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狮公岭的悬洞很大,内里弯弯绕绕好几个洞室,但人家已经发话,不能进洞,所以季遥歌和白砚只能憩在悬洞外,借悬洞外那片飞岩作瓦,暂时避雪。
四面无挡,风呼呼地越刮越猛,大雪似没尽头般绵绵不绝地下,温度越降越低,筑基期的那点修为不够抵挡,季遥歌和白砚也没准备御寒的法宝,只能在飞岩下盘膝运气,以自身功法来对抗这凛冽寒意,在心里期待天早点亮。
啪——
有人往地上扔了捆柴火。木头是劈过的,上好的,干燥梧木。
季遥歌和白砚同时睁眼,看到小姑娘莹白的脸。她的表情一直很生动夸张,但是脸上没有血色,这让她表情看起来有些僵硬,但那双怯生生的眼睛流露出幼兽的警惕与天真,又鲜活非常。她对季遥歌的害怕,是肉眼可见的,但她又容易心软,这是典型的人类幼仔表现。
蓬——
白砚用八方离火点起这堆梧木。离火色微红,照得每个人的脸像上了层胭脂,寒意被驱走不少。季遥歌知道小姑娘怕自己,索性不作声,仍闭上眼。倒是白砚搓着双手召唤她:“小丫头,谢谢。坐过来点烤火?”
小姑娘摇头——木头身体怕火,万一爆个火星到身上,她这央了元还两百年才得到的身体就废
了。
白砚理所当然地认为她怕生,自己挪挪位置,坐到她旁边。小姑娘见离季遥歌有些远,她也不是来抓自己的,心里稍安,没刚才那么害怕。
“叫什么名字?”白砚那脸,老少通吃,温情的时候完全可以胜利兄长这一角色。
小姑娘认真想了下:“小白。”说话间偷看季遥歌一眼,她仍闭着眼。
白砚逗她:“那我叫大白,咱两真有缘。”
“啊?”小白姑娘信了,杏仁眼扑闪两下,叫了声,“大白哥哥。”
这下,不止白砚笑了,连季遥歌也忍不住睁眼——修仙界哪来这么个活宝贝?
小白姑娘却盯着白砚的笑脸直看。白砚生得好,绯红的火光下,他那笑明朗温柔,没有媚门的轻浮流气,有点像……像万仞山的那人……
“大白哥哥,你长得真好看。”心里想什么,嘴上就说什么。
小白姑娘的夸让白砚高兴,他摸着自己这张脸,不无自信:“那当然,哥哥我可是啼鱼州第一大美男子……”
话没完就被小白姑娘打断:“不过,比我师兄差一点儿。”
“你师兄是谁?”白砚不认输,觉得逗她挺好玩。
“我师兄是天底下最好的人。”小白姑娘说着,再偷偷看了眼季遥歌。
季遥歌想起顾行知——一百九十八年,她很少想起顾行知。少了幽精,她感受不到因爱而生的思念、迷茫、痛苦,顾行知之于她,就像遥远过去的故人,他们有过双修盟约,也曾相许白首,可如今她甚至想不起自己当年到底爱没爱过他……
那厢,交头接耳的两个人已经改了话题,小白姑娘小声问白砚:“大白哥哥,你是不是喜欢她。”
她眼睛看向季遥歌,白砚一愣,很快否认:“别胡说。”
也不知道小白姑娘看出多少,她只是很认真的告诫他:“那你别喜欢她,她不会喜欢你的。”话说得越发小声,只有白砚听到,白砚下意识问她:“你怎么知道?”小白姑娘这会有点蛮横:“我就是知道。”满脑子情爱的魂,只对男女情事最有感触,其他都是浮云。
白砚并不喜欢这个回答,他也看了眼季遥歌,绯红的光在她脸上摇摇曳曳,跳动出别样风情,撩得人心一烫,却很快被按下。
修士少谈情,尤其人在媚门,这是共识。
白砚不想打破原则,他又换了问题:“这里只有你们两个人吗?那位前辈是……”
小白姑娘虽然天真,但不蠢,警觉心挺强:“你问这做什么?”
