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遥歌!”此番被人窥破心境,顾行知恨极,反手一击,正扣中她的肩头。季遥歌手臂酸麻,拈在指间的幻符跟着飘落,被他的青雷烧成灰烬。
白雾消散,眼前清明再现,他们仍旧站在金光幽幽的矿洞中。
季遥歌的身体忽然滑溜似蛇,肩膀微沉,咻地一身从顾行知的掌中滑出,顾行知手如利爪,朝着缚灵符凌空一抓,小灵根吓得瞪大眼惊声尖叫……
铮!
一剑斩下。
季遥歌站在灵根与顾行知之间,笑得妖邪:“有我在,你便休想将灵根带走。”
她怎么可能让他把灵根带回去,再让百里晴结丹?这仇平时不在眼前就算了,既然遇上,她断不能成全他们。
“那你就试试。”顾行知盛怒之下再无保留,杀气四溢,啸鹤剑在身前浮转,发出铮铮剑鸣,海潮翻滚声层层相和。
结丹期的灵压浩如山峦,他没有任何犹豫,掐诀施法,剑光四绽,齐攻向季遥歌。季遥歌双手各扣三枚灵器,六法同时攻出,虽是普通法术,可五花八门的攻击也叫人眼花缭乱。她看得清楚,要打赢顾行知的可能性为零,所以最快的解决方式就是让灵根逃走。
如此想着,她分神看了眼小木头人——小木头人不再迷茫,已在瞬间明白她的想法,朝灵根跑去,打算解开缚灵符,不过顾行知的剑气如雨般落下,小木头人无法靠近缚灵符。
季遥歌咬紧后槽牙,将剩下的那件防御法宝龟玉甲祭出,附在小木头人身上,自己则化作一道青影,在剑雨之内逼近顾行知。
————
情势危急,小木头人没有丝毫迟疑,在龟玉甲附身之时就不顾一切地朝戊土灵根冲去。
剑雨利刃割过龟玉甲,玉甲裂开,在木躯之上留下剑痕,小木头人就地滚了两圈,靠着季遥歌的掩护,她在龟玉甲被打碎之前冲到灵根面前。
缚灵符只对灵体有效,她是木头身体,这符箓于她而过不过一张黄符,她伸手便撕。
————
那厢,顾行知眼见小木人靠近灵根,目眦欲裂。
如若此时让灵根脱逃,他要想再抓住便是难上加难,可季遥歌挡在他身前,他一时之间无法赶去。
所有的事情不过电光火石,差也就差在这几个呼吸之间。
缚灵符已被撕碎,戊土灵根挣扎着爬出束缚。
顾行知眯了眯眼,翻掌如浪,四周气息骤然全变,杀气似乎实化,压得季遥歌喘不过气,她看着他掐诀,熟悉的手势,是他的绝杀之术。
四百三十五年,他们兵戎相见,锋芒交缠之下是渐行渐远的过往,他们之间隔着深邃天堑背道而驰,从此便是无归之路。
无谓爱恨情仇,不过彼此殊途。
————
小木头人撕毁缚灵符,扑到灵根身前,仰头看着半空中生死斗法的两个人,瞳孔里倒映出一片刺眼光芒,顾行知的绝杀之术四海潮灭,威力有多大她是知道的。
啸鹤剑在分作数柄之后骤然聚拢,四海潮灭,万剑归宗,巨大威压让地面震动不安。
季遥歌目光如刃,不再存有半分旧情,手间扣住姜角狮所炼化的灵器——足可媲美结丹期法术的,青阶天赋杀招狮王怒啸。
哗——
怒涛拍岸,长剑宛如惊电,直奔季遥歌。
“小……白……”那是小灵根第一次叫对木头人的名字,也是最后一次。
浅粉的衣裳像春日扬起的樱花,纵身跃入怒涛之间。“嗤”地一声轻响,早已破损的龟玉甲彻底粉碎,长剑没入木头人额间。
瞬息之间,这一幕像被放慢的画面,分明是迅雷之势,却在剑尖穿透木人额间之际,目之所及皆缓慢清晰。顾行知强行收回了啸鹤剑,震立当场,季遥歌掌中扭动不安的灵器也忽然失去光芒。
木头人从半空坠落,躯体四散,幻像消失,只剩纹路深重的木雕,其上剑痕累累。
青幽的魂珠自木人额际浮起,飞向季遥歌,却在她伸指之际,化作粉末。
荧点四起,是不复存在的幽精。
她被自我放逐,也不被所爱之人承认,她是仙途之上的累赘……
她想回去,可是回不去了。
她和顾行知回不去。
她和季遥歌,也回不去。
回不去了。
季遥歌胸中似被重锤撞开般,空空荡荡,魂海掀起涛天巨浪,刺得元神生疼。幽精虽离开已久,但到底为她主魂之一,冥冥之中有所牵绊,如今却是彻底消失,宛如剜心。
喉间一腥,她张嘴吐出口血,复以手背拭去,那血被擦得散开,将唇染得至妖。
“顾行知,这木人之中,装的是我主魂幽精,今为你所斩,那便如你所愿,从今往后我再不是万仞白韵,我只是媚门女修,季遥歌。”
语毕,她手一抓,将散落的傀儡躯体收入储物镯中,不待他回神,便纵身跃离裂隙。小灵根悲戚地遁入砂壁,再不现身,偌大矿洞,只剩顾行知一人。
剑尖微颤,他扼制不住的颤抖。
幽精主情,若她所言非虚,他亲手诛灭的,是她存于人世的唯一所爱。
她说过的,她喜欢他。
最终都失去了。
————
盘膝坐于九霄乱曦斗上的元还忽然睁眼。
他伸指拈下一点浮尘,置于唇边轻轻一吹。
一百九十九年,终于还是散尽了吗?
