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槿摇了摇头:“师姐没什么变化,还和从前一样温柔大方,只是没那么开朗了,她猝逢大难,从云端跌落,没有怨天尤人已属难得,果然是心志坚毅之人,我辈学习的目标。”
听得出来,她对白韵十分敬仰,并未因白韵境界跌落而有丝毫轻慢。
纵然百里晴夺去季遥歌的肉身,闻得此语,季遥歌也不禁要夸百里晴一句——碎丹近两百年未有寸进,她居然还能装得滴水不漏,不仅同门分不出,连顾行知也分不出,就不知道,她师尊看没看出。
若是看出来,倒是有趣。
三人边走边聊,说了一路,抵至赤秀宫门前时,凌槿忽然停步:“季姐姐,能和你说话我很开心。我明天就要离开双霞谷了,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姐姐保重。”
“明天就走?”季遥歌眉头微微一蹙——这么突然?
“嗯。早上师兄才宣布的,今日这青眼狐不管能不能抓到,我们明日一早都要动身。”凌槿羞涩地笑了笑,“能认识姐姐,我很高兴。”
“你的同门说我是妖女,你有什么可高兴的?”季遥歌被她的话逗笑。
她把头摇得像拨浪鼓:“我只相信我眼睛看到的,你是好人。”说罢她鼓足勇气朝前一扑,抱住季遥歌,季遥歌愣住,只听她说了声“姐姐再见”,接着便像蝴蝶般飞开,转身便跑远。
————
一路上,季遥歌与小木头人都保持缄默,没有交谈。回到赤秀宫时,白砚已将肖丘带去居安殿,应霜未正式闭关,还能见得着。肖丘被夜珑带进去后,居安殿的殿门便紧闭不开,无人知道天鬼门找应霜是何事,自然也不知居安殿上惊骇的一幕。
天鬼门送给应霜的那口箱子已被打开,里面装着被血肉模糊的尸首,正是天鬼门的门主,应霜的老朋友朱几重。血腥气息蔓延全殿,应霜骇然站起,面色沉凝地盯着朱几重的尸首,夜珑已将弯刀抽出,抵上肖丘咽喉。
“夫人饶命,夫人饶命,小人也是被逼的,是他们要小人前来送信……”肖丘吓得瑟瑟发抖,生怕刀锋割到喉咙。
“他们是谁?”应霜冷道。
“他们自称……天枭宗护法,小人也不知道真假,他们留小人这条命只是要小人带句话给夫人,这事真的跟小人无关啊!”
“快说,什么话!”夜珑将刀往里一送。
肖丘怕得不敢呼吸:“他,他,他们说,逍遥、灵墟、天鬼三门已灭,马上就轮到赤秀,若是夫人要保下赤秀,就拿出天枭宗要的东西来!”
应霜退了两步,跌坐到法座上:“什么东西?”
“小人不知道啊……他们没说,只说一天没找到,就杀一天人,直到找着为止。”
“什么时候发生的事?”应霜的手抠进椅上石刻。
“昨晚的事。”
卷土重来的萧无珩,这一回再无手软。
————
季遥歌没回洞府,带着小木头人去了后山的洗剑池。洗剑池是赤秀宫专为弟子炼制法宝所开辟的场所,里面蓄了一池金水,可稍稍提升矿石融炼的成功率。
她准备再度尝试炼制破霞剑,为自己来日进入灵海增加保命筹码。小木头人便静静坐在一旁看她融炼矿石,脑袋里翻来覆去的却是凌槿那番话。
夜幕渐渐降临,四野陷于黑暗,只有季遥歌手中那枚铁石在天火之下颜色渐渐转淡。她咬紧牙,一手控制天火火候,一手控制铁石在火焰上方浮动,用尽全力保持火候,拳头大的铁石慢慢融凝成小块精铁——马上就要成功了,只要这枚铁石能够成功融炼,她就能着手以胭脂血来尝试。
她盯紧火焰,不敢有丝毫分心,浑然不知时间流逝。
“啪……”一声细微裂响。
已凝成鸽卵大小的铁石忽然龟裂,细纹遍布,她一惊,马上收手,可还是来不及,那块铁石在半空中碎开,她仍旧失败了。
季遥歌沮丧地坐在洗剑池畔,想不通自己到底哪里没掌握好。
蓦地,夜色里亮起一团橘红火光。
“融炼矿石最忌心急,越到后面越要放慢速度,像你那样的炼法,简直暴殄天物,趁早别浪费时间和材料。”
充满讥诮的声音响起,季遥歌眼一亮,飞快转头。果然,少年元还悄无声息地回来了,也不知在暗中看了她多久。
他右手擎着火焰,左手随意挑起地上石块,将其置于火焰之上,很快地,石块开始融凝变色,最后转为青色。他手一阖,那青石飞到季遥歌身前,她伸手接下。石块已融炼为薄薄一片,入手带着温热,质地温润——这随处可见的石块,竟被他炼成玉片。
季遥歌握紧玉片,道了句:“你总算回来了!”
