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薇点头:“应该是。”
洵美哼一声:“你说人都要跑了,龙正翔还这么宠她,这女人肯定不是看起来这么纯良柔弱,手段不知道多厉害呢。我看就是个红颜祸水, 幸好咱们青竹去日本了,不然指不定还得被她祸害成什么样呢。”
采薇失笑:“我带你去旁边的茶室,太太小姐们在里面打牌, 你跟人一块去玩儿。”
洵美嗯了一声, 转头就忘了对柳如烟的义愤填膺,乐呵呵跟着采薇去茶室凑热闹了。
今天来谢公馆的女眷,有二十来人,长袖善舞的谢家三姨太,正忙着招呼这些太太小姐们。偌大的茶室摆了三桌牌,剩下的则坐在沙发热聊。女人一多就爱聊八卦,采薇作为今日主角谢家三少的太太, 被几个女人热情地拉着聊了会儿, 实在是觉得有点闷, 便找了个借口出去透气了。
灯火辉煌的洋楼里,衣香鬓影,热闹喧哗,让她没来由得烦躁,干脆去了后花园。
花园里没有人,只有一盏夜灯,整个世界仿佛忽然安静了下来,只有草木中偶尔的秋虫低鸣。十月底的夜晚,已经很有些凉了,采薇今晚穿着洋装裙子和小高跟鞋,她拢了拢领子,继续往花园深处走。
因为心不在焉,她也没仔细看脚下,不知哪个佣人打理园子时,在路上放了一只浅口花盆,她一个没注意,被绊了一下,脚下崴了崴,终于是没站稳,跌倒在了鹅卵石小径上。
脚踝传来的疼痛,让她倒吸了口冷气。
正要爬起来时,手臂被一只有力的手掌握住,扶着她站了起来。
“有没有摔到哪里?”谢珺待她站稳,便不着痕迹地收回了手,关切地问。
采薇皱了皱眉头,摇头道:“没什么事,就是脚崴了一下,二哥去忙吧,不用管我。”
“也不知是哪个佣人这么粗心?”谢珺叹了口气,弯身将路上的花盆拿起来,放在花圃里.
采薇试着动了动崴到的右脚,又是一阵钻心疼痛传来,她想了想,一瘸一拐跳到旁边的长椅坐下,然后脱下鞋子去检查脚踝。
谢珺走过来,在她跟前蹲下,淡声道:“我来看看。”
采薇这才发觉他还没走,有些不太自在道:“应该没什么事。”
谢珺却是伸手轻轻握住了她的脚踝,抬头对上她的眼睛,手上摁了摁:“这里?”
采薇还来不及感受被男人握住脚的尴尬,已经被疼的倒吸了口气。
谢珺蹙了蹙眉头,低下头道:“应该是扭到了筋,你忍一下,可能有点疼。”
女孩儿虽然没有裹小脚,但也是盈盈一握,软软的像是用力一捏,就会碎掉。谢珺目光落在那露在袜子外的一截莹白,紧紧握住手中纤细的脚腕,用力扭了两下。
采薇疼得眼泪水差点飙出来。
谢珺抬头问:“你看好些了吗?”
采薇试着下地,发觉脚腕还被他握着,只能在他手中动了动算是提醒。谢珺这才反应般松开手,然后站起身规规矩矩退开一步:“你试试看。”
采薇动了动脚腕,好像真的没刚刚那么疼了,于是踩在地上站起来,又小心翼翼甩了甩,笑道:“咦?真的好了,二哥你还有这手艺?”
谢珺笑说:“我们行伍出身的,难免受这种那种伤,小问题就都是自己解决。”他顿了顿,话锋一转,问,“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不陪三弟在里面应酬?”
采薇道:“有点闷就暂时出来透口气。你呢二哥,堂堂镇守使怎么没在宴厅?”
谢珺轻轻笑了笑道:“今天的主角是三弟,正好让我偷个懒。”
他今日也难得穿了长衫,本来就温文尔雅的男人,越发显得朗月清风,任谁也想不到,这样的男人是靠暗杀屠戮上位的上海镇守使。相由心生这个词,在他身上似乎完全没有意义。也或者,这个男人本来就是分裂的,一面是心狠手辣的野心家,一面是温和儒雅的君子。
采薇笑:“我看二哥平日里应酬很多,原来也不喜欢应酬的。”
谢珺无奈般笑着叹了口气,道:“没办法,在其位谋其职,就算不喜欢,也得做自己身份该做的事。怎么说呢?人生在世,得到的同时必然也会失去,不可能由着性子为所欲为。”说着,好笑般摇摇头,“说出来弟妹可能不信,我少时其实只想做个教书匠,可后来发觉,在这个世道,想安安稳稳做个教书匠太难,谁都能在你头上作威作福,我就只能选择弃文从武。”
采薇笑说:“难怪二哥看起来一点都不像个拿枪的。还记得去年在码头第一次见,我二姐在车里悄悄和我猜您是做什么的,我们姐妹都猜你不是大学教授就是作家,哪晓得您竟然是上海镇守使。”
谢珺听到她提起码头的事,面容不禁怔了怔。算起来离那时,还不满一年,可如今早已物是人非。这么多年,他的人生一直在自己的计划和掌握中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只有那一次,因为一个荒谬的误会,彻底脱轨,让他亲手把自己看中的女人,送到了别的男人手中,偏偏还是谢家的男人。
他默了片刻,自嘲一笑:“可惜那时候弟妹不信任我,同我说了一个假名字,害得我一直以为你是应家六小姐。”
说起这事儿,虽然采薇看来不过是小事,但到底没料到以后会成为一家人,不免有些不好意思,笑了笑说:“当时我看到家里的佣人追来,急着离开,便随口说了个名字,没料到让二哥误会了,后来想解释,也没找到合适机会。”
谢珺道:“这大概就是命吧!”
