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薇有点想骂娘。这不会又是来抓乱党的吧?好不容易有机会来瞻仰大师风采,还让不让人好好看戏了?
她愤愤地隔空朝那边瞪了一眼。
不想,本来准备坐下的谢煊,像是发现她愤怒的眼神一样,忽然抬头朝这边看过来。明明知道隔了这么远,对方看不清自己,采薇还是不由得心虚了一下。
谢煊很快收回了视线,侧头对身旁的男人不知说了句什么,然后才不紧不慢地坐下。
“你干吗呢?”对面的男人是看不到采薇的表情,但包厢里的三姨太却是将她脸上多姿多彩的变化,看在了眼中。
采薇道:“不知道为什么,我感觉今天有事情发生。”
玉瓷有些紧张道:“什么事情?”
采薇道:“我好像看到军政府的人,怀疑他们是来抓乱党的。”
玉瓷上回不仅弄丢了这个江家五小姐,还亲眼见着人放枪的,事到如今还心有余悸,听了她的话,大惊失色:“真的吗?那要不然咱们先回去,今天就别看了。”
采薇抬头看了眼对角,已经开始慢条斯理喝茶的谢煊,正要点头答应。包厢有人敲门,守在门口的江家听差问:“有事?”
那人没进来,只对屋子里的女人道:“江五小姐在吗?”
采薇回头,暗影下的男人穿着竹布衫,正是刚刚从谢煊包厢离开的一位,她皱眉问:“我就是。”
男人也没进来,只恭恭敬敬道:“我们家公子托我转告五小姐,他是专程来听戏的,五小姐不用担心,安心看戏就好,今晚什么事都不会发生。”
第22章 更新
采薇愣了下, 反应过来, 点头道:“好的,谢谢你们家公子特意告知。”
男人客气地行了个抱拳礼,走了。
苏玉瓷一头雾水看向采薇:“怎么回事?什么公子不公子的?”
采薇不欲多说, 只道:“是先前认识的一位公子, 他是军政府的人,大概是看到了我,怕我误会他们是来抓人的, 所以来告知一声。”
玉瓷舒了口气:“这公子倒是有心了。这么说今晚不会有事了?”
采薇看了眼那头正在喝茶的谢煊, 他恰好抬头朝这边看过来, 明知道互相看不清对方的模样,但她还是欲盖弥彰般低下头,淡声回三姨太的话:“应该是。”
玉瓷松了口气:“那我就放心了。”
有了谢煊的保证,这个晚上果然风平浪静。十九岁的梅先生,表演自然还未到炉火纯青的地步, 窈窕的身段, 婉转的唱腔,还略带一点初出茅庐的青涩感,可偏生这样的青涩,为他的表演平添了一番吸引力, 也难怪他在上海一炮而红。
一场戏下来,台上的表演行云流水, 底下的观众看得酣畅淋漓。
谢幕时, 自然是满堂喝彩。
三姨太激动不已地拉着采薇起身鼓掌, 其实不用她拉,采薇自己也要为这样精彩的表演献上掌声。拍掌时,她下意识朝对角看过去,此时的谢煊站在围栏前,也正不紧不慢地拍着手,一抹浅淡的灯光打在他的方向,令他整个人显得愈发身长玉立,卓尔不群。
采薇心想,虽然这人是个冷心冷肺的丘八,但不得不承认,确实生了一副好皮囊,也难怪洵美在晚宴见了一回,就跟丢了魂儿一样。
从戏园出来,人们似乎对今晚的演出意犹未尽,熙熙攘攘的人群,热闹得很。采薇跟三姨太准备坐上黄包车时,她又看到了谢煊一行人。
他们几个坐着时倒还好,但走在人群中,明显不大一样,身材挺拔,步伐稳健,隐隐有种虎虎生风之感,身上的长衫,也掩藏不了他们身上那种自然而然的刚硬气势。
谢煊越过拥挤的人群,朝她这边看了一眼,但也只有一眼,就像是不经意扫过一般,夜灯下的脸,没有任何表情。
就在这时,采薇不经意间瞥到他们前方不远处一个年轻男人,从包里掏出一叠传单,正要举起手散开,谢煊身后的两个随从,已经疾步上前,一人夺过他手中的传单,一人捂住他的嘴,将人朝一旁拖去。
两人动作干净利落,就像是熟人之间玩笑般的举动,以至于周遭兴奋的人们,都没有察觉。被抓的人,也并不善罢甘休,像是被绑住的田鸡一样,拼命挣扎着,然而被稍稍拖到旁边的阴暗处后,本来旁观的谢煊不紧不慢走过去,拿枪抵在了他的头上,这人瞬间老实下来,很快被塞进了停在路边的车子中。
“薇,看什么呢?怎么不上车?”一旁的三姨太,将采薇唤回神。