第49章 夜教
星斗如棋,苍穹浩瀚,山野静得只剩虫鸣,一身火红的少女融在夜色里,似随时会蔓延的火苗,笑得灿烂明媚。
元还对她脸上显而易见的欣喜毫无反应,只瞥着她的手问:“在炼什么?”
“想修复一柄剑,元弟弟,你看……”季遥歌把她的破霞剑取出。元还是什么人?元还是整个万华出名的杂家,也是公认的炼器大家,隔行如隔山,她在这里抓破脑袋,也比不过人家随随便便一句指点。
元还皱了眉:“别给我看。”他不打算帮她。然而对方好像没听见他的声音,一柄剑横递了过来,是她那柄炼废的飞剑,由荒波金所铸,不过因殛火不纯,这剑被炼废,在剑身上留下很宽的电纹,看得出来,这剑应该是哪个炼器世家的新手弟子所炼,所以能毫无顾忌地浪费荒波金与殛火这两种稀缺材料。
季遥歌现下心思都在剑上,她见元还盯着剑看,便拉着他坐到池畔的石岩上,另一手又翻出胭脂血:“元弟弟,我以前曾听师门的炼器长老说……”
“师门?哪个师门?”元还问道,目光仍在剑上。
“万仞。”季遥歌对他的打断不以为意,继续说,“长老说,荒波金对雷灵有天生的溶解属性,所以才会因为殛火不纯而吸收过多雷灵,导致剑体不稳,无法发挥荒波金本该有的威力,那么反之,如果将荒波金当作介质,也许可以炼出一柄雷灵剑。”
要知道,雷乃天威,很少有器物能够引雷,更别提自然带雷电的武器了,若是能成功,这剑的价值,要远远大过一柄纯正荒波剑,但是……
元还看了眼她手里的胭脂血,扬起丝嘲笑:“你在做梦吗?道听途说的东西也想试?你自己几斤几两你不知道?”
季遥歌无视他的嘲讽,要知道,那些上了年纪专注于某一领域的大能者,多少都有怪脾气,她不在乎:“听我说完。如果是别的剑我当然不敢尝试,但我们眼前这剑,电纹如此宽大,证明其中蕴含的雷灵十分巨大,但这剑并没彻底报废,只是灵气丧失,我猜荒波金中添加了其他东西,用以保证剑体稳定。我只需用胭脂血将剑内雷灵分离引存于剑心处,既能保证剑身不断裂,又能保证雷灵完整。你觉得可行吗?”
她不是精于炼器之道的人,也不懂自己说没说明白,能否让元还听懂。倒是元还听过后陷入沉思,片刻才张嘴吐了两个字:“剑中剑?”季遥歌不理解,却见他瞳眸聚星,想是好事。
“想法不错,可以一试。”他说着伸手轻弹剑身,又附耳聆听,低声道了句,“狗屎运。”
“什么?”季遥歌听到了。
“说你狗屎运。这剑中被人添加了陨星砂,能最大限度保证矿石硬度与稳定性,是炼器至宝。估计炼剑者和你想法相近,想引出雷灵,可惜失败了。哪家炼器弟子这么败家?拿着天才地宝胡来。”元还摇了摇头,指着剑身上的电纹道,“电纹处就是雷灵分散地,你若想分离引存雷灵,需要将融化的胭脂血滴注剑身中央,所以胭脂血的热度必须高于荒波金的耐受热度,这样才能融开荒波金,但火候又不能太过,否则胭脂血会被烧干。天火是所有火种里热度变化范围最广的,能达到哪种热度取决于使用者对火的熟稔度,你刚才那程度,远远不够。”
他打个响指,指尖闪起一簇火苗,焰色橘红,很快转蓝,再转紫……共变了六种颜色,对火候的控制已经达到随心所欲的地步。季遥歌看得惊叹不已,自愧弗如。
“看到了吗?融炼胭脂血只需要蓝色的炽焰,但想要融开荒波金,火候需要掌握在蓝转紫之间,如果到了紫焰,那胭脂血耐不住。你想炼这柄剑,就要先炼火候掌握。”元还把玩着手上的火焰,慢慢地解释,年轻的脸庞认真而专注。
“我要如何练习?”季遥歌问他。
“很简单,熟悉每种不同的火焰带给你的感觉,慢慢领悟。”他说着张开手掌,轻轻握住季遥歌的右手。
季遥歌一怔,却见他眸色坦荡,如一汪清泓,不见私心,她的注意力很快就转到手上。被他握住的右手已随他的动作摊平,掌中一烫,有团火焰燃起。
“自己感受。”他在她掌下控制着火候,引她感受。火焰越烧越烈,热度越来越高,季遥歌“嘶”了声,下意识地朝掌中灌入灵气抵御,却被他喝止:“不许用灵气。你不能切肤感受,又谈何控制。所有炼器者,入门的第一步,都要先了解火。”季遥歌咬咬牙撤走灵气,纵然火焰离掌心有段距离,也并不大,但她还是尝到被灼烧的痛,也感受着热度攀升所带来的不同感觉……
很快,火焰转至紫色,她的承受力也到极限,火苗便“扑”地熄灭,元还阖上手掌,将她的手包入掌中,薄薄的冰霜从他掌中覆盖到她手上,钻心的灼痛被冰霜安抚,他问她:“感受到了吗?”季遥歌用力点头,眼里满是兴奋。
一颗脑袋忽然又从二人中间钻出,幽幽道:“你们半夜三更手握着手,在干嘛?”被晾了很久小木头人目光狐疑地从元还扫到季遥歌,再落在两人似被冰霜冻结的手上……
“噼剥”细响,霜壳碎裂,元还收回手,神色自若,季遥歌解释了句:“元弟弟教我炼制剑器的火候秘诀。”可惜,没能清除小木头的狐疑,反让她更加狐疑:“元哥哥有这么好心?我才不信。”跟了元还两百年,他什么时候乐于助人过了?
