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顾行知一惊,眉头顿拧。
“我下山的时候,他们也离开了,现在狮公岭上空无一人,不信的话顾道友可以上去看。真抱歉,我帮不了你。”她将甲衣往他面前一还。
顾行知不接:“那你可知他去向何处?”
季遥歌摇头:“前辈的行踪,岂是我等低修可窥的。这件鳞甲,你收回去吧。”
顾行知沉默了片刻,似乎接受她的话,也没打算收回鳞甲,只是肃容道:“不必了,你收下吧。白日里姑娘因我毁了一件防身法宝,这件,就算是顾某的赔礼吧。”
他如此大方有风度,季遥歌没理由拒绝,笑眯眯道了声“多谢”便将鳞甲收进斗篷里面,裹得紧密的斗篷鼓动两下,她竟当着他的面将这护甲穿上身——从他手里刚拿走的贴身之物,顾行知忽然脸微烫。
“若无他事,我先回了。”季遥歌抱拳告辞。
顾行知点点头,越发沉默冰冷,季遥歌不便多留,将兜帽罩上,转身刚要走,手腕一紧,突然叫他攥住。她心里微惊,转头刚要询问,却见他做了噤声手势,道了句:“有人来了。”便将她拉到山岩之下。
他话音刚落,季遥歌就已察觉空气中蹿动不安的灵气,威压眨眼袭至此地,若非顾行知早一步察觉,现在他们已都曝露于对方的感知之中。
宽大的灰色斗篷被他单手撑开,二人挨着肩躲在了斗篷的庇护之下。季遥歌自然认得这件斗篷,那是他的防身之宝,可隐匿气息与伪装行踪,打开之后就渐渐透明,他们视线并无阻碍,但外者看来,这里不过就是一处山岩。
风中传来几声草木簌簌响动,两道黑影缠斗着一前一后落到燕尾坡上,看那身形,应是一男一女,修为都在结丹中后期,尤其那女修,看着趋近结丹圆满,修为比顾行知还高出一个头。
两人的斗法无声无息,只有肃杀的风带着无声压力,刮得燕尾坡上砂石齐飞。二人都没施展法术与法宝,只是近身相斗,动作很快,季遥歌只能看到两道残影在月光下交缠,武器的光芒时不时在残影里划出陨星般的尾光。女修的境界虽高,但男修的修为不弱,二人并没有太明显的强弱之分。
顾行知与她都屏住气息,以防叫对方察觉——这种情况下,不论敌友,被发现都难免麻烦。
不过片刻时间,二人已过了百来招,终于“叮”地一声轻响,两人的缠斗停止,女修紧紧掐住了对方的咽喉,她的武器是套在十指上的尖厉指套,此刻有五指正贴着男修的脖颈,指尖已嵌入肉里,男修略抬起下颌,没再挣扎,眯着眼看比自己矮了许多的女人。
季遥歌猛地睁大双眸——这两人,她都认识。
应霜夫人和她的大弟子严逊。
“严逊,我别逼我!”应霜仍是素净的打扮,唇紧紧抿着,妩媚的眼蓄着愤怒,声音里隐隐有丝颤抖,让她此刻的威胁显得并不坚定。
严逊长长叹了口气——这个季遥歌只见过两次的大师兄,就长相而言,要比应霜成熟许多,颀长挺拔,脸颊瘦削,有种病态的白,眉间覆着尘霜,像风尘仆仆的旅人;就气质而言,他也比应霜成熟,两人站在一块像兄妹,并不像师徒。
“应霜,一直以来,都是你在逼我。如果你想杀我,那你现在可以动手,我不会反抗。”严逊的声音很低沉,透着不容置喙的坚定,“但我的心意,不会收回,一千年前是这样,一千年后也依然如此。”
“闭嘴,不要叫我名字!”应霜大为恼怒,颊上浮起红晕,“我……我是你师娘!”
“……”季遥歌躲在斗篷下,没忍住和顾行知交换了一个眼神。
顾行知原正惊诧,媚门中人果真放荡不羁,连伦理道德都能罔顾,对上季遥歌的眼眸时才发现,他拿捏的分寸早就被没剩多少,宛如此刻两人紧挨着的距离,他甚至还微躬着背撑起斗篷,以配合她的高度。
“就因为你曾是我师娘,所以我才忍受这一千年的驱逐,忍受每百年只见你一面的痛苦。但是我受够了……应霜,你看着我,敢和我说一句,你对我毫无感情?”严逊抚上她的脸颊,来回摩挲,“如果真的毫无感情,为什么你接到我重伤将亡的消息,会慌乱悲伤至此?”
“我没有!”应霜松开对他的钳制,挥开他的手,“你是我与他的大弟子,也是我看着长大的孩子,我对你的所有关注关怀,都只因为我是你师娘!”
“我不信!”严逊不为所动,步步紧逼,“应霜,师父已经走了一千多年,你也等了他一千多年,已经够了,你难道就不能替自己想想吗?”
