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没有办法。
公派留学生虽然免了学费住宿,还能得到生活补助, 但还是不够的。科研教学仪器、书、资料…她需要钱的地方实在太多。
程意意记忆力好,却不大愿意回想这些难熬的日子, 那会让她整个人情绪低落起来。
洗碗池放着热水,程意意刚准备戴上手套,顾西泽便进厨房来了。
“我来吧。”他自然而然地从程意意手中将手套抽出来。
洗碗池的热水泛起氤氲的雾气,洗洁精白花花的泡沫随着水位慢慢涨起来。
程意意走后,这间厨房在很长的时间里从未开过火, 若不是张仪勤来打扫,恐怕早就落满了灰尘。
而现在,它终于又重新充满了烟火气。
程意意看了看他身后,悄声道,“你不是在陪你爸妈说话吗?”
“也没有那么多说不完的。”顾西泽利落地挽起袖口,站在洗碗池前弯腰开始清洗。
程意意还是不放心,轻轻推了推他,“还是我来吧,你做饭还让你洗碗,我要是在他们心里留下不好的印象就都怪你!”
顾西泽突然轻笑起来,声音带着几分清朗,“别担心,我妈在家也从不洗碗。”
……
顾西泽进了厨房。顾母也不看电视了,探头看了看,回头轻声道,“我说我儿子今晚怎么两分钟都坐不住呢,原来是去帮人家洗碗。”
说着,声音又不免忧虑起来,“感觉儿子是帮别人家姑娘养大的…”
顾父轻轻拍了拍她的手,“本就早晚有这一天的。”
顾母瞪他一眼,转念又想了想,最后叹了一口气,“我记得儿子小时候,一群漂亮小姑娘就爱跟在他后头,他一点不搭理人家的,有次还把她们都吓哭了,还叫人家不准烦他。”
“我那时候实在想象不到有一天他喜欢上一个女孩子的样子。”
“可现在知道了。”
“他喜欢上一个人的时候,会做饭,会洗碗,喜欢笑…”顾母突然觉得眼眶有点儿酸,“他显少会这样喜欢什么,在漫长的分别之后还是这样喜欢…叫人想说他两句都不忍心。”
她背身,悄悄擦掉眼角渗出来的水迹,下了决心,朝顾父试探道,“不然咱们就随他们吧?我瞧着那姑娘人也挺乖,聪明又漂亮…”
顾父也轻轻叹声,沉默了几秒。
顾家的强盛不需要借助顾西泽的婚姻来得到外力的巩固。就算程意意是穷困潦倒的普通家庭出身,他们也不至于会这样犹豫,可程意意不是。
西泽是顾家最优秀的继承人,倘若他娶了一个父亲在服刑、非婚生出身的妻子,受到族人的指摘是必然的,人后也许还得承受许多闲人的耻笑与诟病。
他了解自己的儿子,这些西泽大抵都能不在乎,然而他却并不确定,程意意能不能同他一起承受。
妻子攥住他的手,再度开口,轻声劝他,“让他们试试吧,恩?”
她紧紧看着他,声音里带了哀求,“未来的路是他们自己走,我不想儿子一生都带着遗憾郁郁寡欢去走完……”
像前些年一样。
顾父最终妥协了,回握住妻子的手,温声道,“好。”
西泽已经是个男人。他行事已经有了自己的风格与手腕,与同龄人相比,他优秀得多,也独立的多。他下定决心要做的事情,就是父母亲族,也无人能够置喙。这也是他能放心将掌控顾氏的权利交给他的原因。
他们既无法左右他的决定,也无需制造障碍去阻拦。
……
夜幕已深,程意意同顾西泽一起送顾父顾母到地下车库。
顾家的司机早已停在车位上等候。
突然从有暖气的室内到零下几度的地下车库,即使身上套了厚羽绒服,程意意还是冷的几乎要抖起来。
她忍着冷意,认真地行了礼,与车厢后排的顾父顾母道别。
车窗降了下来,顾母突然朝程意意挥了挥手,笑着轻声招呼她,“意意,你过来一下。”
程意意犹豫了一瞬,偏头看到身侧的顾西泽对她点头,笑起来快步走到顾母身边,弯下腰来认真等她说话。
顾母轻轻拉住了她的手。
她的手很暖,不像程意意那样夏天都捂不热。虽然有了年岁,但她的五官仍是极漂亮的,那容颜经过了岁月的沉淀,举手投足的高贵与优雅越醇。
她轻声附在程意意的耳边与她说了话。
程意意直起身,顾母才笑着与她们挥手。
“别送了,回去吧。”
车子倒出车位,消失在地下车库。
程意意指尖仿佛还残留着顾母手上的温度,一点一点浸入身上。
真是…与她母亲完全不一样的人哪…
程意意回头转身,顾西泽的身材高大又挺拔,他就站在原地,温柔地凝视她。
她突然觉得鼻子有些发酸,急走了几步,到他跟前,把自己深深埋进了顾西泽的大衣。
“怎么了?”顾西泽抚摸她的头发,轻声询问。
“你的家人…”程意意顿了顿,觉得眼眶中似乎有了湿意,“她们跟我想象中,不大一样。”
“哪里不一样?”