元还撇开脸——明明是同个人,一个管他叫哥,一个管他叫弟,那到底是哥哥还是弟弟?心有点塞。
“自然是好的。”季遥歌心情大好。
外人皆道元还为人古怪难以相处,却是没摸准他的脾性:若是正儿八经地求他帮忙,十有八、九他是不加理会的,又或者提一大堆稀奇古怪的要求吓退对方,但若直接将问题递到他面前邀他共同探讨,他反而会不由自主地思考,还会毫无保留地将自己的经验传授。
这脾气,要说古怪,倒不如说单纯。在专业领域里浸淫了三千多年,他对此有着源自赤忱的最直接反应。
元还一转头,见她眼波流转笑得狡黠,忽然发现自己似乎不知不觉进了她的圈套,明明一开始说不要帮她的,可转头连火候的掌握都教上了……
季遥歌将盘坐的腿松开,垂到岩石下方,指尖燃起一簇火焰,一心二用,一边练习掌握火候,一边和他说话。天色已沉,更深露重,她的脸在跳动的火光中明明暗暗。小木头人坐到她的另一边倒下,把头倚到她腿上,两张脸似乎有了同样的神情,让人情不自禁猜测她原本是个怎样的人。
“找到灵海入口了吗?”私事说完,该说正事了。
提起这事,元还刚刚尚算温和的脸色立刻沉凝,眼中那缕亮光消散,被布条缠起一只眼的脸庞在火色下显得有些阴郁。
“已经可以确定。不过那里灵气泄露得比我想象中要大得多,恐怕等不到三个月,两个月内,此阵便会开启。我在那里遇到萧无珩的爪牙,他已布了法阵将那里严密监守起来。”元还道,现实情况比较棘手,让人头疼。
“他带了鬼域的人来万华?”
元还摇头:“不,跟他来万华的只有天枭宗的三个护法,境界都在元婴以上。他的那些爪牙,是你们啼鱼州七座山门中的三个门派。那三个门派已被屠尽,再被他以驭鬼术驱使,现在都成了他的爪牙。”
季遥歌一个分神,手被火焰烫到,她也顾不得,只急问:“哪三个门派?”
“逍遥、灵墟、天鬼。灵海的入口就在天鬼门附近。”
“何时发生的事?”
“应该从五天前开始的,但天枭宗隐而不宣,目前啼鱼州尚无人发现。”元还道。
天枭宗能做到隐而不宣,证明这三个门派的修士没留下一个活口。逍遥、灵墟、天鬼三门虽是啼鱼州七山门里最不起眼的三个门派,修士人数加起来也只近百人,但这样覆灭,却也实在叫人心寒胆颤。
季遥歌脸有些发白,她尚无法面对这突如其来的生死。看似平静的修仙界布满危机,强者为尊的世界毫无道理可循,修士不止与天争,还要与人斗。她没有哪一刻像此时这样充满危机感,而唯一能抵御这种无孔不入的不安定感的途径,可能只有一条,那就是变强。
只有强到无人可伤到她,也许才能免于面临像蝼蚁般被人随意拈死的境地,免于被人利用以肉身为剑器的局面。
“你不必担心,我已传音沈庭,让他集结啼鱼州余下山门的修士,抵御被萧无珩控制的尸鬼。”元还难得安慰了一句。
季遥歌却忽然想起件事:“不对,今天天鬼门来了个弟子求见应霜夫人,他会不会……”
“应该不会。萧无珩只知法器藏在七座山门某一门派内,却无法确定是哪座门派,他此举也在试探七座山门,逼迫藏法器者交出法器,他不会那么快痛下杀手。按你先前传音所言,法器应在赤秀宫无疑,那幅画卷有极大可能就是法器。”元还思忖道。
季遥歌早就将炼火之事丢开,表情凝重:“那我们要尽快将画偷来?否则应霜夫人极有可能以此与萧无珩交易,换取进灵海的机会。”
一来萧无珩以赤秀宫要胁,赤秀宫虽有传送大阵双霞离光,但那个法阵久未启用,尚缺大量晶石补足灵气,夜珑近日正忙于此事,料来法阵短时间内无法启动,赤秀宫就是应霜夫人的软肋;二则应霜引来这些人,本来也是要从他们中挑选一人合作,否则单凭法器她也无法进入灵海。二因结合,应霜极有可能选择萧无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