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鹤年真以为采薇在南京,倒是放心不少。江家放心,也就让采薇少了点担忧。
只是在这个娱乐方式匮乏的年代,被软禁在谢公馆的日子,每天像是度日如年,她也再没机会见到陈青山,对谢煊的现状一无所知,更让她觉得焦虑。
这大宅里,唯一能说上话的也只有柳如烟。
本来采薇对这个助纣为虐的美人,多少有点迁怒心理。但相处多了,发觉她跟蛇蝎美人,确实沾不上半点关系。她本质温柔善良,只是这么多年来,一直是为了谢珺而活,又把谢珺想得太好,所以才自然而然地什么都站在谢珺这边。
实际上所有不知道谢珺做过什么恶事的人,大概都会被他的表象所蒙骗。她自己曾经不也是认为那是一个真正的君子么?
罪魁祸首到底只是谢珺,她没理由去迁怒一个乱世浮萍般的可怜女子。没了怨憎,两个人反倒是走近了不少。
一个月后的早晨,采薇起床洗漱后下楼,刚刚在餐桌坐下,谢珺便丢过来一份早报,笑说:“采薇,你自由了!”
采薇不明所以,拿起报纸一看,目光落在那上面的离婚启事上。虽然料到这个结果,但是看到自己和谢煊就这样在报纸上被离婚,还是不由得一愣。
她哂笑了笑,将报纸丢回去:“二哥费心了。”
谢珺道:“不用客气。”
采薇:“……”到底是没忍住,抬头瞪向他。
谢珺不以为意地对上她的目光,将一叠佐粥小菜推到她面前,淡声说:“这离婚启事不是我自自作主张,是和你父亲商量之后才发的。”
采薇道:“那我多谢你的商量。”
谢珺对着她的眼睛,沉默片刻,似笑非笑问:“莫非你真的爱上了老三?”
采薇愣了下,沉默不言。
谢珺轻笑了笑,点头自顾道:“我本来是打算留老三一命,但现在看来是没这个必要了。”
采薇终于是被他这轻描淡写说出的恶言恶语激怒:“谢珺,他是你三弟!”
“所以呢?”谢珺看着她笑得轻风和煦。
是啊!一个已经杀了父亲和兄长的恶魔,怎么会在意剩下的那点手足之情?
看到采薇脸色铁青,一旁的柳如烟赶忙打圆场:“吃饭吧,不然凉了。”
采薇深呼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平静。人在屋檐下,若是惹怒了这个恶魔,吃亏的总还是自己。
谢珺道:“是啊,吃饭吧!”说罢,将手中剥得干干净净的水煮蛋,放在她面前的小碟子里。
大概是有公务在身,谢珺只随便吃了点,不等两个女人用晚餐,就起身出门。只是,走了几步,忽然又转身淡声道:“采薇,我知道你不愿意。但我和老三,分明就是我先认识的你,如今不过是拨乱反正罢了。”
采薇只觉得这说辞荒谬又可笑,别说感情没什么先来后到,就算真有,他又怎么可能早于谢煊。毕竟他是在看到谢煊的照片后,才来到的这个世界。
当然,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永远不可能喜欢上这种恶魔。
等到谢珺出门,柳如烟看了看她不虞的面色,小声安慰道:“虽然这些年我没有在二爷身边,但也知道他是个洁身自好的男人,除了有缘无分早逝的妻子,并没有过其他女人。我看得出二爷对你是真心的。”
采薇暗笑,一个如此心狠手辣的男人,对女人的真心又能又多真?
她瞥了眼桌上的报纸,一时胃口全无,随便喝了两口粥就上了楼。这些日子,虽然过得郁闷,但她心里始终还残留着一股力量,一直在想办法从这里离开。可是今早那则没经过两个当事人同意的离婚启事,却让她几乎被一种深深的无力感所击倒。不得不承认,这种身不由己的感觉,实在是令人很有些绝望。
若是谢煊知道自己被离婚,不知道会怎么想怎么做?大概是跟她一样,虽然恼火,却也是无可奈何吧。
这一日,采薇几乎是瘫在床上度过的,以至于晚上的睡眠比平常浅了很多。也不知睡了多久,半梦半醒间忽然觉察屋子里有动静。
她瞬时惊醒,一骨碌从床上坐起来,在看到从窗户跳进来的身影时,吓得差点惊叫失声。
之所以没叫出来,不是因为她及时收了声,而是这道黑影敏捷地扑上来,牢牢捂住了她张开的嘴,将她的尖叫给压了下去。
“嘘!是我!”
这熟悉的声音,让采薇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看向黑暗中趴在自己身上的男人。
片刻后,谢煊试探着松开手。
采薇还是保持着嘴巴张开的动作,一动不动。
“怎么了?不认识我了?”谢煊笑着低声道。
采薇终于回过神来,紧紧攥住他的手臂,颤抖着声音,低低问:“你怎么在这里?!”
