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吧!”江鹤年有点悻悻地挥挥手,“本来想骂他几句,但想他原本他也是个好儿郎,只是生在这样的家庭,有一个这样的兄长,年纪轻轻就经历这么多,我也不忍苛责,人平平安安活着就好。”
采薇笑:“他还让我在您面前美言几句呢,看来是不用了。”说着,目光不经意落在父亲斑白的双鬓,似乎比起自己离开时,又苍老了一些,明明他也不过是年过半百的人。
她曾经没有父亲,做了江家五小姐这么久,终于体会到了完整的父爱,然而自己却没能回报这样的爱。想到这里,她胸口一酸,道:“爸爸,如今大哥已经能独当一面,二姐在美国一切顺利,青竹也懂事了不少,洵美和梦松整天乐呵呵的,你以后少操点心,保重身体才是最重要的。”
江鹤年笑道:“爸爸老咯,如今是想操心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不过看到你们都长大了,我还是挺欣慰的。”说着拍拍她的手臂,“去休息吧,别累着了。”
因为担心谢珺的黑手,采薇自然是不敢独自出门,回来几天,也就几兄妹一块去杏花楼之类的餐馆吃顿饭。她倒也没什么出门的渴望,在她去南京前,工厂囤积的棉花已经陆续纺成纱线卖出,不到两年,给她赚了几十万。银洋价值随着政局起伏,远不如外钞安全,她的钱大部分换成了英镑美钞存在几大外资银行。这些钱她打算用来资助谢煊和霍督军的,还没来得及拿出来。
也不知什么原因,这次回来后,她忽然没了之前那种斗志昂扬,莫名被一股没有来由的不安和无力感所席卷。
这种感觉很不好,她试图摆脱,但终究徒劳。
就这么过了五六天,这晚上,像往常一样,采薇和江太太并两个姨太太说了会儿话,便回了房内睡觉。也不知道睡了多久,一觉醒来,迷迷糊糊间只知道万籁俱寂,应该是夜已深。
她翻了个身正要继续睡,忽然一具温热的身体凑上来,将她揽进臂弯中。
因为这气息太熟悉,哪怕她脑子还不甚清晰,也几乎瞬间就反应过来,然后整个人就彻底清醒过来,猛地睁开眼睛,看向眼前那沉沉的轮廓。
“你怎么来了?”
谢煊摸索着在她唇上啄了下,轻笑道:“我说了来上海先找你的。到处都是谢珺的人,我只能晚上偷偷摸摸来。”
所以又是翻墙?还真是轻车熟路。
采薇坐起身,问:“你来护送蔡将军他们?”
谢煊点头:“咱们小声点,别惊醒其他人,免得让谢珺知道我回上海了。”
采薇压低声音道:“他们什么时候走?”
谢煊:“明天的船。”
“护送的计划已经定好了吗?”
谢煊道:“定好了。”
采薇问:“能给我说说吗?你明天要做些什么?”
谢煊将她抱在怀中,笑着好整以暇道:“明天有三艘客轮从三个不同码头出发,一艘去日本,一艘去英国,一艘去香港。为了掩人耳目,我们明天会分三路,两路为假,一路为真,我负责其中一路的安全。”
采薇道:“所以你负责那路真的?”
谢煊点头:“我必须亲自把蔡将军他们安全送上船才放心。”他知道她担心他,故意用轻松的语气道,“你放心,既然是掩人耳目,真的这路路线肯定是最不起眼的。三艘轮船三个码头,两个是英资,在租界范围,剩下一个是咱们招商局的闸北码头。谢珺一直对租界这边严防死守,不会想到蔡将军坐的是招商局的船,在那边设防必定不会太严格。”
采薇听这计划似乎挺靠谱,稍稍安心:“那你送人上了船,自己赶紧离开。”
谢煊嗯了一声:“有接应的货船,等轮船离港,我就坐船离开,绝不会在上海多停留,过两天再来接你。”
采薇道:“我这边不用担心,在家里还是挺安全的。”
“我明白。”
说完这句,两人一时都陷入沉默。也许黑暗扩大了这样的静默,彼此的心跳声便清晰起来。谢煊知道她在想什么,他握住她的手,低声道:“你别害怕,我不会有事的。”
可他知道,这样的安慰其实没什么意义,他再次让自己的妻子陷入恐惧和不安。他不得不承认,自己真是一个糟糕的丈夫。
采薇感受着他手掌的温度,这几日来的不安情绪,此刻在黑暗中突然暴涨,她几乎要很用力,才能掩饰住。
“我等你回来。”她哑声道。
