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自然是虚与委蛇的客套话,但她也不得不承认,眼前这个男人,确实生着一副好皮囊。他说自己是粗人,着实是自谦了些,虽然模样有些冷硬倨傲,但跟粗鄙没有半丝关系,倒是有些英伦雅痞的气质。
谢煊对着她的目光,低低笑了声:“看来是我多虑了。”
采薇笑盈盈说:“是我该谢谢三公子关心才是。”
谢煊笑:“毕竟马上就是夫妻了,这是我分内的事,五小姐不用客气。”
两人正虚与委蛇打着太极,洵美带着玉哥儿回来了。
谢煊直起身,走上前摸了把小家伙的脑袋顶,转头对坐着的采薇道:“那谢某就不打扰两位小姐了。”
采薇笑道:“三公子慢走。”
等人出了水榭,踏上池上游廊,洵美才鬼鬼祟祟凑到采薇身旁,小声道:“他没欺负你吧?”
采薇知道她是关心自己,但对她这反应也不免好笑:“你怎么跟青竹一个样?谢家做事再不地道,好歹也是世家,该有的教养礼数还是有的,一个大男人怎么可能平白无故欺负一个女子?”
洵美撇撇嘴说:“青竹去东洋前一晚叮嘱过我,叫我看着你,别让你在谢家受欺负。”
采薇哭笑不得:“谢家要真欺负人,你看着有用?”
洵美噎了下,讷讷道:“我……我可以告诉爸爸。”
采薇摇头失笑,又稍稍正色:“三姐,我知道你是担心我。但你想想,谢家联姻的目的无非是为了笼络我们江家,既然是笼络,我去了谢家,日子自然不会过得太坏。”
洵美愁眉苦脸道:“道理我都懂,但一想到谢家男人都是拿枪的,我就怕你受欺负。若是像谢二公子那样温文尔雅倒也罢了,可那个谢三一看就是个傲慢又凶狠,我这心里就不免替你担心。”
采薇暗自好笑,想起当初自己这三姐还看中过谢煊,口口声声说就喜欢拿枪的,这思想转变还挺快。
她想了想道:“人不能光看表面,你看二公子温文尔雅,指不定其实是个阴狠之人,而三公子傲慢凶狠,兴许是个好男人。”
其实谢珺是否阴狠,谢煊是否是个好人,她一概不知,说这话不过是安抚洵美罢了。
洵美果然听进去了,点点头道:“说得也是,反正两家隔得近,你要是受了欺负就回娘家。”
采薇笑道:“那肯定。”
*
谢珺没有去使署,而是直接回了谢公馆。进门后,他摘下白手套,看也不看迎上来的女佣一眼,随手丢过去,佣人被他少见的态度弄得一憷,赶紧拿着手套退了下。
“二表哥,听说你去了江家,三表哥的婚期是已经定下了吗?”厅里的孙玉嫣看到他进来,急忙走上前问。
谢珺停下脚步,淡淡扫了她一眼,道:“定下了,就是下个月二十。”
玉嫣失落地哦了一声,喃喃道:“这么快啊!”
谢珺越过她,继续往里走,走了几步,忽然又想起什么似的,转头道:“玉嫣,表嫂马上就要进门了,家里就你和莹莹两个女孩子,你们该准备的别忘了准备,好迎接三表嫂进门。”
玉嫣撇撇嘴,小声咕哝:“我有什么好准备的啊。”
谢珺看了她一眼,没再说什么,转身去了后面的配楼。
梅姨太的屋子里依然散发着淡淡檀香味,谢珺推门而入,看到坐在榻上,正在做针线活的母亲,轻声唤了句:“妈!”
梅姨太抬头,慈爱地看向儿子,道:“回来了?”
谢珺点点头,在她对面坐下,对屋子里的小女佣禾儿道:“去给我泡杯茶来。”
“好的,二爷。”
这是谢珺回到上海后,第一次回公馆,母子俩已经一个月没见,梅姨太自然是万分想念。她收了针,笑盈盈打量了一番面前这年轻英俊的儿子,道:“别人过年都会长胖几分,你倒好,过了个年倒是瘦了些,是不是公务太忙,没顾得上好好吃饭?”
谢珺笑说:“公务确实挺忙,但饭肯定是好好吃了的,妈不用担心。”
梅姨太点头:“你有出息妈自然是高兴的,但对当妈的来说,孩子健康平安比什么都重要,这公事还是不要太拼。”
谢珺不以为意道:“我有分寸的。”
禾儿提着茶壶进来,倒了一杯热茶放在榻上的小几:“二爷慢用。”又老老实实退了出去。
谢珺端起茶杯慢条斯理呷了口,问:“今年过年我又没能陪你,这段日子,你一个人还好吧?”
梅姨太道:“家里这么多佣人,有什么不好的?而且季明也在,哪里是我一个人?”说着,想起什么似的,问,“对了,季明的婚期今日定下了吧?”