这里是守备森严的谢公馆,是能让人丧命的狼窟。
这人是不要命了吗?
反应过来的采薇,几乎吓得浑身发抖,仿佛下一刻就会有人举着枪破门而入。
谢煊知道她被吓到了,伸手摸了摸她的脸让她放松,然后低声道:“我来带你走。”
第116章 更新
采薇双手一撑, 猛得坐起身, 因为太过用力, 一张小脸重重撞在了谢煊坚硬的鼻子上,撞得她差点眼冒金星。
不过这时她也不顾不得疼了,压低声音咬牙切齿道:“你疯了吗?好不容易逃出去, 你这是自己要往枪口撞?”
谢煊顺着她坐起身,伸手将她抱在怀中, 久违的熟悉气息,让他心中熨帖了几分。他知道自己是在冒险,也知道她是担心自己,低低笑了声道:“我有分寸的。”
“有分寸就不会跑回来上海, 还溜进这里。”要不是怕惊动这宅子里的人,她都恨不得破口大骂了。
谢煊小声道:“我前些日子收到青山传来的消息,说你不在江家,去了南京,但我根本没在南京见到你, 便知道你应该是被谢珺给软禁了。今天一早接到电报,说上海的报纸上登了我们的离婚声明,更加确定了我的想法。我怎么能让你一个人留在这狼窟里?”
采薇虽然为他的莽撞生气,但听他跑回来的原因, 还是忍不住鼻子一酸, 低声嗔道:“你怎么这么不知道轻重?”
谢煊道:“你是我妻子。”其他的话, 他也没多说, 他知道她明白。
采薇也不好在这事上继续掰扯, 问:“你怎么带我走?现在吗?两个人出去,肯定会有大动静。”
谢煊道:“我现在带着你出去,动静太大,肯定是不行的。我已经计划好,明天是中秋节,城隍庙有灯会,你让谢珺但你去灯会,灯会人多,我趁机把你带走。”
事到如今,采薇也不可能再说什么你自己走别管我之类的话。既然他不管不顾跑回上海找自己,她自然也愿意跟他冒这次险。
何况再继续待在谢家这个牢笼里,整日面对对她居心不良的谢珺,她怕自己会发疯。
她点点头:“那你赶紧走,小心点,不要被别人发现了。”
谢煊道:“没事的。”说罢她唇上啄了一口,恋恋不舍松开抱着她的手,匆匆下床,悄无声息翻窗而出。
采薇怔怔地摸了下仿佛留了一抹温热的唇,看到窗口已经消失的人影,一时间胸口酸涩,虽然忧心忡忡,却还是为谢煊这样的莽撞而感动。
*
隔日吃早餐时,谢珺随口问道:“今天中秋他,你们俩有什么想做的吗?”
采薇木着脸道:“我想回家吃月饼可以吗?”
谢珺朝她温和一笑:“那恐怕不是很方便。”
一旁的柳如烟见她脸色不虞,赶紧道:“城隍庙今晚有灯会,要不然二爷带我们两个女子去逛逛灯会。”
谢珺看向采薇:“你觉得呢?”
采薇淡淡道:“行吧。”
谢珺点点头:“那就这么决定了。”
采薇不动声色看了眼谢珺,心中暗暗松了口气。
中秋夜的城隍庙,人山人海,美食小吃琳琅满目,各种花灯齐齐上阵。谢珺换了身竹布长衫,一派斯文俊逸谦谦公子模样。采薇和柳如烟也都只穿寻常的素色褂子,梳着普通的辫子。三人一块出行,若是不注意姣好的容貌,以及身后跟着的几个短衫随从,这样的打扮,看起来不过是寻常人家的公子小姐。
采薇心里担心着谢煊,怕他还没把自己带走就先暴露行踪,又怕自己太紧张被谢珺这老狐狸发现异常,只能努力假装被这灯会的热闹吸引,拉着柳如烟兴奋地东瞧瞧西看看。
谢珺许久没看到她这样神采奕奕的样子,心中不免柔软了几分,也不管她做什么,甚至稍稍与她隔开了几步距离,以免打扰她的兴致。
采薇吃了买了两块热腾腾的桂花糕,小口小口吃着,忽然走到一个面具摊上,那小商贩笑嘻嘻道:“姑娘,这个罗刹面具喜欢吗?可以镇邪的。”
采薇心中一动,接过那面具:“行,我要了。”
谢珺上来付钱,看到她戴上那凶神恶煞的面具,朝他龇了龇牙,不免有些好笑。
采薇戴上面具就没再摘,走到一处变戏法的摊位,三个人停下来。这戏法变得非常神奇,哪怕是近距离都看不出半点破产,连谢珺都有点被吸引。
等到一出戏法变完,已经是两分钟后,谢珺回头看了眼身旁拿着桂花糕,戴着面具的女孩:“走吧,去前面再看看。”
采薇没说话,只跟着他继续往前走。
走了一小段,又有舞狮子的,柳如烟握了握采薇的手臂:“这个狮子舞得好好啊!”