是老天爷对他作恶的惩罚。
好在他向来认为命由自己不由天。
采薇不知他怎么就上升到命不命上了,正怔愣间,忽然看到他转头看向后方,她下意识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却见是柳如烟不知何时出现这花园小道上,站在十几米处的地方望着两人。
谢珺先温和客气地开口:“龙太太,怎么不在屋子里和其他太太小姐们玩?”
柳如烟边不紧不慢地往这边走,边微微笑着道:“屋子里有些闷,三姨太让我来花园走走,没想到会遇到二少和三少奶奶。”
她今日穿得也是洋装,很简单的白色纱裙,只化着淡妆,但在今晚一众太太小姐中,也足够吸引人的目光,现在在暗淡的夜灯下,款款走来,朦朦胧胧中美得让人移不开眼睛。采薇心道,幸好自己是女人,不然遇到这样的美人,大约也只有拜倒在她石榴裙下的命。
她忽然想到什么似的,看向谢珺,只见他虽然目光看着她,但依旧是一副君子如玉的模样,那眸子中的目光是温和而平静,不是欲盖弥彰的平静,而是坦然而有礼的平静。显然他并没有被这样的美貌打动。
柳如烟走到两人跟前,笑着问道:“不知有没有打扰二位?”
采薇道:“我也是一个人过来,恰好看到二哥在这里。龙太太要逛花园么?我正好要回去,叫个佣人来带你。”
谢珺却笑道:“不用了,反正我准备再待一会儿,我亲自带龙太太逛逛就好。”
柳如烟又福了个礼:“那就有劳二少了。”
采薇说:“那我先进去了。”
谢珺点点头:“要是脚还不舒服,叫陈叔给你拿点药擦擦。”
采薇走了两步,笑道:“二哥的手法堪比华佗在世,已经没事了。”说罢挥挥手,转身朝灯火通明的洋楼走去。
柳如烟看着她亭亭玉立的背影消失在夜灯之下,才转过头看向谢珺,笑说:“三少奶奶不仅家世好模样生得好看,看起来还是个通透聪慧的女子,三少有福气。”
谢珺点头,笑道:“我三弟能娶到弟妹这样的女子,确实挺有福气。”
柳如烟睁着那双乌黑水润的杏眼,默默看了他片刻,又笑开:“这园子该怎么走?麻烦二少带路了。”
谢珺微微侧身,伸出手:“龙太太这边走。”
柳如烟上前,他跟在她右侧,稍稍落后两步,是一个恪守礼节的距离。
一阵夜风吹过,一片法国梧桐的叶子飘下来,柳如烟轻轻伸手接住,笑道:“二少是从北京城过来的,说起来我少时也在北京待过,这个季节的北京城风景是最好的,我儿时跟着父母去香山,看到满山美不胜收的红叶,回来兴奋了好几日,不知道这些年还还是不是跟从前一样美?”
谢珺道:“我上回去香山是前年的秋天,还是很美的。”
“是吗?”柳如烟把玩着手中的树叶,停下脚步,看了看那棵已经叶子已经落了大半的法国梧桐,转头看向身侧的男人,又福了个礼,“多谢二少亲自带我逛园子,龙爷这会儿可能在找我了,我先进去了。”
谢珺道:“龙太太走好。”在女人转过身后,又补充一句,“龙太太保重。”
柳如烟头也不回道:“有劳二爷关心。”
第84章 二更
晚宴十点才散, 宾客陆续道别后,谢公馆也终于恢复了宁静。
作为今晚主角的谢煊喝了不少酒,回房时是被佣人扶着送进来的。采薇见他脸颊通红,眼睛里都是被酒意染上的颜色,一身呛人的酒气,便叫两个人佣人去给他洗漱, 等从浴室出来被气喘吁吁的佣人扶上床, 虽然味道是没那么难闻了,但脸还是红的,眼睛半开半阖,目光涣散迷离, 嘴里也不知呓语着什么。
采薇知道他酒量不错,今晚醉成这样,也不知喝了多少。见他四仰八叉躺着, 占了她的地盘, 她爬上床,踢踢他的腿:“让开点!”