采薇摇头:“没什么。”说完赶紧爬上了黄包车。
车夫吆喝一声,拉着车没入了夜晚的车水马龙中,路过刚刚那辆汽车时,采薇下意识转头看了一眼。
虽只短短一瞥,但那车里的情形,也叫她看了大概。
刚刚那被抓的男子,不知是不是还想跑,被人摁住头紧紧贴在车窗,他睁大一双愤怒的眼睛,鲜血从额角沿着玻璃淌了下去。
坐在副驾驶座的谢煊,正在划火柴点烟,那泛着蓝色的微小火焰,让他的侧脸,在采薇的视线中一闪而过。
那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刀削般的冷硬。
他似乎是觉察到有人在看他,点了烟,抬头朝窗外看了眼,不偏不倚对上黄包车上采薇看过来的眼神。
但也只是一刹那,女孩很快就随着那黄包车,湮没在了夜色中。
“你们是什么人?”车内被抓的男子,不甘心地大叫道。
陈青山将人摁住,从包里掏出一叠乱七八糟的纸张:“三少,这人是学生。”
谢煊回头面无表情地看了眼那额头正在流血的年轻人,淡声吩咐道:“没收了他的传单,把人放了。”
“三少,他可能是乱党。”
谢煊道:“我说过什么?除非是杀人放火,我的人不抓妇孺和学生。”
陈青山在男孩脑袋上拍了一巴掌,没好气道:“算你运气好,今天遇到我们,要是遇到警察厅或者镇守使署那边的人,当场毙了你都有可能。”
男孩被丢下了车,一头雾水地看着车子离开,只觉得莫名就劫后重生。
*
风平浪静过了几日,谢家托人转告,这个月初十是个吉日,会请媒人来江家下庚贴提亲。洵美得到消息后,整日欢喜得跟只出笼小鸟一样,只恨不得马上飞上天。
心情一好,对前些日子在采薇面前发的火,就不免有些惭愧,拉着她好声好气道了歉。采薇也知道自己这便宜三姐,也就是偶尔喜欢拈酸吃醋,其实是个缺心眼儿,何况也才十**岁,她哪里会跟她计较,两人自然很快和好了。
只是她还狐疑着这门亲事,到底哪里有问题呢!
这日,青竹拉着采薇洵美一块去夷场吃西餐,去得是霞飞路上的一家法国餐厅。
落了座后,听采薇点了三分熟牛排,青竹奇怪道:“妹妹,你不是说洋人才吃生的,以前吃牛排都要全熟么,怎么今日吃三分熟的了?”
采薇挑挑眉说:“人嘛总是要勇于尝试的。”
青竹笑嘻嘻点头,又对洵美道:“三姐马上就要出嫁了,以后不知道咱们还有没有机会一块出来吃饭。”
洵美脸一红,啐道:“又不是远嫁,怎么就没机会了?”
青竹道:“谁知道啊?那些行伍世家,家规肯定不像咱们家这么松泛,指不定对女眷管得很严呢!”
洵美道:“现在都民国了,女人出来做事都比比皆是,谢三公子是留过洋的,又不是旧式男子。”
采薇道:“是啊,三姐娘家又没有天远地远,要是过得不舒心,回来告诉咱们,咱们替你主持公道。”
洵美吃吃笑道:“不会的。”
青竹打趣道:“你看看三姐这样子,人还没嫁,魂儿都快飞人家那里去了。”
洵美鼓着嘴巴敲了他一下。
三兄妹正小声笑闹着,青竹忽然咦了一声:“那不是密斯应吗?她在跟人约会?我怎么看着不太对劲啊?”
采薇和洵美循声回头,果然看到应彩霞正和一位年轻公子共进午餐,两人看着确实是在约会。
只是那公子显然有些不太正经,时不时就伸手去握应彩霞的手,都被应彩霞皱眉避开。
青竹眉头一挑,起身朝那边走了过去。
“密斯应,好巧啊!”
应彩霞看到青竹,本来阴沉沉的脸上,顿时云开雾散,笑道:“江公子,你也来吃法餐?”
青竹往后指了一下:“我和洵美采薇一起,密斯应要不要一块儿?”
应彩霞忙点头,拿起座位旁的小坤包,朝对面还坐着的那位男子道:“王公子,我遇到朋友,失陪了。”
然而她才刚刚从座位走出来,正要跟着青竹去他们的位子,就被那王公子一把握住手腕。
“应小姐这就不够意思了。”王公子皮笑肉不笑道,“我看在令尊的面子上,约你吃这顿饭,你这吃了一半就要走,是不是太不给我面子了?”
应彩霞挣开手,皮笑肉不笑道:“我也是因为我父亲,才出来和您吃这顿饭,可王公子举止实在太轻浮,让我觉得很不受尊重。”
王公子讥诮一笑:“你们这些上海滩的摩登女郎,比洋人还开放,在我这里装什么纯洁呢?”
