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修为还不到家,任仲平的回忆她窥不透彻,只有些轮廓,再结合高八斗的话,所以有了眼下的幻形,但她并不能确定这就是萧无珩,也不能拿任仲平试验,只好另想办法,如果能叫老袁带她去见他主人,也许会有答案。
“犬。”元还看着她脸上“尊老爱幼”、“虚心求教”的眼神就不喜欢,把手收回,越过她往前踱去。
要利爪没利爪,要利齿没利齿,要气势没气势,只是会汪汪的小狗儿。
他连指点都懒得动嘴皮。
“那袁老给指点指点,我要如何画好这只大老虎?”她居然听懂他的意思,不就是嘲笑她画虎不成反类犬。
“萧无珩的阴冷,是他久居鬼域又修习邪法所至的戾气,他常年游走生死边缘,杀戮是他最常做的事,他的杀气是经年累月积下的血腥,而气势,则来自于号令半个鬼域的权利地位。你呢……”元还嘴角勾了勾,眼角皱纹却不动,笑不入眸,“你身上的阴冷,不过蛇虫鼠蚁久居地底的幽冷,所谓杀气,也只是虎狼厮杀夺食的勇猛,那是生存,不是杀气;至于气势,你觉得猴王统领一山猴族,能和他号令半个鬼域相提并论?”
太可笑了,把萧无珩比作蛇蚁虫豸、豺狼虎豹,这要让萧无珩知道,怕得将季遥歌扔到鬼域熔血池都不能解恨。
说她类犬都算他客气,给她留了两分颜面。
一针见血的戳穿让季遥歌脸发烫——的确,她揣摩的气息都源于这几年吸纳的兽灵骨。
好在,她真的很虚心,虚心到可以称得上皮厚。
“袁老见过萧元珩?”季遥歌跟着他的脚步问道。
“见过。”元还难得一次说这么多话,说完觉得自己有病,脚步更快了。
“哦……”意味深长的回应,季遥歌也加快脚步,“那有什么办法能伪装出这些气息?”
“你恨过人没?杀过人没有?有没经历过信仰观念被颠覆的绝望,有没有在痛苦至极时想过报复整个世界?有没有过站在云端之上睥睨万物的时刻,翻手为云覆手为雨,那就是萧无珩。”他反问她。如果简简单单凭借想像就能模仿出萧无珩来,那他要她做什么?
那语气就有些师父教徒弟的味道,季遥歌琢磨着这几句话,脚步渐渐缓慢,不知何时两人已经落下好长距离,她也没打算再追上去。
信仰观念被颠覆的绝望,痛苦至极时想要报复整个世界?
怎么没有呢?
只是她忘了而已,亦或是,被压抑了……
————
白韵,拿着这把匕首,去杀了他……
杀了他,然后吞噬他的内丹,你就能拥有他的天赋。
好孩子,别怕,他是魔,你杀了他,是为天下苍生除害。
漆黑的高塔里,铁链磨着地面沙沙作响,有个人一声一声地蛊惑。
可他,他是我爹。
你爹自甘堕魔,无药可救,非死不可,你快点去吧……
铮——
淌着血的匕首落地,惊醒沉睡的人。
季遥歌倏尔睁眼。
五百多年前的事,她已经很少想起。
十几岁的时候,也曾经有个男人,用手掌变出星星月亮,变出夏花冬雪,用最幼稚的戏法,逗她开心。
后来呢?
他的模样、声音,她都想不起来了。
————
自与元还一番对话后,季遥歌就把自己关在小白安排给她的石室里不出来,三天都没出现。她不出来,白砚自然担心,不过这几年相处他们有了默契,知道她在闭门静思他是不去打扰的,只是在这节骨眼闭门,多半是她的事情进展不顺,让人隐隐不安。
因着这事,白砚歇了逗小白的心思,与前几天的热闹相比,悬石洞府又冷清下来。小白倒好,仍照旧干活,整理药田、碾药喂兽等等乱七八糟的事,只是空档时也会瞄一瞄洞口。
元还走出洞府时,看到的是心不在焉的两个人。
看来季遥歌那人话虽不多,但存在感却很强。
“她不是说要照顾任仲平,就这么照顾他在洞里发疯?”他是出来找季遥歌的。
她一闭门,就没人遛任仲平,任仲平也看不到季遥歌,疯劲又有些上来,正在石室里不停砸墙。
“任师兄也对我有些印象,我先去瞧瞧他吧。”白砚二话不说揽了这桩事,往洞里跑去。
小白却是等白砚走远了才摸到元还身边,还气着前几天的事,语气不太好:“你那天都跟她说什么了?把她弄得关在屋里不出来?”元还和季遥歌说话的时候,她和白砚都远远看着呢。
元还觉得自己大概是对这蠢魂太好了点,她都敢来质问他了。
“你自己去问她。”
小白低声说了句“我不”,很快又跟着道:“唉,要不你帮帮她?”
