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他声音倏尔发寒。
“没有吗?”做了他十几载的枕边人,她怎会察觉不出?“那么白斐,你不喜欢我,不喜欢铃草姐,你心里可曾喜欢过谁?”
又是这个问题。白斐莫名想起铃草临终之言——不可求,莫求。
“没有!我没喜欢过任何女人。这个答案你满意吗?”
“自欺欺人之语,我又有何满意?你真以为自己藏得滴水不露?”梁英华声声质问,“如果你不爱任何人,那么羡嫔之宠,宠从何来?还是说连你自己都没发现,羡嫔的容颜,那般肖似……”
白斐一掌挥下桌面笔砚:“够了!”
“你不是没有喜欢的人,你心里早就有人,只是你不懂不识不明不敢罢了。白斐,你喜欢……”
那名字已要脱口而出。
铮——
长剑出鞘,剑尖寒光直指梁英华,让她的声音戛然而止。
“不要再说了!否则莫怪朕不念旧情。朕最后回答一遍,朕心中无人,以前没有,现在没有,往后也不会有!”
————
帝后相会不欢而散,关于白定远的去留,没有结果。
季遥歌已有数日未再见白斐,只在慕仙楼中打座修行,宁神平心,不受外界之扰,直到这日有人前来慕仙楼,言白斐请她往浮仙馆走一趟。
“陛下近日深悔当日失言,惹得先生痛心,望先生能移步浮仙馆,陛下愿向先生赔礼致歉。”
道歉?
季遥歌起身,整妥衣裳,道了声:“好。”
也罢,她也是时候去向他要回元还所赠的那枚楼簪了。
————
浮仙馆内,白斐看着撤去丹炉等物的空殿,目光有些失神。
“陛下放心吧,阁主说了,这囚仙笼以鸿铁所铸,元婴以下的修士,难以脱身。而这浮仙馆下的镇灵宫,是当初淮帝专为对付明御所制,虽然没能用上,但其镇灵锁魂之能却是无双,修士若然被关入,便与凡人无异,出不来的。”旁边的修士只当他不放心,便宽慰道。
“这些东西,会伤到她吗?”白斐却问。
“不会的,这些东西只困其身,不损其元。”
“嗯,你们下去吧,师父……也快到了。”白斐挥手遣退身边人,兀自走起神来。
囚了她,真的便能从此高枕无忧?
第106章 止念
浮仙馆的陈设已经换过,丹炉法座等物尽皆撤去,馆内只留竹簟矮桌、木案陶壶,茶香沸沸,两侧竹帘半垂,夕光微露,扶栏外的莲池鹤影婷婷,风雅清致。
季遥歌踏进馆内,轻咳一声,负手站在帘下的白斐转身,道一句:“师父。”便从帘下走来,往矮桌前跪膝坐下,将温在炉上的水冲入紫泥壶中,一边请她坐下。
她落坐于他对面,看他一派行云流水的泡茶动作。
“师父,前两日弟子怒后失言,伤了师父的心,弟子给师父敬茶道歉,还望师父莫往心里去。”他斟满杯茶,起身到她身畔,将衣袍一撩,便要跪下。
今时他为帝君,师徒大礼早已不行,她拂袖阻止他的动作,只接下茶小饮半杯。茶味甘苦,余香绕舌。
“我没事,你不必介怀。”她放下茶,淡道,“这里的宫人呢?怎么只你一人?”
“我与师父叙话,不想被人打扰,就都遣走了。”白斐为自己斟了杯茶,似喝酒般仰头饮尽,末了皱眉,“很苦。”
这动作将先前行云流水的作派打散,他武将出身,惯常喝酒吃肉,品茶那是当了皇帝后才附庸风雅养的兴趣。
“喝不惯,就别喝了。”她笑笑,他那孩子气的表情倒勾起些在西北的回忆。
“不成,当了皇帝,要是再像从前那样,朝臣们该暗中笑我是粗俗。”他摇了摇指,语气欢愉,“不过在师父面前,我还是可以放肆一把。待我取两坛酒来,与师父饮上两杯,可好?”
“好。”她点头,看着他含笑起身,背向她朝斗柜走去。
斗柜上摆了几坛酒,泥封未去,他站在柜前,挑挑拣拣,终于择定其中一坛,正将手置上,却听身后季遥歌问他:“白斐,拜我为师,你可曾后悔?”
白斐的手突然缩回,头也未回地回答:“师父授我文武,扶我帝路,给我天下至尊,我怎会后悔?”