青竹一听不乐意了,挡在应彩霞面前,道:“这位公子,有你这样对女孩子说话的吗?难道新式女性,就得平白无故让你骚扰?”
这王公子名唤王翦,是青帮的人,龙正翔的亲外甥。平时嚣张惯了的,约莫比青竹长了几岁,被个毛头小子搅和约会,自然是不爽得狠,豁然起身,冷脸指着青竹道:“你是个什么东西,敢对我这样说话?你知道我是谁吗?”
应彩霞怕这人乱来,忙搬出青竹的身份:“江公子是江鹤年老板的儿子,南市沁园的四少爷。”
青竹则是朝王翦轻蔑一笑:“我是谁不重要,但我知道你不是个东西。”
王公子冷嗤一声,拍拍手,不过瞬间,几个穿着黑色短衫的的男人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将青竹和应彩霞围住。
他们动静倒是不算大,所以餐厅里的侍应生只是暂时远远旁观,免得不小心得罪人。
坐在位子上的采薇看到这情形,吓得赶紧起身,跑过来:“怎么回事?”
王翦看到她,眸中闪过一丝惊艳,笑道:“我和应小姐好好在这里吃饭,这位江公子却跑过来莫名对我出言不逊。姑娘,你说该怎么办?”
采薇道:“这是法国人的餐厅,你想在这里动手打人么?”
王翦不紧不慢地坐回位子,笑道:“姑娘这样说就不对了,我只是想好好跟这位公子讲讲道理。”
他话音刚落,忽然一道低沉的声音插进来:“王公子,您这道理,需不需要找个人做裁判?”
采薇听着这熟悉的声音,下意识转头,果然看到是穿着西装的谢煊似笑非笑走了过来。
“三公子!”本来站在远处没敢走前的洵美,激动地跑了过来。
谢煊对她的呼唤置若罔闻,径自走到桌边,看向王翦,又说了一句:“王公子,你意下如何?”
王翦没见过谢煊,看到忽然冒出来的男人,面色不悦道:“知不知道我是谁?就敢多管闲事?”
谢煊勾唇一笑,右手伸向后腰,从枪套中拿出枪,啪嗒一声放在桌面,笑说:“王公子误会了,我只是凑巧听到你说要和这位江公子讲道理,便想着来给你们做个裁判。”
王翦的目光落在桌面上那把勃朗宁手/枪上,脸色不禁大变。
但他嚣张惯了的,也不是没用过枪,只是没想到这人一来就把枪亮出来,显然不是普通的公子哥儿。他抬头看向谢煊,又转头看了眼他来时的方向,只见那边站着两个身材笔挺的西装男,腰间似乎都别着枪,语气有些犹疑问:“你什么人?”
谢煊轻描淡写道:“华亭镇守使谢煊。”
谢家入沪已经几个月,偌大的上海滩,恐怕除了大字不识的老妪老叟之外,没人不知道谢三公子的大名。
王翦一听,暗道不好,连忙露出谄媚的笑容:“原来是三公子,误会误会,都是误会。”
谢煊道:“既然是误会,那这个道理还需不需要讲?”
王公子笑道:“刚刚我就是和江公子开玩笑,哪里要讲什么道理。”说完摆摆手,对手下道,“你们都下去吧。”
谢煊笑了笑,将勃朗宁收回腰间,道:“多谢王公子给我面子。”
他这样说,算是给王翦找了台阶。
王翦顺势而下:“那王某就不打扰三公子和几位用餐了,回头有机会去府上拜访谢司令和两位公子。”说罢叫来服务生买单,“这几位都记在我账上。”
谢煊点头:“王公子好走。”
王翦讪笑着,点头哈腰往后退。
等王翦一走开,青竹立马热情地握住谢煊的手:“多谢姐夫帮我解围。”
上回在谢家晚宴的舞会,这小子还不爽风头都被谢煊全占了去,但刚刚看他把枪放在桌面,四两拨千斤打发掉青帮的人,顿时让这少年产生了敬佩之情,赶紧把近乎先套上。
这声“姐夫”让洵美红了脸,她忍不住低声嗔道:“青竹,你不要乱说。”
谢煊微微蹙眉,看了眼双颊绯红含羞带怯的女孩儿,又不动声色将目光落在她旁边的采薇脸上,却见她神色平淡坦然,恍若置身事外,心下明了几分。
他将手从青竹手中抽开,轻笑道:“看来江公子乱说话的毛病还没改掉。”
青竹亲热揽住他的肩膀,不以为意地笑道:“行行行,等你真成了姐夫我再改口。”说着要拉他去刚刚他们那一桌,“三公子,咱们一起吃。”
谢煊挡开他的手,道:“我已经吃过了,你们几位慢用,我先告辞了。”
说罢就迈步离开,与采薇擦身而过时,淡淡看了她一眼。
“这就走了啊!”青竹道,又赶紧推了推洵美,“三姐,你还不快去送送三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