谢珺沉默片刻,点头:“已经定下了。”
梅姨太说:“等他办完婚事,就该轮到你了。你上回说有替自己打算,妈还等着你给我娶了漂亮的儿媳妇进门呢。”
谢珺面色微微一僵,淡淡道:“嗯,我会替自己打算的。”
梅姨太拿起手中刚刚绣好的鞋子,递给他:“下个月初又到了玉芸的忌日,这是我给她做的鞋子,你别忘了烧给她。她在那边过得好,你也才好安心过自己的日子。”
谢珺将绣花鞋接过来,攥在手中,道:“你有心了。”
梅姨太觉察他脸色不大好,以为他是太疲惫,便说:“你好不容易回来一趟,好好去休息一会儿,等开饭了我再让人来叫你。”
谢珺点头,揉了揉眉心,叹道:“确实有些累,那我回房休息了,你没事多出去走走,别总闷在屋子里,小心身体闷坏。”
梅姨太笑着应道:“我晓得。”
谢珺握着手中的绣花鞋,回了主楼的二层,佣人赶紧进来给壁炉中添上炭,又道:“二少,要喝点什么吗?”
谢珺脱了大衣交给她,在壁炉前的沙发椅坐下,摆摆手:“不用了,你出去吧,我休息一会儿,别打扰我。”
佣人应了声,退出了房门。
壁炉里的炭火红通通地燃起,热意慢慢散开在屋子里。谢珺闭着眼睛松开衬衣上方的扣子,抬手揉了会儿眉心,复又睁开眼,举起手中的绣花鞋,勾唇轻笑了笑道:“是你见不得我好,故意报复我对不对?你现在是不是觉得我就像是个笑话?亲手把看中的人推到了三弟怀里?”
说罢,自顾地轻嗤了一声,将绣花鞋丢进了壁炉中。布鞋很快沾了火,被点燃,吞噬在火焰中。
谢珺默默看了会燃烧的火焰,想起什么似的,站起身走到内间卧室,从床头柜抽屉中拿出一枚小小的珍珠耳环,躺在手掌心。
他定定看了会儿,又小心翼翼放回原处。
第38章 更新
婚期确定下来后, 采薇知道自己在江家安逸的生活很快就要结束了, 即将开始在这个时代的另一段人生。
嫁入了谢家, 再去上学肯定不大方便, 况且她完整接受过现代高等教育, 也没必要再把时间花在这上面, 于是跟着家庭教师补习了一段时间,回到学校参加了结业考试,就当是对原来的采薇一个交代。
江鹤年给她准备的嫁妆比想象中更丰厚, 整整七十二箱, 瓷器丝帛,书籍古董, 衣裳鞋袜, 应有尽有。除此之外,还有二十万大洋, 几十亩良田,以及陪嫁了三家工厂。
原先江鹤年本来是要给她一座银楼的, 但采薇觉得银楼虽好, 可过几年就是战乱,实业对于民生至关重要。所以她用银楼换了印厂纱厂和布厂三家工厂,规模算不上大, 但都采用了西洋的新技术。
采薇已经去过纱厂和布厂,机器和生产效率, 和百年后自然不能相提并论, 但对于这个时代的华企已经算是很先进。她也终于明白, 为什么江鹤年这样一个儒商,能在时代更迭中,让江家屹立不倒,还是因为紧跟新技术。
知识就是生产力,果然不假。
婚期前十天,她又让程展带着自己去了一趟印厂。这家印厂专门承接各大书局书社的印刷生意。
因为是油印技术,刚刚走进去就闻到一股浓浓的油墨味。一个秘书领着两人到印刷间去找监工的经理。
这经理姓王,跟了江鹤年很多年。自然是认得江家的小姐少爷们的,看到人过来,立马笑盈盈迎上来:“五小姐和程老弟来了,我这儿正带顾客参观咱们的印刷间,有失远迎有失远迎。”
王经理个子矮而胖,一脸的朴实敦厚。
刚刚说话的那人,也转身走了过来,客客气气道:“王经理,我了解得也差不多了,既然你有客人,我就不打扰了。”
王经理笑呵呵道:“南公子这就走了吗?五小姐,我给您介绍一下,这位是楚辞南楚公子,想必您听过他的名字。”
采薇惊愕地看着这个年轻男人,大概二十多岁的年纪,穿一身竹布衫,眉目清俊,透着股浓浓的书卷气。
他当然不至于英俊到让采薇惊愕,她惊讶的是,这人竟然和她一个故人长得几乎一模一样。
那是他高中时的同桌,也是他们班的班长,一个学习优异性格温和风趣的男孩。那个年龄的少女,正是情窦初开时,男孩正是十六七岁的她,朦朦胧胧的初恋。只是高二结束,她就出国,很少再联系,后来再听人说其他,是他生病过世的消息。那个总喜欢笑的男孩,没能活过十八岁。
在这个一百年的世界,忽然看到一个和男孩长得如此相似的男人,怎么可能不惊讶?