谢煊忽然睁开眼睛,一把抓住她的手,布满着红血丝的眸子,灼灼看向她,弯起唇角,含含糊糊道:“你真好看!”
采薇本是想啐他一声, 但对上她那双迷离的眸子, 脑子里忽然浮现柳如烟那张绝美的面孔。她慢慢凑到他面前, 柔声道:“既然三爷说我好看,你叫我一声可好?”
谢煊那张本来冷硬的脸,染了酒意之后,便多了几分柔和的邪气,嘴角勾起时,更有种说不上来的风流魅惑。
他盯着她的脸,含混道:“江……小五……”
采薇屏声静气悬着的一颗心,在听到这三个字时,重重落了下来,心里头竟然不太有出息地升起一丝暗喜。
她好笑地将他的手拍开:“得幸好你没认错人,不然我饶不了你。”
谢煊的手被打开,反倒是让他得了解放,双手伸过来,将她的腰抱住,脸在她腰侧亲昵地磨蹭,像是撒娇一般呢喃唤她的名字:“江采薇……采薇……江小五……”
谁能想到白日里那个高大挺拔的谢三少,喝醉了酒竟然是这副模样。
采薇只穿着单薄的真丝睡衣,他灼热的呼吸有一下没一下地喷在她腰侧,弄得她又痒又酥,偏生他喝得再醉,力气还在那里,怎么都推不开他。
她看着身下的人,想了想,又道:“三爷,那是江采薇好看,还是柳如烟好看?”
谢煊喃喃道:“柳……如烟是谁?”
采薇歪头看他,确定他不是装的,继续道:“那小月仙呢?”
“小……月仙?”呓语般说完这三个字,他脑袋忽然一歪,呼吸变了个调,竟是睡着了。
采薇无语地推了推他,没反应,又掐了把他的脸,还是没反应。她无奈地舒了口气,想将自己的身体从他的桎梏中,但是发觉他的两只手跟钳子似的,掰了半晌,纹丝不动,最后只能任命地躺在他的臂弯中。
“小月仙……”她喃喃念叨了一遍这个名字,心里头忽然有点烦躁。
*
几日后谢煊走马上任上海镇守副使,作为谢家三公子,在上海滩一时风头无两,应酬自然也是多起来。说是回了上海,能日日回家,但每晚回到家,常常已经临近凌晨。
采薇做不来等着丈夫回家的妻子,她白天有自己的事要忙,晚上自然是到点就上床,根本不知道他何时回来。她一开始对这情形,心中还颇有点微词,但旋即又惊恐地反应过来,自己竟然真的进入了妻子这个角色,顿时如冷水泼面,骤然清醒。
不是说她不能当妻子,而是她既然知道谢煊活不过二十八,不应该入戏太深。
她不可否认自己对谢煊的男女之情,但明知没有未来,过好现在的每一天就已经足以,她也不想让谢煊觉得自己麻烦。
就这么又过了半个月,到了十一月上旬,因为欧洲战事,纱线的价格节节高升,采薇的工厂如火如荼,一片红火。在平静了这么久后,国内发生了一件大事,日本和德国在青岛开战,将本来由德国控制的青岛占领,这也就是历史上的青岛战役。
这场两个国家在中国打仗,争夺中国领地,让中国百姓陷入水深火热的战争,日本在山东横行霸道,野心昭然若揭。这令许多人对当今政府充满了不满,上海北京各界先后游行请愿,让政府出面和日本交涉。
这日,采薇和婉清正从印厂离开,遇到前来的楚辞南,他表情焦灼,显然是发生了什么事。
“五小姐,真是凑巧,我还真想找你帮点忙呢。”
采薇看着这位跟自己从前同窗长得一样的年轻男人,笑问:“什么忙?你说。”
楚辞南道:“是这样的,最近不是日本和德国刚在山东打完仗么?全国上下对这事儿十分激愤,上头压得很厉害,我写了一些文章,如今人被盯上了。家里有几箱书比较敏感,我怕过几天被搜出来,会全部被拉走焚烧,所以想找个地方先藏一藏。”
采薇不假思索点头:“这个没问题的,我仓库里有地方,我跟人说一声,你送过去就好。”
楚辞南连连道谢:“那真是太感谢五小姐了,我这就去准备。”
采薇道:“楚公子的书都是进步书籍,若是被搜出来焚烧太可惜,我这不过是举手之劳而已。”
两人又寒暄两句,楚辞南带着他那个白俄保镖走了。
一直没说话的婉清待人离开后,才试探着开口道:“采薇,你也没问这我楚公子到底是什么书?万一问题大得很,你不怕惹祸上身。”
采薇不以为意道:“管他什么书,政府烧书就不对,焚书坑儒放在那个时代,都是不可取的。”说着她又粲然一笑,“再说了,我好歹是谢家三少奶奶,这点忙都不敢帮的话,好像说不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