,犹记多年前与他见此图,他不信自己会爱上她,她亦不相信他们会结为道侣……那时的他们,一个骄傲,一个无情,却都可爱非常。
“这幅画……是这幅画……”玄寰亦想起与她魂神相会的日子,唇角慢慢勾起笑,“这画画得真好,我很喜欢……很喜欢……”
声音渐弱,笑意渐失。
“玄寰!”
伴着季遥歌一声惊唤,玄寰落入她怀中。
————
昏暗的塔室里,最后那盏魂灯只余一线火苗,微弱的光芒已照不清灯下方寸空间。
玄寰醒来之时,正倚坐在五狱塔的塔顶上。她的脑袋轻轻枕在他胸口,下巴微仰,正在看满天星斗。
繁星如棋,星河遥遥可见,似触手能及。
他脑中没有半分刚醒的混沌,好似又回到从前的清明,能够清晰地感知到一件事。
“遥歌,我要走了。”
大限将至,他再留不得。
季遥歌不说话,只是继续遥望星空。
他轻抚她的发:“和你说的那些,你都记清了吗?方都进入虚空,妖楼便找不到你,这里是安全的。方都的法阵不限返虚以上的修士,你如今已返虚后期,且乖乖留在方都,将龙丹与我的力量完全消化,再找机会将塔中余下的天地二卷吸收,借虚空之力渡劫飞升,可脱妖楼之掌。”
她似乎点头,又似乎只是在蹭他的胸口,还是未出声。
“离开万华之后,好好修炼,若无万全把握,就别再回来。”他垂头,下巴抵在她发间,“替我……好好看看星河瀚海。”
“玄寰。”她忽然开口,“我问你,你说我飞升后历万年修行,也许能找到对付天书妖楼的办法,那么我有没可能找到起死回生的办法?”
他迷惑望去,对上她充满期待的眼,似乎只要一点点谎言,她就能撑过这无边黑暗。
“也许有的。”他淡道——一万多年,她终究会在漫长岁月中一点点遗忘,那么这点小小的盼头,便是苦涩里的些微甘甜。
她笑了,对这个答案很是满意,又问他:“天上那么多星辰,我要是飞升了,会到哪里?”
玄寰随她的手遥望星空,倦意弥漫,头便缓缓歪下:“不知道,我也没有去过。”
很多年以前,他曾经告诉她,宇宙浩渺,星系繁多,他们脚踏之地,比之宇宙也不过是尘埃如星。所谓飞升,也许只是从一颗星辰,去往更庞大更神秘的星辰,而那里有无数未知等待探寻。
她也曾问过他——“你境界比我高这么多,以后必会早我一步踏上飞升,星河瀚海,你会落到哪颗星辰?”
她还曾说——“你怎知一朝飞升,我们必会落在同一星辰?万一我与你之间隔着星河瀚海,分执两头,永远不能再相见呢?”
星河瀚海,是这世间最难跨越的距离,她能以指丈量,可那点距离却永难企及。
那时他的回答是——“若我真要找一个人,即便是星河瀚海,我一样能造舟横渡,所有存在的距离对我而言,都不是阻隔。”
“造舟渡海,横跨星河。玄寰,这是你给我的答案。”
“你……想说什么?”他似睡非睡的眼有瞬间亮起,他想跟随她的思路思考,却发现自己已经很难再去思考这些复杂的问题。
力量被抽空,脑中渐渐空白,季遥歌的身影变得遥远,只有她若有似无的声音缓慢地响过。
“没什么。只是想告诉你,我也会有执念,并且,很深。”
他的谎言,便是她的执念。
抚在她发间的大手滑落,男人的眼闭上。
蕴了许久的泪,绵绵不绝滚过脸庞,似春雨,洒进魂海,滋润了干涸魂魄,幽精顷刻间枝生叶展。在岁月未知的某个时刻,未曾生长的幽精,早已根深如脉。
方都破虚而入前的第七天,玄寰殒落。
第269章 破虚飞升
华光四溢的灵骨自玄寰眉间浮出,安安静静飞在季遥歌面前。灵骨散发出熟稔的气息,徐徐包裹住季遥歌,千年光阴沉潜,昔日画面片片浮现,男人声音徘徊耳畔。
含笑的,张扬的,宠溺的,清冷的,一声一声的“小蛟”,犹未落地。
垂落的手再握不住任何事物,他睡着般,不再醒来,不再握住她的手,说一声“我还在”。