“她们太好了。”程意意的声音有些哽咽,环住他的手越发收紧了。
好到她不敢相信这不是一场梦境。
就好似在沼泽与泥潭中深陷了漫长的时间,突然有一日被人拉住了手,爬上岸,然后浑身都被阳光与温暖包裹起来。
好到她不愿意醒来。
顾西泽不清楚自己母亲说了些什么,不过看程意意的样子,约莫能猜到是句暖心的话。
他没问,只轻拍了拍她的背,劝道,“地下冷,先上楼吧。”
程意意点头答应。
两人牵手进了电梯。
“西泽。”程意意突然仰头唤他。
“真羡慕你有那样的父母。”程意意的声音很轻,语气中的艳羡却难掩。
“也会是你的。”顾西泽低头看她,越发握紧了她的手。
会吧?
程意意第一次有了勇气这样想着。
因为刚才顾西泽的母亲告诉她,她一直盼望着想要个漂亮的女儿。
……
顾西泽每天在公寓呆的时间越来越长,程意意的春节假却要结束了,肖庆已经好几次打电话来同她讨论实验的进度,师兄已经开始上班了。
回到帝都的短短的半个月,几乎是她这些年来最轻松最开心的日子。如果可以,程意意真想沉浸在现下的温暖里,什么都不去思考,什么都不去顾虑。
但是,那不可能。
如果这时候从G市回来帝都,她的博士肄业不说,回国那么久的心血也只能全然打水漂,她对不起师兄,也对不起导师,最对不起的,是她自己。
对不起她拿着微薄的薪水,在实验室里坚持了的一千多个日日夜夜。
她的野心不容许自己这样做。
肖庆最后一次打来电话,讨论之余,提到冯教授这两天问起了她。
程意意这个假似乎休得太长了。
挂了电话,程意意终于开始偷偷收拾行李。却始终不知道这件事要怎么和顾西泽提起。
他会生气吧?
刚刚相聚便又要经历这样分别的日子。
程意意叹了一口气,给阳台上的小盆栽们一一浇了水。
客厅的电视开着,娱乐频道,程意意心不在焉放下水壶,直到电视机里提到宋安安的名字。
程意意偏头去看电视机,她似乎好久没在电视机上见到宋安安了。
她正出席一个红毯,穿着抹胸的净白色仙女裙,好似比上一次来医院的时候瘦了些,颇有些形销骨立的味道。
倒也能理解,据媒体的报道,这段时间她的新电影先是被院线封杀,票房大败,之后好几部进入制作阶段的作品也统统停滞了进度,还有八卦的小报爆料,宋安安现在的片约少得可怜。
宋安安风光不再了。
一个少了曝光率,没了作品,在圈内被众人落井下石的女星,前途惨淡。
程意意说不上来心里是什么滋味,她拿了遥控正要换台,拍红毯的镜头却切换到了近景,宋安安面部的高清镜头出现在电视机屏幕上。
程意意的动作顿住了。
镜头一闪而逝,程意意本能地将那画面记下来。
不对!
她怎么感觉宋安安的脸和上次来医院时候似乎有些不一样了?那种变化微小极了,换做别人或许无从查觉,可程意意的观察力和记忆力与常人都不大一样。
更何况,不知道为什么,宋安安的举手投足总让她浑身觉得不自在。
红毯的大牌云集,宋安安很快走完,摄影师再也没给过她面部镜头,程意意皱着眉仔细回想,总觉得宋安安换了种眉形,眼尾似乎更上调了些,鼻头也翘了一点点。
似乎…与她更像了。
第29章 29
是她的错觉吗?
程意意皱眉,她不想用这样的心态去揣度别人, 但从第一次见到宋安安起, 她便本能觉得浑身不再在, 现在想想, 那种感觉大概是像在照镜子。
宋安安偏头、伸手、微笑, 甚至说话的语气, 都能从中找到自己的影子。
那必然不是她的错觉。
这世界上可能会有两个毫无血缘关系、却从长相到举手投足都相似极了的人吗?