元还眯了眸看她,她解释:“你帮了她,她就能快点解决你的问题,也能早点离开这地方,一举两得呀,省得我老提心吊胆的。”
“离开?”元还笑了,“你是有多不了解你自己?”季遥歌话里话外的试探,探听秘密只是第一步,接着大概是想在这里安营扎寨一起挖掘秘密,真是想赖上“他主人”吧?
小白还想分辩什么,那边传来一声客客气气的“袁老”,却是季遥歌出现了。
她有些憔悴,不过眼睛还是极有精神,亮晶晶的,笑容诚恳,露八颗小白牙,还显得乖巧,慢慢走过来,行了个礼:“前几日袁老所言如醍醐灌顶,让晚辈受益匪浅,多谢袁老指点,只是晚辈历练不足,袁老所言之境界还无法达到,所以晚辈想了几个法子,也不知可行不可行,想求袁老再指点一二。”
“你说。”元还仍是边走边说。
“我们只是模仿萧无珩的气息,而非真正变成萧无珩,我尝试接近,却并不想走萧无珩的路。媚惑之术贵在惑字,既是惑,便要以假乱真,可以通过历练加深,也可以通过感知了解。以袁老之博学,不知道在这啼鱼州,可有妖兽接近萧无珩的某类气息,能让我直接感知?”
只要有,她就能想办法击杀后取其灵骨炼化。
元还闻言倒是停了步子,季遥歌的话触动了他心里某个点:“萧无珩练的是鬼域《大灭天诀》,此诀需在至阴至寒之地修行,如果用青河孽龙的血以冰焰蒸腾,倒是接近,再加上八方召鬼令……”他自语了两句,忽然感觉到有目光紧紧粘在自己身上,马上收声看去。
季遥歌正睁着大眼,好奇至极地看着他。
“袁老怎么不继续了?”她眼里有丝狡诈。
“……”元还觉得自己进了她的套。
正要再开口,地下却突然传来微不可闻的颤动,他眉头一蹙。季遥歌虽未发状况,却敏锐感觉到他的异常:“袁老,怎么了?”
元还猛地抬手捂住被眼罩起的左眼,才刚还平静的脸色陡然沉得吓人。
“蜕行期……怎么会提早?”他呢喃了两句。
季遥歌听不懂,却品出其中的不对劲来。地面的震动渐渐加大,在几个呼吸的时间内就已大到地上的砂石都被震起,仿佛有千军万马从远处奔来。连在洞内的白砚和小白都已察觉,从洞内跑出。
“那是什么?”白砚指向远空。
远空黑压压的一片,似群鸟成云,朝这里涌来,狮公岭上也传出诡异兽吼,都在逼近悬石,似突如其来的潮涌。
元还只看了两眼,就拔足往洞内奔去,被他捂住的眼眸里,已有金光漏出,苍白的发似乎有了发青的痕迹,开始从发顶一寸寸往下改变,就连手上的枯皮、脸上的皱纹,都有种蜕壳般的改变……
只是他跑得快,后面的人没有看到。
三重洞门几乎在同一时间开启,又随着他的进入而一重重关闭,季遥歌与白砚还未从眼前景象里回过神,元还已经失了踪迹。
“糟了。”小白满脸急色。
“到底出了何事?”季遥歌问她。
这时也顾不上害怕,小白急道:“他身上有伤,逢百年一发,此伤发作期间,会引来这附近的所有妖兽吞噬,如今提早了,我们还没准备好。”
季遥歌眉头大蹙。这么奇怪的伤?