谢煊松开握着她的手,在黑暗中捧起她的脸,喉咙有些发紧:“采薇,对不起,我不是个好丈夫,你本不该跟我过这样的日子。等这一切都结束,我们去香港或者英国,平平安安地过日子。我不过是个普通人,没那么伟大,也没那么大本事,做不了救国救民的英雄,能够和你安稳过完下半生,就足够了。”
采薇握住他的手,也不知为何,眼泪忽然止不住落下来。
“好。”
第126章 民国篇结局上
两个人在黑暗中凝望着彼此,明明什么都看不清, 却好像又都看得清清楚楚。过了半晌, 谢煊又才低声道:“那我走了, 不然天亮了,会被人发现。”
采薇点头, 哑声道:“你小心些。”
谢煊道:“如果……”喉咙却忽然像是被人掐住一般, 后面的话再也说不出口,只能深呼吸一口气, 用手指在她脸颊胡乱擦了擦, 又凑上前安抚般亲了下她的唇。
那上面有他从来未尝过的苦涩,他知道那是她的泪水。
他心中一阵愧疚和悲怆,深呼吸一口气, 轻手轻脚下床, 跨上窗户, 回头深深看了眼床上黑暗的身影。在黑暗中消失不见。
采薇望着那空荡荡的窗口, 心脏压制不住重重跳着, 不由自主摸了把脸颊, 上面早已经濡湿一片。
后半夜似乎变得无比漫长, 她没能再入睡, 在度日如年中辗转反侧许久,终于等到天空露了鱼肚白,安静的沁园, 响起佣人们窸窸窣窣的动静。
心不在焉地吃过早餐, 采薇回到屋子里, 找出自己在几大银行的存单,想了想,朝前院走去。路上遇到还未出门的程展,她将人叫住:“程大哥,今日爸爸安排了你做什么了吗?”
程展笑着摇头:“四少五小姐这几日在家,老爷都没出门,我便没什么事。”
采薇道:“那你帮做点事如何?”
程展笑说:“五小姐尽管吩咐。”
采薇道:“你跟我去一下我四哥那边。”
“好。”程展从善如流跟上。
到了青竹的房门前,采薇也没敲门,直接推门而入。正弯身捣弄着什么的青竹,像是吓了一跳般,蓦地转身,一双手欲盖弥彰般藏在身后。
“你作何?”他皱眉问。
采薇走上前,上下打量他一番,向来西装革命油头粉面的江四少,今日难得穿了身短打,显然是打算出门的样子。
“要出去?”
青竹支支吾吾道:“在家闷了几日,出去随便逛逛。”
采薇淡淡道:“我知道你想去做什么?那不是你该做的,老老实实在家等着消息。”
青竹竖着眉头道:“我怎么坐得住?万一……万一他们失败,怎么办?”
“如果真失败,你觉得你去了就能改变?”
青竹一时无言。
采薇伸手去拉他的手。
青竹急道:“你干吗?”
采薇没理会,生拉硬拽,将他的手拉出来一截,果然看到一只勃朗宁手/枪。
她身后的程展也瞧见了,吓得眉头一跳,赶紧走上前一把夺过那把枪,厉声道:“四少爷,你拿枪做什么?老爷交代过你不准碰这些的。”
“你还给我!”青竹急得大叫,推开采薇去夺枪。
然而程展什么身手?不过两招就将人制住,还迅速卸了弹夹。
见青竹还要上前抢抢,采薇用力推开他:“你住手!”
青竹见妹妹板着脸动怒,到底是悻悻停下了动作。
采薇转头朝程展道:“程大哥,你看着我四哥,在中午之前,不能让他出门。”
程展不明所以,犹疑着问:“五小姐,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采薇道:“具体事情你不用问,也别告诉爸爸,总之看着四哥就行。”
程展不是个好奇的下人,看了看兄妹俩,点头道:“明白。”
青竹愤愤地坐在凳子上,道:“妹妹——”
采薇上前握住他的肩膀,好整以暇道:“哥哥,今天的事不是闹着玩的。他们有自己的计划,既然没把你算进去,你去了不仅帮不上忙,可能还会搅乱他们的计划。你还年轻,还有很多事等着你去做,不能在这种时候白白丢了性命。”
青竹望着她那双凝重的双眸,终于不情不愿妥协下来,点点头道:“好吧。”
采薇舒了口气,从手包中拿出一个小荷包:“这个是我存在几家外资银行的钱,你到时候转交给楚辞南,就说这是我支持南方起义的。”
打仗需要大量的钱,据她浅薄的历史知识,南方发起护国战役后,为了筹措军资,经济滞后的云南四川,只得解禁鸦片。这笔钱应该能帮到他们的大忙。
青竹错愕地看向她。
采薇笑了笑,故作轻松道:“你还不知道吧?这两年我用爸爸给我的嫁妆,多赚了一倍的钱。”
青竹汗颜道:“妹妹你怎么这么能干?”