可惜了。
第55章 战起
天光破云,青峦鸟影,开阔的景象让习惯了逼仄石洞的季遥歌有几分不真实感,像做了一场时日久远的梦,醒来就被淡忘。
但她没有多余的时间回想发生的事,也无从感伤,才从裂隙中踏出,她就已察觉到四周不同寻常的气息。她不知灵根将他们送到何处,这并非他们进裂隙的地方,但应该还在天鬼山地界内。脚底感觉到地面的微颤,这颤动每隔十个呼吸就停滞一会,而后重复,仿佛地底有人擂鼓,节奏分明。
这是处高崖,四野无遮,能将周围景况一览无余。她放眼望去,此处地势三山抱谷,应该是天鬼山深处,她所站的山崖之下便是那一隅盆谷,只是传言中终年覆雪、寸草不生的荒地,此时却生气盎然。
冰雪消融,化成细流蜿蜒而去,谷内草木抽生,竟是万物复苏之象,细如丝脉的灵气从地底氲出,形成聚灵所在。她想起元还的话,料想这应该就是灵海入口所在位置,如今霜雪融化,异象频生,极可能是入口开启前兆。
思及此,她又觉古怪。既是灵海入口,萧无珩的尸人却一个不见?她不在的这段时间,啼鱼州发生了何事?
旁边一道人影掠来,却是后一步离开矿洞的顾行知。少了聒噪的小木人,二人间只剩诡异的沉默,盯着崖下良久,他才开口:“我送你出去。”声音沉哑,眸中有愧,抢夺戊土灵根时的怒恨都已消失,如今眼前浮浮散散,只有满天飘散的萤点。
“不必。”季遥歌不假思索地拒绝。
顾行知却突然出手攥住她手腕:“跟我出去,我送你离开啼鱼州!”心绪复杂,唯有一点最是清晰,他不希望她死。
季遥歌面无表情,只手间刃光闪过,划向他手背,他半途缩手,她不过冷剜他一眼,便纵身跃下山崖。地面的颤动陡然间明显,两侧山林间啸音四起,天鬼三山上窜起紫光,鸟飞兽惊,从林间如潮般奔涌而散,风卷云聚,刀剑铮鸣的斗法声逼近,萧无珩布在天鬼山外围的法阵似乎被人攻破,大批修士涌入天鬼山,顾行知已看到压着天际飞来的无数修士。
他再顾不上季遥歌。
季遥歌跃下山崖后便化作一道青影朝东面飞去,手里的传音符中,是白砚兴奋的声音——
“师姐,我们攻进天鬼山了,你人呢?”
————
砰——
树木被飞来的尸人撞断,赤秀宫的弟子们各执武器冲入林中,将尸人大军打得七零八落。夜珑、月霄与白砚等人冲在最前方,迎面就遇上一道闪入林间的身影。
那身影疾速掠来,一剑削去正白砚缠斗的尸人之首,脆声道:“白砚!”