就好像是自己认识的男生并没有死,而是在这个世界长大了。
好在采薇还算冷静,很快就反应过来,面前这男人并非是自己曾经的同桌。
楚辞南?
她当然听过这个名字。
这几个月来,她每天都会看最新的报纸刊物,了解自己现下所处的时代。这个名字经常出现在报刊上,书社里也有他撰写的书籍。这是一个很有名的进步文人,他多写时评和文艺评论,见解独到,文风老道,在广大民众中很有声望。
她原本以为至少是一个三十多岁的中年男人,没想到真人竟然这么年轻。
采薇笑道:“久闻楚公子大名,没想到能在这里见到本人,真是太荣幸了。”
楚辞南谦逊地笑道:“五小姐客气了。”
林经理道:“五小姐,楚公子刚刚从日本回来,新办了一份杂志,找了我们印厂承印。”
采薇道:“那是咱们厂的荣幸,林经理,那你可得好好把关,别砸了楚公子招牌。”
林经理笑呵呵道:“一定一定。”
楚辞南想起什么似的,从文件袋里抽出一本薄薄的刊物,递给采薇:“这是我们的样刊,江小姐若是不嫌弃,可以看一看。”
采薇双手接过来,客气道:“多谢楚公子,一定好好拜读。”
楚辞南笑:“那我就不打扰你们了。”
“楚公子慢走。”
林经理将人送到门口,又折回来领着采薇巡视印厂的工作情况。
从印厂出来,是一个小时后,采薇正要跟着程展上车,余光却忽然看到对面的巷子口,两个穿着黑色短褂的男人,用麻袋套套着一个男人的头,正粗暴地往巷子里拖。
那被套住的人,穿着竹布长衫,身材纤瘦颀长,不刚刚的楚辞南还能是谁?
程展显然也看到了,他看向采薇,不确定道:“五小姐,你看……”
程展是江湖出身,自然是爱打抱不平,不过如今在江家做事,肯定是不好随意惹祸上身,只能先问小东家的意见。
采薇看人被拖进暗巷,想也没想便道:“去看看。”
两人迅速穿过马路,往巷子口跑过去。
这条僻静的巷子里,此刻巷子里除了刚刚三人,还有一个穿着西装的年轻男人,正是青帮龙正翔的外甥王翦。
两个黑衣人将楚辞南拖到王翦跟前,双手反剪在身后,摁在墙边。
王翦上前一步,一把将麻袋掀开。
楚辞南涨红脸大叫道:“你们是什么人?想干什么?光天化日之下,还有没有王法?”
王翦狞笑着用手背拍拍他的脸:“这上海滩,我们就是王法。”
楚辞南道:“你们是青帮的人?”
王翦笑说:“看来楚公子还有点眼力见。”
楚辞南道:“你们想干什么?”
王翦退后一步,对手下道:“废了他拿笔的右手,看他以后还敢不敢乱写。”
楚辞南震惊地睁大眼睛,想要大吼呼救,却被捂住了嘴,只能隐约听到他呜呜道:“龙正翔勾结洋人倒卖鸦片,祸害国人,伤天害理,我字字属实,你们要是敢动我,会受到报应的。”
王翦冷笑,手一挥,道:“动手。”
“王公子且慢。”
王翦循声转头,看到巷子口疾步走过来一男一女。前面的少女,梳两条辫子,穿着藕荷色褂子,面容清丽,娉娉婷婷,正是他见过两次的江家五小姐。他弯唇一笑:“这不是江五小姐么?”
采薇走近,笑盈盈道:“楚公子一位文弱书生,不知哪里得罪了王少爷,你要这么对他?”
王翦挑挑眉道:“这位楚公子仗着笔头工夫,写文章污蔑我舅舅,我给他一点教训而已。”
采薇笑说:“若真是这样,王公子告到警察署或者巡捕房都可以,这样滥用私刑可有些说不过去。楚公子在民众中颇有声望,若是被人知道你们青帮这样对他,恐怕不是好事。”
王翦不以为意道:“我要不承认,谁知道?”
采薇道:“现在不是就有人知道了吗?”
王翦对上她那双秋水般似笑非笑的眸子,神色一凛,道:“江小姐这是威胁我?”
“不敢,我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她见楚辞南被两人捂得面呈酱紫色,眼见着快要呼吸不过来,便对程展道,“程大哥,把楚公子扶过来。”
程展应了一声,大步走过去。
王翦没发话,那两人自是不松手,程展刚伸手去握楚辞南的手臂,其中一人的拳头便冲上来。然而,程展只微微一侧身,就轻而易举避开,又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握住那人的手腕,反手一扭,只听得一声哀嚎,那人不由自主松开了箍住楚辞南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