“他会回来的,他答应过我!”应霜唇轻颤,眼眶通红。
严逊抿抿唇,涩涩地笑:“你醒醒,他不会回来了,他已经死了……”
“你住嘴!”应霜喝斥他,“他只是失踪,不是死了,不是!”
季遥歌诧异至极——不是死了,只是失踪?
“我们已经找了他一千多年,你为何还不接受现实?如果他还活着,为什么不出现?他那样爱你,不可能不知道你等得如此痛苦。”严逊亦有些激动,皮肤更显苍白,想要按着她的肩膀将她摇醒。
应霜只是摇头,再无平日的冷静:“那是因为我们找得还不够,没有尽力……”
“你在指责我不够尽心吗?”严逊笑得更涩了,“你知不知道我比任何人,甚至是你,都更加希望师父回来,因为那样我才能彻底放手。你以为我没有过挣扎没有矛盾吗?我花百倍心力来寻找师父,为的是让你幸福,让我死心。”坦承自己爱上那个从小叫着“师娘”长大的女人,道德的罪恶,伦理的羞耻,还有日夜侵入梦中的师父无声指责的脸……他所受的折磨,蚀骨催心,这让他用百倍的心力来寻找失踪的人,可如今,却只换来她的置疑。
应霜无声,只有泪水顺着脸颊滑下。
“你觉得是我无能,找不到师父,所以,你才设下此局,将消息泄露,引萧无珩前来,引元还插手,让越来越多的人掺和进灵海秘境,是吗?”严逊逼问她,双目渐渐赤红。
“不是,不是你无能,只是我希望找的人多一点,修为强大一点,这样找到的机会才更大……”应霜抹干泪,转身背对着他开口。那双眼眸,让她不忍多看。
“你难道不记得师父临走时交代的话了,绝不允许泄露灵海之事,更不许让人知道赤秀宫与此事有关,你难道不明白,泄露任何一点,对赤秀宫,对你,都是灭顶之灾?”
顾行知听得眉头紧拢——灵海之事宗主早有交代,这是此行第一要务,找元还除了为白韵之事外,也要探听关于灵海之事,不想竟然……
他正思忖着,衣袖忽被人轻轻一扯,他下意识看向季遥歌,她近在咫尺,只是动唇。
筑基期的修士还不会传音入神,她也不敢出声,只能以唇语对话,不过,顾行知应该看得懂才是。
两片淡粉的唇瓣动了动。
帮我个忙。——她说。
第45章 吃瘪
斗篷下的空间逼仄,两人都无法动弹,僵硬着身体挨在一处,季遥歌把兜帽往后薅了薅,露出光洁的额头,仰着脸动唇。顾行知读唇的过程中,难免要注意到她的唇——挺小巧的唇,下唇比上唇厚些,微微撅起,配合她仰着脸的表情,是带着撒娇的祈求。
那不是她的意思,却也不是他的错觉,像种与生俱来的无意而为的小风情,比如蛇姬钩陈。
“什么忙?”顾行知的声响在她元神中。
你的修为和严逊比,谁强谁弱?——她不答反问,唇动得颇快。
顾行知依旧跟得上她的速度:很多年前,他初上渺踪峰时,白韵被法阵囚禁在坐拜圣塔隔绝于世,那里不见日夜交替,没有时间,也没有声音,他们一个在明一个在暗,学会了用唇语交谈。这种无声的沟通,曾经持续十年。
“伯仲之间。你问这个做什么?”顾行知被迫把目光停在她脸上。
季遥歌一心二用,一边听应霜与严逊的争吵,一边和顾行知交谈。那边应霜与严逊的争吵似乎到了尾声——
“那些能来此争夺灵海的人,哪一个是好相与的?可你这做法,等于是将赤秀宫,将整个啼鱼州陷入万劫不复。应霜,我知道你想找到师父,可是……赤秀宫是师父与你的心血,纵然这些年已渐渐没落,但你真的忍心看着你们的心血结晶就此毁于一旦?”
应霜怔怔看着前方,只留给严逊一个背影。
“严逊,你不知道……我真的太想他了,想到每日每夜都要靠着幻香才能平静。我也以为只要时间够久我就能遗忘,可是一千年了,我忘不掉!他要我等他,他说一定会回来,他说还有很多理想未完成,除了修仙,他还有很多事要做……”她总想起他说过的话,不是山盟海誓,不是甜言蜜语,是琐碎的修仙日子里稀松平常的对话,他的抱负,她的志向……
“我也不想这么永无止境地等下去,我需要结果,不论是生是死,总能让我真正解脱。”如果她今天是个凡人,那么人生匆匆百年已终,可她是个修士,寿元绵长,这等待的尽头在哪里,她也不知道。
他只是失踪……这是总叫人怀着一丝希望的结局,换来永远休止的等待和猜测。
应霜不再落泪,平静地述说。
“严逊,别再同我说那些话,回你该回的地方去,我们……别再相见。”、
“应霜!”严逊胸中大恸,似火焚一般,他情不自禁出手拉她。
纤瘦的人影一晃,应霜已纵身掠去,只留下个背景。
严逊的手落空,呆立坡上,怔怔看着自己的手。
斗篷之下,季遥歌动动嘴皮——帮我吸引他的注意力,找个机会让我窥心。
“窥心?”顾行知自动换了个浅显的解释,“你想以媚术诱他说出秘密?”