她摇了摇头, 重新仔细回放了那天宋安安到医院探望时的记忆, 甚至还上网搜索了宋安安最早出道的照片和影像资料来比对, 心中越发肯定起来。
宋安安与她的长相本来便有三四分相似, 出道后她在脸上的调整几乎微不可查, 可日积月累,效果是潜移默化的, 那些细小的改变, 观众们或许都只以为她是换了个漂亮的妆容, 而不会怀疑其他。
她的团队甚至一度打出纯天然荧屏美人的噱头来为她宣传。可想而知,宋安安请的医师确实医术精湛。
如果不是程意意观察和记忆力惊人, 恐怕她也要和别人一般,认为宋安安原本就长这个样子。
可宋安安是疯了么?
程意意只觉得这种行为简直疯狂又可笑。
她实在不能理解把自己的脸折腾成和别人一样, 甚至模仿别人的一行一举是什么心态。难道她以为这样就能够改变什么?
程意意关了电视,有些心烦意乱。
宋安安也许改变不了什么,但她确实成功地膈应到了她。
偏巧茶几上的手机就在这时候震动起来。号码是昆南,程意意记得除夕那晚之后他便没有给自己打过电话。
接通后,电话另一端静得一丝声音也无。
程意意唤了好几声都无人应答, 才早上七点,就在她都要以为电话是昆南睡梦中无意拨出来的时候,电话里终于传出些细微的喘息声。
“意意…”昆南的声音有些哑,轻轻叫了她的名字。
“怎么了?”程意意应他。
她总觉得昆南的声音有些不同寻常,他的性子像个小霸王,平日里说话从来一副理所应当的样子,唤起人来也是中气十足,显少这样反常地轻声和人说话,叫人不习惯。
那边又是长久的沉默。
程意意怕他有事情,举着电话不敢挂断,温声引导,“你给我打了电话,就是想告诉我,可为什么现在又不说话了呢?”
昆南闭了闭眼,似乎下定了决心,“我想见见你,不会占用你很长时间,就一会儿…”他顿了顿,声音飘忽,“就在附中外面的那家咖啡厅。”
那是程意意中学时候常去写作业的地方。
她答应之后挂断了电话。
结束通话后,手机界面自动回到了锁屏模式,昏暗的房间内唯一的光线也黯淡下来。
昆南沉默了片刻,突然暴起,手机狠狠砸向了墙面。
手机瞬间四分五裂飞迸在酒店房间的每个角落。
从醒来到现在,怒火几乎要把他的整个世界都燃烧起来。
程意意的温声细语更是让他心中的自我厌恶增长到了极致。积压的愤怒如同火山喷发的岩浆,他的眼里闪着无法遏制的憎恨与厌恶。
他紧紧盯着黑暗中那床上的某处,额头的青筋暴起。
“你想得到什么?”
他声音沙哑,一字一句吐出,牙齿仿佛在下一秒就要格格响起来。
酒店的遮光布效果极强,即使女人看不清他脸上的怒气,也能感受到那几乎化成实质要把人吞噬的厌恶。
她能感受到脸上冰凉咸腥的液体流到唇边,大概是刚刚手机摔碎飞溅起的零件划破的,她不自禁往床后挪了挪,捏紧手边的被子,仿佛那样便得到了说话的勇气。
“你知道我想要什么,互惠双赢,只要你肯帮我,你也能得到你想要的。”她极力按下声音中的颤抖,按计划将这句话说出来。
昆南并不是传闻中那般心无城府蛮横霸道的纨绔子弟,也不像她想象中那般好控制,她还是低估了他。
在这个时候,他甚至还先冷静下来给程意意打了个电话。
听完这一句,昆南突然轻轻冷笑两声,他走了两步,唰一声拉开了酒店的窗帘。
强烈的光线一瞬间贯穿了室内的每个角落,宋安安赤裸地身体瞬间便这样暴露在空气里。
“是什么让你有了可以支配我的错觉?”昆南轻声问她,他的视线充满高高在上的睥睨,仿佛他在打量的是这世界上最卑贱最肮脏的物件。
“客房脏了,你觉得这时候我让服务生进来打扫怎么样?”他的眉梢挑起来,声音饱含嘲弄,那声音轻极了,却让人几乎毛骨悚然起来。
此刻,他的神情已经全然不见了黑暗中的震怒。
羞耻、窘迫。
宋安安生平第一次淋漓尽致地体会到这两个词语,她强忍着想要拉过被子掩盖身体那样示弱般的举动,强装冷静吐出三个字来。
“你不会。”
其实她心里没底。
昆南这样的纨绔富二代玩个女明星,就算被媒体曝光也只仿佛给他挠个痒痒一般,伤不了根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