白砚眼眸骤亮:“师姐!”只这一声,便让夜珑与月霄齐齐望来。
“你这几天上哪儿去了?”白砚与她并肩而立,同时迎向新缠来的尸人。
“我按元仙尊的吩咐去查点事,被困在矿脉中,今日才得以出来。”白砚眼中的欣喜冲淡了她心头冰冷,她横剑斩下道剑光,将缠来的尸人逼退。
“你这没良心的,也不知道与我交代一声?给你传音也无人理会,枉我这些日子替你担心受怕。”白砚不悦地飞了一记白眼,手中离火跟着她的剑光释放,将面前两个尸人烧得焦黑。
“别说这些了,快告诉我这几天出了何事?”前方已经没有敌人,季遥歌与他并肩飞出了密林,落到山谷上。
“你不在的这些时日,咱们赤秀宫差点不保……”白砚长话短说。
天鬼门的肖丘见过应霜的第三日,萧元珩座下两个护法就带着数十尸人侵至双霞谷内,幸而啼鱼山主早就得了消息,按元还吩咐,聚集余下三门之修,赶到赤秀宫,将媚门保下。至此,灵海之秘再守不住。
“今日是咱们啼鱼州反攻之日。元仙尊负责破此法阵,山主集四山门之修为仙尊护法,如今法阵已破,大伙便齐攻入天鬼山。应霜夫人已被仙尊说服,同意将灵海法器献出,我们占下天鬼山,便只等灵海打开,不用离开啼鱼州,不用解散赤秀宫。”白砚眼角飞扬,眸中盛满兴奋——对灵海的期待,无需分别的喜悦。一百九十九年,于凡人而言就是两辈子时间,他在这里呆了两辈子,还差一步就能回去,可他竟不想回去了。
季遥歌闻言却心知肚明,哪里是元还说服了应霜,分明是应霜的选择,她想寻找万岩的下落,始终都要借助萧无珩亦元还的力量,元还那人从来不做赔本的买卖,定然是用赤秀宫为条件,让应霜选择了他。
“对了,小白呢?仙尊说她跟着你,怎么没见着她?”白砚朝她附近看了几眼,确认没有没木头人的身影。
季遥歌转开头,看向远处:“小白没了。”
“……”白砚一时领会不了“没”这个字的意思。他虽与小木头人相处时日尚短,却也曾经共过患难,小木头人那脾性,很难有人不喜欢她,这段时间他几乎是将她视如亲妹,一天没听到她咋呼都嫌闷,此时乍闻噩耗,他久难反应过来。
“大白哥哥”的叫唤犹在耳畔,可连一句告别都没留下,人就不在了?
“她……怎么死的?”良久,白砚才开口,半落的眼帘下一片阴影。
“她的事,你别管。”季遥歌摇摇头,没有告诉他原因,“元仙尊呢?他人在何处?”
白砚抬首望天,手遥遥一指:“那里。”
“白砚,你替我传信山主,让他带人抓拿顾行知。三宗对灵海有所觊觎,顾行知一直在啼鱼州内查探此事,不能让他把消息带回去,务必抓住他。他境界在结丹中期,不过修为逼近后期,多带些人去,一定要把他带回来!”季遥歌看了眼适才跃下的山崖,抬手,“往那个方向搜。”
语毕,她朝元还的九霄乱曦斗飞去。
天杀地杀阵若已布下,她不能放走顾行知。
隔着遥遥的距离,顾行知隐在山石间,看到季遥歌望来的那一眼。
凉薄无情,再无半分情义。
他攥紧剑,疾速往山林外掠去,不再回头。
————
天际压着一层厚重的五色云海,云间有螭龙穿行,绕着正中的九重方斗。元还盘膝坐于斗上,年轻的脸庞被照得一片明亮。
应霜背负长卷,站在祥云一端,看着地上蝼蚁般的修士,良久方长长叹口气,正要开口,却见有道人影自五色祥光之间掠来。元还并无反应,任其落在乱曦斗的云海上。
“遥歌?”见到来人,应霜不由一奇。
季遥歌行个揖礼,道了句“夫人”,便径直往元还身前走去。
元还紧闭的眼缓缓睁开,看着形容有些狼狈的季遥歌,沉道:“上来吧。”
九霄乱曦斗由方斗与云海组成,云海深厚,方斗九重,十分宽大,季遥歌踩着方斗一层层迈上,在应霜诧异的目光中停在最高那层,站在了元还身边。那个位置,就连与元还私交甚好的啼鱼州山主沈庭,都没有上去过。
“出来了?”元还淡道。
季遥歌点点头,从储物镯中召出了木头人的残躯,双手恭恭敬敬奉上,在他面前低头:“仙尊,多谢这一百九十九年照拂,如今幽精已逝,此物奉还。”不论如何,幽精是她主魂,跟着元还近两百年,得他诸多照顾,这一分恩,是她当谢之情。
元还手一招,木头人散乱的身躯却突然从季遥歌手里跳下,扭动着拼凑在一起,恢复人形,却不再拥有鲜活眉眼,僵硬站着,随着元还指尖轻弹而动,像个无声傀儡。他把玩片刻,终是觉得无趣,又将木傀儡扔回给季遥歌。
“我不要了。”他摸着空空如也的尾指,眉目无澜,不见悲喜。
季遥歌没多说,接下木傀儡收起,又道:“日前你要我查探之事,已有眉目。”
“说。”
“谢冷月已号令三宗在啼鱼州外秘布十二天杀与十二地杀阵,此阵为天地绝杀,若是启阵,结丹期下修士,无一可逃。”
此语一出,元还冰面似的神情终于现了丝裂纹。
————
何为十二天杀、十二地杀?
那是谢冷月亲创的绞杀之阵,无相剑宗的不传禁术。阵法由十二天眼,十二地眼所组成,天眼地眼交错纵横成网,由上至下将这二十四眼所连结的区域覆盖,是一张巨大并且可怕的剑网,阵启之时,这张网将由上而下、由外而内收拢,在此阵中的修士便宛如置于储物袋中,脱逃不得,只能被无处不在的剑刃绞杀。
在这密集而庞大的剑刃之下,结丹期内的修士是绝无生还可能,结丹期以上的修士也未见能讨到好去,化神期之下必将重伤,而化神期以上,也必受其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