“既然借住贵宝地,总要知道下主人才好。”白砚试探问道。他不觉得两个修为平平的人,能让啼鱼州山主如此礼遇,高人总是藏在后面,有时就是机缘。
小白姑娘霍地站起:“你不需要知道,明天天亮了赶紧下山吧。”说完飞也似地跑了。
对面的季遥歌睁眼,戏谑地看他,他摸摸脸——没想到这张脸也有失利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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梧木在天明时分燃尽,只剩爆着火星的焦黑炭块。雪下了一夜,虽然已停,天却未透,光线暗陈,满地积雪也变得灰扑扑,视线所及皆是万物凋零的萧索。
季遥歌站在飞岩下,转了转肩,道:“可以走了。”
“要不要跟他们说一声?”白砚走过来。
“嗯。”虽然这里的人不太欢迎他们,但不告而辞始终失礼,季遥歌点点头,打算隔着洞告辞,至于里面的人听不听得到,她的礼数已至,就没必要再管了。
她正要开口道别,黝黑的洞里却突然涌出一股刚猛的气劲,季遥歌一惊,往旁边疾速退开,只见随这气劲,洞内窜出个人来,披头散发,满嘴“吼吼嘿嘿”地叫着,见到旁边有人,挥拳便上。
“快,快帮我逮住他!活抓!别打死了。”小白姑娘从洞里跟着跑出来,急冲冲道。
季遥歌早和那人过起招来。那人境界与她差不多,但攻击没有章法,只是掌心赤红,招招杀手,完全是疯子的打法。她不得不小心应对,那厢白砚喊了声:“师姐。”欲要前来帮忙,季遥歌怕人多更麻烦,只道了句:“别过来。”便独自扛下那人攻击。
过了数招,那疯人越发不耐烦,赤红的双掌拉出一道火龙,咿呀吼着往季遥歌头上盖去。季遥歌矮身避过火龙,双手结印在雪地上一按,地上的雪粉被尽数震起,在半空中凝结成数十枚冰锥,朝那人击去。那人目光被冰锥所扰,手忙脚乱地打掉所有冰锥,季遥歌的身影却如鬼魅般闪现,倏尔掐上他的喉咙,另一手飞快扣住他的脉门,逼他跪到地上。
披散的头发往后一飞,那人瞧清季遥歌的模样,跪到地上时忽然用头凑向她的腿,半哭半笑道:“仙女姐姐来救我了!”
“……”季遥歌和白砚均是一愣。
这披头散发的疯子,是一百九十八年前,被应霜带走的任仲平。
除了任仲平呜呜咽咽的声音,在场的人都是诡异的沉默,直到低沉的声音从洞口处传来。
“你,带着他,跟我进来。”
元还站在洞口,也不知看了多久,目光盯着季遥歌不放。
第29章 二更
狮公岭这悬洞的内部很是曲折,甬道四通八达,连着许多小石室,甬道的墙壁上嵌着照明用的萤石,幽幽的光把狭长的甬道照得神秘难测,两侧时不时就敞开着一间石室,光线不达深处,看着像凭空张开的怪嘴,诡异瘆人。
脚步声在通道内回荡,擦擦擦,是鞋底磨过地面的声音。任仲平也不用人押,看到季遥歌就死死跟着,很顺从地进洞。
元还刻意放慢了脚步,让季遥歌走在身边,他用唯一自由的那只眼审视着她,丝毫不担心她会察觉。
虽然有过一段萍水之缘,但他不知道她的模样,那具肉身的脸,他就没看清过,而距离上次帮她,已经过了一百九十八年,就算他看过,也早就忘光。时间会磨灭很多无关紧要的记忆,尤其是眼前这么如此的一张脸。
如果不是那缕幽精,他可能不会想起她。
她的新模样与她的原身差别甚远——很是奇怪,他竟然还记得起她原身的模样,可能因为太漂亮,与现在对比鲜明,所以他又想了起来。
想起旧事,他就难免想起当年那次劫难,比起她过去姣好的外表,显然她的手段更让人惊艳。这手段不是指修为,也不是指道行,而是她应敌时的表现。就像刚才,她对付任仲平用的不是什么大招式,只是筑基期修士常用的凝水诀,那只是将环境中的水气凝结成锥转为武器控制使用,很多人都会,但用起来的威力却各不相同,并且这个境界的人绝大部分一次只能凝结不过十枚冰锥,毕竟修士体内的灵气有限。她能将凝水诀用在积雪上,这本身就是一种很灵活的改变,能节省不少灵气,再者她一次性结出几十枚冰锥,对冰锥的控制就至关重要,她可以在控制冰锥的同时再飞身攻击任仲平,这只能证明——
她对术法的悟性很高,并且基本功很扎实,基础法术容易,但能将基础法术打出超越法术本身的攻击力,那就是本事了。
这是个聪明、冷静,擅于审时忖势的修士,逆境不能给她造成困扰,就算缺少幽精,给她一具难以修炼的肉身,她也能很快适应并且想出应对办法,然后顺顺利利走到今天。
所以,他很好奇。
为什么这样一个女人,能拥有那么出格的幽精?
一个人的性格,是三魂七魄相互弥补又相互克制下的产物,当魂魄完整时,每种情感都会受到其他因素的制约,幽精主情,在原体时必然要受理智、道德等各种感情影响,所以表现出来的势必不像独魂那样任性外放,而独魂失去一切制约,所表现出来的,也必然是失智的状态,幽精重情,所以赤诚如子。
这倒也能解释得通幽精与本体的巨大差异,但很少出现独魂害怕融回本体的情况,甚至一有机会就逃得远远的。
除非,她虽然冷静睿智,但骨子里却有着很强烈的爱恨,只是被其余感情束缚,压抑得太久以至那缕幽精不愿回归。可到底是什么样的过去,能把她的爱恨压抑到恨不得逃离本体?