“很多年前,你也如此说的。”她缓缓站起,似乎要靠近他。
白斐目光微怔。是啊,拜师之时她就说得清清楚楚。她收他为徒,动机不纯,他拜她为师,也只是为势所迫。从一开始,就没人真心相对。
只是晃眼二十三载,人会大,心会变。
他一掌按在酒坛上,摩挲片刻,眼角余光见她行来,只道,“师父坐着吧,我……给你取酒。”
季遥歌止步,只见他敲碎其中一坛酒的泥封,伸手探入,也不知摸到什么,用力一掐。三十六道青光自矮桌之上悬坠,瞬息间化作青黑铁柱,顶天立地成牢,将她困在其间,殿顶藻井的图案亮起,化四兽为盖,将这牢笼盖紧。
这牢笼,上天无门,入地,便是镇灵。
地面重重一颤,似乎有些东西尘埃落定。季遥歌眉色顿改,眸光收紧,急扑至牢前双手攀上铁柱,欲要将牢笼撕开,然而手才触及牢柱,柱上便有紫电转过,顺着手刺入元神。
“啊——”她低低痛呼,收手抱头,怒望他,“白斐,这是何意?”
“师父,别自讨苦吃,此牢元婴之下的修士皆脱困不得。”他随手取来柜侧帕子,将手中粉末擦拭干净,才回身懒懒走来,脸上哪里有还半分适才叙旧的表情?
“你今日邀我前来就是为了设局囚我?”季遥歌与他隔牢相对,“为什么?”
他摇摇头,有些茫然:“我为你夺下这江山,现在只想做些让自己高兴的事,可惜总与师父的意思相悖,与你越行越远。师父这般厉害,若是出去了,又叫我害怕,什么时候若师父不满我这弟子,再收个新徒弟,便会将我手里这些东西夺走。想拜你为师的人那么多,就连定西……他们之间多的是年轻俊杰,比我有才能,比我聪明,也比我年轻。你随时都能找到取代我这弟子的人,可我却找不到任何一个人,可以代替你。没有人……”
“所以近日来你的种种改变,都因我而起?”季遥歌问他。
从未想过,师徒有朝一日会行到末途,她成为他在世上最忌惮的人。
他没回答,算是默认。
“你想杀我?”
“不想。师父是我恩人,我再不孝也不至于做那大逆不道之事。这下面有座镇灵宫,我送师父进去,除了不能施展法术,师父当与凡人无异。弟子会时常来看师父,听师父教诲,陪师父饮酒,不会让师父孤单。”
除了自由,他也能给她很多。
“这牢笼是袁敬仙给你的?这么多年,他都在你耳畔说了些什么?”她说着也不要答案,自嘲笑笑,“果然我疏忽了。白斐,你不想杀我,可是有人想杀我……趁错未铸成,把牢笼打开,放我出去。”
“没人能杀你。这牢笼落下后便没有出口,师父,我送你进镇灵宫,我们师徒到里面再叙,隔着这笼子,说话总是不便。”白斐又是一掌按在柜上酒坛。
“别按!”季遥歌情急之下厉喝出声。
可她并未能阻止他。
藻井之上的四兽幻象飞出,嘶吼声起,夹着滔天杀气,聚成绞杀阵,数道青光似剑刃般在窄小笼中乍起,以迅雷之势刺向季遥歌背心。在这牢中,她便如困兽,避不得逃不得。
“师父……”白斐眼见情势骤变,未按他预期行事,不由大惊,又见她性命堪虞,便纵身飞扑至牢笼之前,欲要撞开囚仙笼,却被笼上仙力弹开,撞到墙上,眼睁睁瞧着数道青光从后背穿透她前胸。
血雾弥散,时间仿佛凝固。
白斐怔怔看了片刻,忽然爆出长喝:“不——”
他双眼赤红地再度冲到牢笼之前,几近疯狂地用尽全力砸那牢笼,却被更大的巨力弹飞。身如坠筝,撞向墙面,似要将这座浮仙馆撞毁。
预料中的痛苦并没出现,他被裹入柔软的风中,淡淡的叹息响起:“白斐,如果在这凡间有人能够杀得了我,那非你莫属。”
杀人有时并不需要强大的力量。
风渐渐平息,白斐落地,心神还未自眼前这一幕转开,木然地循声望去,却见季遥歌好端端地站在自己眼前三步之遥处,他又看了眼笼中之人——触目惊心的画面还在。
“师父,你……没有进去?”