采薇笑说:“不过是借着欧洲打仗发了笔横财而已,谈不上能干,以后你留洋归来,会比我能干很多倍。”
青竹捏着小荷包,忧心忡忡道:“也不知道他们今天会不会顺利?蔡将军可不能有事。”
采薇道:“我相信不会有事的。”
青竹用力点头:“我也觉得是。”
采薇朝他笑了笑,转身出门,出门前不忘再次叮嘱程展:“程大哥,你一定要好好看着我四哥。”
青竹哼哼唧唧道:“我不会出去的。”
采薇回头看了他一眼,迈步离开。
*
“二爷,您的大恩大德今生无以为报,来生定当做牛做马偿还。”
外滩码头的一辆汽车旁,戴着黑色帽子穿着一身简单洋装的柳如烟,跪在谢珺跟前,身边放着一只棕色的皮箱。
谢珺叹了口气,赶紧将她扶起来:“我已经说过许多次,你不欠我的。不留你在身边,是因为如今这局势,我也不知道未来会怎样,你跟着我,怕是过不了多少好日子。去了香港,你改名换姓,好好生活。过两年阿槐就回来了,到时候你们姐弟团圆,若是我还好好的,再接你们一块回来。”
柳如烟红着眼睛道:“我知道二爷是为了我好。”
谢珺轻笑了笑:“我是什么样的人,做过什么样的事,你如今也很清楚,不用再把我当好人。”
柳如烟抬头看着他:“二爷在我心里,永远是好人。”
谢珺拍拍她的肩膀:“走吧,去上船吧。”
八点钟的早晨,码头早已熙熙攘攘,登船的队伍已经排得老长,这班开往香港的船,半个小时后出发。谢珺已经安排好,柳如烟自然是不用排队的,被一个巡捕领着直接朝闸门走去。
待人走远,阿文走过来道:“二少,所有人已经准备到位,只要有可疑人员出现,立马一网打尽。”
谢珺点头:“我已经收到确切的消息,就是今天的船。他们从租界出发,肯定坐外资的船,把这两个洋码头看好就行。”
“二少放心,以我们的人手和布防,他们插翅也难飞。”
他话音刚落,忽然响起几道枪声,准备登船的旅客们吓得尖叫溃散,码头上顿时乱作一团,在巡捕的命令下,有人抱头蹲在地上,有人跑到边上躲起来,几道身影从人群中蹿出来,趁乱逃离。
阿文摸出枪:“果然在这里。”然后朝人群中冲过去。
谢珺趴在车边,眯眼看着混乱的场面,码头上安排了数十人手,这些人肯定是逃不掉的。只是免不了一场杀戮。
有那么一刻,他看着不远处的枪战,忽然有些茫然。
他并不是一个天生喜欢杀戮的人,幼时在田庄,和同伴去山上看到野兔,他甚至都不忍伤害。到底是什么时候变成这样麻木冷血的?
是从他在京城的谢宅,第一次亲手把一个轻待他的佣人推下后院的枯井?还是穿上戎装后,第一次开枪杀人?他已经有些不记得了,总之,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第三次,直到对于杀人再无半点恻隐。
十几分钟后,一场混乱的枪战终于结束,几个受伤的人被制伏。谢珺握着枪不紧不慢走过去。
阿文跑过来:“二少,都抓住了,包括蔡将军。”
谢珺目光落在中间那位半跪在地,身材清瘦,却器宇轩昂的男子。
“蔡将军,好久不见了。”
那人慢慢抬起头,谢珺本来带着笑的脸,表情蓦地大变。
“二少,怎么了?”
谢珺皱眉冷声道:“他不是蔡将军。”他曾经见过一次本人,虽然留着同样的胡须,长得有八分相似,但他还是能一眼认出来。
阿文大惊:“什么?”
那被押在地上的人,忽然露出一抹诡异的微笑,猛得站起来大叫道:“谢珺狗贼,我今日就取你狗命!”
他原本已经受了伤,但却如有神助一般,将箍住他的人挣脱开来,从靴子一侧抽出三根尖利的铁钎,朝几步之遥的谢珺飞快冲过去。变故就在片刻之间,谢珺根本来不及躲开。
不料,就在那三根铁钎要插在他胸口时,忽然一道纤丽的身影飘进来,横在他跟前,牢牢挡住了那铁钎。
阿文很快反应过来,朝行凶者连开两枪,那人还想抽出铁钎再刺,到底没了力气,睁大眼睛倒了下去。
谢珺抱着柳如烟,不可置信地低头。那三根铁钎从她胸口对穿而过,甚至已经刺入了他身体半公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