小白也不知从何解释,关于这事她知道得亦不详细,那伤是当年与萧无珩之战留下的,萧无珩歹毒,在他身上施了万妖蛊,蛊虫发作会散发异香,能引得附近百里内的妖兽上门争食。至于他如何压制蛊虫,又要如何清除,她却不懂,只知每百年一发,今年是第一百九十八年,提早了两年。
“没有应对之法?”季遥歌满眼都是黑压压的妖兽,四周的震动逼得心跳加快。
小白在她镇定的目光下渐渐冷静,思忖片刻,再顾不得对她的恐怕,一把攥住她的和腕,将她往入口拉:“你的修为最好,进洞去帮他护法,我和大白哥哥留在外面守着。”
“你没有修为,留在外面很危险。”白砚跟着飞奔到洞前,妖兽没有人智,这时候他们便是一根绳上蚂蚱,谁也走不了,“我在外面吧,你们进洞。”
小白摇摇头:“放心吧,它们不吃我,我不是活物。”说话间她看了眼季遥歌。
季遥歌略有惊讶,也没深究。
第一重洞口被小白打开:“它们的目标是元哥哥,你一定要护好他,他活着,我们才不会有事,否则我们一个人都走不了。”话毕,她果断地关下洞门。
“走吧,大白哥哥。”小白说话间从怀里摸出面小令旗掷起。
令旗陡然张开,轰——沙土飞扬,整座山的石头,都随着飞扬的令旗聚作无数尊石人。
小白站在旗下,天真一扫而空。
“大白哥哥,你要保护我!因为,我是阵眼。”
白砚有一瞬间的错觉,她有点像……季遥歌。
第32章 旧账
洞门重重落下,外界的声音像被隔绝一般。季遥歌再也听不到震耳的嗡嗡声,也感觉不到地面的震动,然而那抹不安与危险,却随着这异样的安静而更加明显,像是万籁俱寂的夜里被放大的心跳声,越静越响。
事发突然,没想到还是天天咋咋呼呼的小姑娘反应得最快,有些让人刮目相看的冷静。这番安排不能说最妥当,但眼下也没有更好的选择。放白砚和小白在外面,无疑是危险的,不过狮公岭这地方应该设计了防御法阵,由内到外,这从小白的反应就可窥得一斑,他们应该有所准备,只是还没准备完全,事情就起了变化。
如今,她已无从去想小白嘴里的“元哥哥”,老袁嘴里的“主人”到底是哪个人,以及他是不是当初救她的人,如果是,那她遗失的幽精……
疑问不是没有,但已经容不得她抽丝剥茧般的去查,熬过眼前这一关才最重要。他们的修为都不高,外面的妖兽受万妖蛊的影响失了灵智,不止要吞噬蛊虫,也会将人当作食物,诚如小白所说,只有护好里面那人,他们才有可能活下去,因为大抵只有他才能抵御这些妖兽,如果那人死了,他们没有办法从这么大批的兽群之中全身而退。
边走边想,她很快就到甬道尽头。尽头是第二扇门,她没进过,石门紧闭,她找不到进去的法子,正盘算着是在这里守着,还是想方设法进去,外边的甬道却传来一阵擦擦声。
不会吧?这么快就有妖物攻进来了?
季遥歌敛神转身,右手已握着那柄破霞剑,左手扣了三枚玄光符,警惕地盯着外面,这一看却是头皮发麻。幽长甬道里不知几时突然站满人,影影祟祟、情无声息,迈着僵硬的步伐,朝她聚来。再多看两眼,她便发现这些人是从甬道两侧的石室里出来的,而那些石室向来是他放置尸体之处……
这么一想,她顿时明白这些人的来源。
应该在人字前面加个“死”字。
他会驭尸术。
不过尸体没有知觉,只会无差别攻击,这里就一条路,进来的都是敌人,他把这些死人放在这里,也是存着应急防御的准备,但现在……
看着这些朝自己涌来的死人,季遥歌在心里骂娘——这里活人只有她!
隆——
身后那扇石门在她咽下那句骂人的话时打开,伴随着男人低沉却似从四面八方响起的声。
“进来。”
季遥歌不做二想,冲入第二重门。
“袁老?小白姑娘让前来替你护法。”一进去,季遥歌就开口了。
隔着最后一道门,季遥歌仍旧没能见着人,这第二重门后,只是间偌大的石室,石室地上墙上都绘着阵法图,恐怕就是为了应对这场劫数而设,但看得出来,阵法还没完成,启动不了,所以小白让她进来了。
“嗯,呆在这里吧。”声音从紧密的门后传来,有点虚弱,他没有客气,也没有更多吩咐。
四壁却突然光芒大作,青石纹路一改,化成景象,一半是悬洞外面,一半是甬道内部,外面发生的事,清清楚楚地展现在墙上。
狮公岭上早已乱成一片。
————
黑云遮天蔽日,天光不泄,外面黑得像夜晚。天空不断有妖兽猛扑下来,朝悬洞这里撞来,很多在半空就被巨大石人一拳砸烂,但更多的则是凭借数量优势扑到地面,发疯般朝洞口撞去。陆地上也有无数凶兽前扑后继地涌来,石人虽力量强悍,却挡不住流水一样的妖兽。
整个狮公岭飞砂走石,时不时便有法术的光芒凌厉闪过,像黑暗里疾行的电光,药田已被尽数贱踏捣毁,圈养的灵兽来不及逃走,被撞飞的撞飞,被咬死的咬死,衰衰地倒在地上。
积雪被殷红的血染透,到处都弥漫着血腥气息,而在后方,还有无数正在赶来的妖兽。
看那庞大数量,季遥歌怀疑是整个啼鱼州的凶兽都被吸引过来。兽类的修行不比人类,要先从无灵智修到低灵智,然后化形为人,难度比人类大太多,速度也慢,常人八百年结丹,兽类则要千年以上,化形后就算妖修,已是能称霸一座山的人物,但要完全脱去兽骨,则要到结成元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