说完忽然怔了下,借着夜灯疑惑地看向身旁的女孩,女孩没有说话,只是朝前迈了两步,认真去看舞狮子。
柳如烟看着这个“采薇”,心脏砰砰跳起来,下意识环顾了下四周,又看了眼两步之遥的谢珺,犹疑片刻,终究是没说什么,只默默继续跟着。
就这么不紧不慢地逛了一刻钟,终于逛完了最热闹的地方。谢珺道:“去旁边的长椅坐着休息一会儿吧。”
“嗯。”柳如烟点头。
谢珺转身准备迈步,忽然神色一凛,猛得转过头,伸手一把将“采薇”脸上的面具摘下。可面具之下,早已经是一张陌生的面孔,哪里还有采薇。
“你是谁?!”
女孩被他这怒气吓得瑟瑟发抖:“我姓王。”
“谁派你来的?”
女孩道:“刚刚有个公子给了我三块大洋,让我跟着你们,但是不要说话。”
他身形与采薇差不多,穿着打扮几乎一模一样,戴上面具混在夜色中,根本不会让人发现差别。
谢珺气得额头青筋直跳,见着女孩不像是在说谎,说了句滚后,将不远处的卫兵叫来:“你们怎么看人的?采薇人呢?”
卫兵也看到了刚刚的情形,也不知采薇忽然就变成了一个陌生姑娘,哆哆嗦嗦道:“我们看她一直跟着二少呢!”
谢珺没心思发怒,深呼吸一口气,问阿文:“陈青山今晚什么安排?”
阿文道:“说是跟人在十六铺去谈生意,二少放心,我让人盯着。”
谢珺哂笑:“我倒是不知道月月入不敷出的陈青山,什么时候有闲钱能做起生意来了。”只怕是谈生意是假,偷龙转凤送走采薇离开是真。
他还真是小瞧了陈青山的本事。
第117章 更新
谢珺看了眼低眉垂目的柳如烟, 冷声对阿文吩咐:“马上去通知十六铺封港, 所有船只都不得离开。”
“收到。”阿文敬了个礼,疾步离去。
谢珺寒着脸往停车处走去,柳如烟愣了下,赶紧跟上:“二爷……”
谢珺头也不回道:“你先回去。”
“……好的。”
南市离十六铺很近, 车子开过去不过二十来分钟。谢珺抵达码头时,整个港口已经被封了, 停着密密麻麻的船只。码头上不明所以的商人和工人们, 一队一队站好, 虽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但看到拿着枪的士兵, 个个噤若寒蝉, 谁也不敢提出异议。
陈青山和几个工人站在一队, 大概是百无聊赖, 正叼着根烟在抽, 脱了军装,穿着短衫,颇有几分码头瘪三的气质。
谢珺远远看到他,脸色一沉,大步走过去。
陈青山见到来人,赶紧上前,嬉皮笑脸道:“二少, 发生什么事了?”
谢珺冷冷看向他:“你在这里干什么?”
陈青山道:“我跟人做点小生意, 正准备出货呢。”
谢珺哂笑:“我不知道陈副官什么时候做起生意了?”
陈青山笑嘻嘻说:“这不是手头紧么?你看我也二十六七的人了, 早该娶媳妇了,可先前相了几次亲,不是别人没看上我,就是我没被别人看上。我思来想去,就是因为穷。所以最近我就寻思着做点小生意赚点钱。不过二少您放心,我都是利用闲暇时间,绝对没有耽误工作。”
他心说,自己现在的工作就是天天在使署门口站岗,能耽误个啥?
谢珺沉声问:“你的货在哪里?”
“不是,我真就做点小生意。”
谢珺:“哪艘船?”
陈青山摸了摸鼻子,慢悠悠往不远处一艘旧船指去:“就是那艘。”
谢珺扯了下唇角,带着人朝船上走去。
陈青山赶紧跟上,在后头道:“二少二少,我真的就是做点小生意,没耽误工作。”
谢珺置若罔闻,踏上船下令:“搜!”
几个士兵上下搜了一遍,很快返回甲板报告:“二少,只有货物没有人。”
谢珺皱起眉头问:“都是些什么货?”
“药材。”卫兵拿了几根人参递到他跟前。
谢珺转头看向面色讪讪的陈青山:“这一船货得价值近千块吧,可不算太小的生意。你一个月几个大洋军饷,还得给你娘寄,哪里来的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