世间万物,生死轮回,交替更迭,她明白,也知道自己应该接受,只是感受着那道熟稔的气息正在道别,正在渐行渐失,心头那一点刺痛便如涟漪般圈圈荡开,最终撼动整个魂海。
幽精已生,可来得太晚,那个浇灌她精魂,得她所爱的人,已然消逝。
他倒在她怀中,只剩下一抹灵骨,带着他近万年生命最后的执着,在寂寥夜色中绽放。
季遥歌抬手向发间抽下点犀木,长发随之散落。长约半臂的花枝遒劲弯折,枝头花苞玉白,三朵已去其一,犹剩两朵含苞未放,遥遥挥向玄寰灵骨。莹光浮动,属于玄寰的灵骨缓缓飞入点犀花蕊,第二朵点犀花层层叠叠盛放。
新的幽精,新的感情,她魂魄已全,方悟起,很早以前,她便已动心,心随情起,玄寰于她,始终是这万千尘寰中的唯一人。
便如那声“小蛟”,只他唤得,再不许别人唤之。
自他离后,世间再无“小蛟”。
她抱紧玄寰,吻向他眉心,泪水磅沱,肆意而落。
绵长的龙吟响起,一声痛过一声,似泣似诉,四野群兽低鸣应和,草木萧瑟。那一夜,整个方都无眠,被这彻骨悲伤牵去魂神。
————
朝阳跃出地平线,第一缕阳光落在五狱塔上。枯坐一夜的季遥歌默然将玄寰带回五狱塔中,魂焰全灭,只剩空洞莲灯照旧摆放在塔室内,连一丝青烟都不曾剩下。她抱着玄寰迈上石阶,缓步迈入最高层塔室中。沉重石门背后,早已黯淡的天地二卷再度五色交闪,璀璨星河,山川湖海,整间塔室都被异象占据。
这一回,天景地象比之先前更加盛大。
季遥歌抱着玄寰踏进塔室,对室中景象视若无睹,不管天地二卷交错的光芒有多庞大的灵气,又有多强烈的召唤,她都抛在脑后,只将玄寰放到石榻上,整好衣冠,理清鬓发。
身后的星河山海图便化作青光,一点点钻进她背心中,她的皮肤开始变得透明,经脉浮现,脉络间流过青色光芒,俱是天地二卷无上庞大的灵力,再无半分抗拒。
“玄寰,你毕生未解之谜,天地人三卷融合所欠缺之物,今天都有答案了,你可瞧见?”季遥歌俯身,在他耳畔低语。
人卷绘众生百态万相,承情而生,本是天地至灵之物,可她虽炼就兰因媚骨,百态万相已绘,却是无情之体。试问一个魂魄不全的人,又如何纳星海万川?她因缺失幽精而炼就媚骨,最终却又需幽精方可成就真正人卷,这其中因果,以无情涉有情,玄寰便是她那一个悟字。
“你问过我的问题,我也有答案了,想听吗?等你醒来,我亲口说予你听,可好?”
衣袖拂过,荧曜聚《溯世》之力,化五行纯灵覆在玄寰身上,纯灵浓郁,氤氲成雾,缭绕在他周身。季遥歌不再多言,盘膝坐在石榻下,承受天地灵力,融《溯世》之书。
朝阳晨曦下,七重黑塔沐浴金光内,一道无形灵力屏障却自塔中央骤然绽开,将整座塔都笼罩其中,也将四周赶来的人都挡在塔外。塔顶上,一束青光直透九天,天际云海翻搅,聚于塔上。
玄寰身殒,季遥歌闭于塔中,诸事不问。
————
闭塔期间,谁也无法靠近五狱塔,但那股庞大而玄妙的灵力却惠及四野,这灵力并无丝毫伤害力,至纯至净,极易吸纳,不像从前那些杂爻的灵气难以吸收化解。在这灵力滋养下,修士、灵兽甚至普通百姓、灵智未开的钝兽,都得了益处,普通人病除痛消,悟力高的则破劫晋升,皆不在话下。
惊受此惠,全城生灵伏拜塔外,将那塔视如上神。
如此动静,自也惊到觊觎方都已久的魔修大军,以及那蛰伏暗中的天书妖楼。不出五日,大军来袭,三星挂月暗藏其后,同时攻向方都。方都再度告急,城门闭合,护城大阵骤亮,却已拦不住汹涌大军。
方都破虚大阵在第六日完成,然季遥歌不出,大阵难启,情势危急。老城主叶浩云于同日陨落,没有死在榻上,领兵迎战魔修大军,在离方都数十里之处与大军死战,最终得偿所愿,战死沙场。
第七日,兵临城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