“只差一点。”她就真的进去了。
若非听到他取酒里陡然响起的剧烈心跳,也许她现在已经凉了。她有窥心探情之能,却从没对他施展过,但他刚才的心跳来得太突兀,便不用施法她亦能感知他情绪的急剧变化,但观他神情却又坦然无恙,便已料想这其中有诈。
“那这是……”他心有余悸看着笼中之人。
季遥歌挥手,笼中凝固的人化作浅光消散,她身形微微一晃,唇畔洇出血色:“元神所化幻像,无妨。”
“你受伤了?”白斐心情复杂难喻,千言万语描不出此刻刀绞似的滋味,“师父,我没想……没想杀你。”
“我知道,否则你已无法在这里与我说话了。”她拇指拭唇,擦下一缕淡红,“你可看清楚了?连袁敬仙都明白的事,要想杀我,只能借你之手。”
作为以结丹境界的修为打败元婴期修士的季遥歌,仅管她在凡间的名声尚不及一个妖妃季氏来得响亮,但在凡间修士里,她却拥有无上地位。袁敬仙惧她忌她,他想要长岚宗成为与临星阁一样的存在,甚至超越临星阁,那么季遥歌就是最大的阻碍。与长岚宗的合作既为利益所驱,也自然会因利益而争。
这便是她继续留在人间的最后原因。她教会他如何与人斗,却还没教他,如何与仙斗。
不是因为白砚,只是因为,白斐是她徒弟。
她倾注给他的心力,早已远胜当年白砚。
“袁敬仙……”白斐怒而攥拳,眼中还未消褪的赤红又盛,着了魔似的恨,“我要杀了他!”
“杀不了,也没必要杀。临星阁覆灭,有长岚宗替上,长岚宗消亡,自然还会有第三者出现。帝王之术,难在制衡,你想强大,便要学会掌握各方势力为己所用,绝不能让自己受他人摆布。往后的路更加艰难,然而不论你愿不愿意,后不后悔,从你拜我为师的第一天开始,你就已经踏上这条帝王路。”她摆手沉道,又望进他眼底。
白斐被她看得不安,待要转眼,她的手却伸来,双指点上他眉心。
“别躲。”她闭眼,气运双指,灌入他魂神之内,将一道游移在他魂神之间的黑雾抽出。
白斐只觉脑中剧疼难忍,却被她死死按住:“忍着。”
不过几个呼吸的时间,她指尖便夹出一物,似雾似虫,在她指尖挣扎扭动。只这片刻,白斐已背心汗透,不过眼中赤红已然退去,他见这东西只觉恶心,问道:“这是什么?”
“心魇,鬼蛊的一种,在仙界是用来催发心魔,引人坠魔的邪物。不过你身上这只只是心魇幼蛊,已经在你身上蜇伏多年,近期才被人催发,故难以发现。倒是我小看了袁敬仙,竟然用出此等邪物对付我。”
白斐此时神志清明,盘桓胸中多年的郁气,似有消散之象,仿佛久噎之人,陡然吐出梗喉之食,此时再忆征战十余载间,关于季遥歌所有的消息,确实都是从长岚宗的修士那里得知,那些有意无意的描抹,一点点加深他的怨恨而不自知,还差一点因此害死了她。
思及此,他不由后怕:“师父,我是受此影响,才会性情渐变?”
“白斐……”她捏碎心魇,眸色微垂,“心魇不会凭空创造你的心魔执念,只会将你心中贪嗔痴怨,种种不甘、怀疑与怨恨无限放大,成为心魔,让你困囿心结而不得出。换言之,你对我的那些怨,并非无中生有,确实由来已深。至于改变,谁能永远不变?”
白斐默然,只怔怔听她继续说:“你怨得也没错,我独来独往,行事无需向人交代,早已习惯,你种种斥责,我全部承认,只有一件事……当年我远赴大淮,虽有不妥,却从未打算以此相挟,不管你信与不信。”
临去之前她细思元还所劝,心意已有松动,本欲寻他长谈,却遇临星阁之袭,事出突然她也只潦草交代数句,谁曾想他竟误解至此。
“师父,我信……”三十几岁的男人,在她面前,忽如稚子无措。
季遥歌却又沉默,转身行至竹帘下,看着屋外鹤影良久,才又道:“白斐,诚如你那日所言,幼年所诺,衍州一统,你已经做到。这场师徒之缘始于交易,而今你我皆已功成。”
白斐似乎预料到什么,几步冲到她身边,声音沉苦:“那是我受心魇蛊惑,胡言乱语的气话,不能算数。”
“你已经长大,想做什么就放手去做吧,不会再有人为你桎梏。”
“师父,我不懂你言中之意。”他紧紧盯着她望向池水的侧颜。
“白斐,我要走了。”她收回目光,落在他身上。
“走?师父要去哪里?几时回来?”他的手重重抠入临池的雕花木柱。
季遥歌摊掌,一件金灿灿的宝物从他储物袋中飞出,落到她掌间。金琢的楼阙折射出明晃晃的光,赫然便是任仲平栖身的那枚楼簪。
“不回来了。”她将簪子轻入发髻。从前不说分别,是她知道终会回来,这一次好好告别,是因为她不再归来,“此物乃是我挚友所赠,借你多年,如今我要将其收回。
白斐脑中“嗡”地一响,方寸大乱,哪还顾得上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