季遥歌盯紧严逊——那么粗显的功法,我不用。我的窥心术可以看到到他的记忆,记忆最难说谎。你别问那么多了,快点!
严逊似乎身上有伤,又受了这番刺激,站了片刻忽吐了口血出来,苍白的脸被血污染得愈发白,他抹了抹,打算离开。季遥歌有预感,灵海之事,严逊就是突破口,正好身边有个顾行知,她必须抓紧这个机会。
顾行知却还不肯和她合作,季遥歌一急——你不是要找狮公岭那人?我有办法联系上他,你帮我这个忙,我给你安排机会。
“……”顾行知眉一拧,“你刚才骗我?”
季遥歌瞪他:骗他怎么了?没人规定她非要说真话呀。
理直气壮的眼神让顾行知顿时想不出指责的话来,即使心里给气得暗骂,妖女果然妖女,行事乖张,满嘴胡言,到底没有说出口。
快点。他要走了!——季遥歌用力一扯他的衣袖,神情严肃地催促道。
顾行知狠狠瞪她一眼,四平八稳的冰冷出现第二种表情:“拿着躲好,见机行事。”他将隐匿形踪的斗篷往她手中一塞,人化作道残影疾速掠出。
严逊嗽了两声将嘴里血沫吐尽,正在离开,忽觉四周气息有变,目光顿沉,苍白的容颜上杀气暗露:“何方朋友,藏头露尾,不妨现身一见!”他说着话,手中却化出一把骨剑朝四周扫去,坡上闪起片白光,顾行知的身影在其中显露,他的身形很快,严逊只能瞧见道残影绕着自己疾速游走,也看不清是谁。
季遥歌仍躲在斗篷下,注视着二人的斗法,顾行知并没真正出手,只是把严逊往石岩这边逼,两人很快就靠近石岩,她看了片刻,忽将顾行知的斗篷罩在了自己的斗篷之外——哗,海浪声响起,一片白浪似屏障般挡在严逊身前,严逊的骨剑划过,将这片白浪震成碎沫,白浪之后,只有一双眼眸,像是长在山石之上,正静静,静静地看着他。
严逊在那对瞳孔里看到了过去。
师父——师娘——这里好美,比炽婴谷美多了,我不想再回去,可以让我留在这里吗?
这里的花很香,晚霞明媚,鸟儿会唱歌,就算每一次灵阴之瘾发作的时候那样痛苦,他也甘之如饴——师娘会紧紧抱着他,会给他唱万华的小曲,会用温柔的手贴着他的脸,那是比任何灵药都管用的安慰。师父给他寻遍灵药,给他灌输灵气,在他痛不欲生的时候告诉他,他是他万岩从炽婴谷救回来的唯一族人,所以他们都不能死……
可是,他却爱上师娘,爱上那段痛苦岁月里的唯一温柔。他对不起师父,可他无法控制……
窥探一个结丹修士的内心与记忆,这需要季遥歌元神极大的凝聚,幸而严逊身上有伤,又被顾行知吸引了注意力,才给她可趁之机——她看到幼年的严逊奔跑在兽骨遍地的荒野,那里没有日月星辰的交替;看到他成长于花木暖人的啼鱼州,那里有应霜和万岩的陪伴;看到他成年后的痛苦,来自身体的病痛,来自心灵的挣扎;她还看到……
看到一千年前,应霜撕心裂肺的痛哭,和消失在山峦间的背影。
“啊——”严逊很快意识到自己中了极其高深的媚惑之术,嘶吼着从那双瞳眸带来的漩涡里醒来。只是几个呼吸的时间,于回忆而言不过瞬间,却足够闪过无数过往,足够让人窥探到许多。
他怒极,杀气大炽,手中骨剑朝那双眼刺去。季遥歌没料到他这么快就脱离她的慑魂之术,这一剑刺来之速快得让她避无可避。“走。”耳边一声低喝,顾行知已拉着她的手飞起。避过一劫的季遥歌后背生出冷汗,她随他飞起,身后的严逊紧追不舍。若逃不掉,顾行知难免要与他正面对乱,而她也没办法再隐藏身份——略作思忖后,她忽然张开双臂趴到顾行知背上,双手拽着斗篷紧紧圈住他的脖子,把他整个人都裹到斗篷里,头也低到他颈间,脸几乎要贴上他的侧颊,这样一来,宽大的兜帽才能将他的头拢住,让两个人都彻底隐藏在这件斗篷里。
正人君子的观念被媚门妖女颠覆,顾行知彻底震惊了,季遥歌催促他:“你傻啊,还不跑!”声音就响在他耳畔,温热的气息拂面而过,绵软的身体贴着背——五百年,他都没和哪个女人如此亲密过,白韵与他之间克制守礼,哪怕她碎丹后性情略有变化,除了偶尔的轻拥外,亦无出格的举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