一个元魂脱离了本体,就成为有意识的自由体,幽精虽赤纯,却拥有很强的自主性,她不愿回归本体,这证明她本体的元神定然存在很大缺陷,所以才演化出另一个她。
可能是她潜意识中想成为的那类人——自由自在,没有拘束。
这缕幽精跟了他很久,他一直是放任的态度。回不回去,决定权并不在他手上,这是她的选择。仅管是一缕元魂,但也代表她自己的决定和选择。
他钻研的东西,向来是死物,元神、魂魄、性格这类虚渺的东西不在他熟悉的领域中,但现在,他忽然有些深究的兴趣。
步伐不紧不慢地走着,季遥歌知道自己被人审视了许久,毕竟他的目光毫无顾忌,让她觉得自己刚刚路过的那间石室里躺的一具尸体。
如果她没看错,好几间石室正中的石台上都躺……亦或是放着人,失去气息的尸体,笼罩在阴晦难明的光线里。
“前辈为何一直看我?”她说话的时候,眼眸正盯向新出现的石室。
“你不害怕?”他露出耐人寻味的神色,“这些尸体……”
“是天鬼门替前辈搜罗的吧?”季遥歌笑得人畜无害,她在媚门百多年,虽然还是不会以色惑人,但那些行径见得多了,多少也有些心得,不同的表情眼神,给人不同的感觉,这样人畜无害的笑,是最安全也最易让人放下惕心的。
来狮公岭前她就打听过这里的事,这五十年间七山门每一家都替他搜罗物资,赤秀宫是采集七星草,而天鬼门则是提供尸体,各种各样的尸体。也没人知道用来做什么,但万华上有不少修士,专好研修禁术、禁阵以及各类古怪法术,用尸体研究并不奇怪,是以她乍见惊讶,想通了便没什么。
反正不是现逮现杀就好。
“你倒心大。”元还扯了丝笑,有点嘲弄——她这笑太假了。
季遥歌不去琢磨这话的意思,跟着他进了眼前这间石室。石室是空的,只有张石床,还有些零散的生活用品,没有尸体。
“不知前辈唤我带任师兄进来所为何事?”她比较关心这件事。
“你师兄?”他朝石床呶嘴。
季遥歌拍拍任仲平的肩,指指床,将任仲平先安置到床上,任仲平还有点委屈,拽着她衣袖不松,她哄了两句才算把人哄好,方转头回答他:“嗯。我是赤秀宫的弟子,这是我师兄任仲平。”
“他似乎很信任你?”他问道。
“不算信任,只不过他变成眼下这副模样,是我造成的。当初他对我心存歹念,我便趁他不备向他下了过量的鸾和汁,又以仙魔舞迷惑他,以至他神志崩溃,把我当成幻像里的仙人。没想到这么多年,他还没好。只是不知道为何会到前辈这里?”季遥歌规矩回道。任仲平她当初交给应霜,如今出现在此地,这里又与啼鱼州山主有些渊源,关于任仲平发疯的前因后果,他们必然清清楚楚,没什么好隐瞒的。
她如今只在猜测一件事。
瞧这地方的作派,有些五狱塔的风格,再加上任仲平,她有理由怀疑这洞府的主人另有其人。
元还盯着她的眼:“只是这样?”
他眼神迫人,明明修为平平,但那压迫力却不容置喙。
“是的。”季遥歌点头,手心里捏了一小坨汗。
“既然他信任你,那你就在这里留段时间,替我照顾他,我有事要你帮忙。赤秀宫那边,我会派人解释。”他收回目光,没给她拒绝的余地,想了想又道,“若你办好我交代的事,我自不会亏待你,上品灵药与法宝任你挑……”
“前辈。”季遥歌打断他,“如果你是想从任仲平嘴里挖出当年萧无珩在啼鱼州要找的东西,我有办法,但我不要上品灵药和法宝,我想要这个秘密。”
这里酷似五狱塔的作风,与啼鱼州山主的渊源,以及任仲平的出现,都让她想起个人来。如果这洞府的主人真是当年那人,以他的个性,无非就是交易。萧无珩不惜冒险都要来此一寻的东西,定然非同凡响,她也想分杯羹。
元还一阵沉默——她还是那张人畜无害的笑脸,野心都刻在眸子深处。容貌变了,芯子没变,她还是那个一百九十八年前跟他谈条件的女人。
“萧无珩在他身上下的是封诀,你一个筑基后期的修士,大言不惭说有办法破除一个化神期修士的封诀?”连他都没办法,要不也不会将任仲平关了这么久。
这牛皮吹得未免太没水平。
“我没说我能破除封诀,但我可以尝试从他嘴里套出萧无珩的秘密。”季遥歌看向任仲,不疾不徐道,“前辈想留下我,无非就是因为任仲平现在信我,你们想以此尝试攻心,让他乖乖说出秘密。可封诀是外力,只要不是他认定的主人,强迫他说出不可说之言,他就是真的想说,这嘴也张不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