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上班时间还早,但顾西泽还是起来了。
程意意想一个人去,他自然相信她独自也能将事情解决得很好。没有再坚持陪同,只是在她收拾证件和协议的当儿,进厨房给她做了份早餐。
天才蒙蒙亮,程意意便拿着文件袋出了门。
补办手续在民政局,八点钟上班,是她起早了。
插兜在路口吹了好一会风,卷发都被吹乱,终于等到了程娴的车。
“意意!”
程娴才停稳,便率先朝她打了招呼,又询道,“早餐吃过了吗?”
“在家吃过了。”程意意点头,上车系了安全带,把文件理好放在膝盖。
“又是顾西泽给你做的?”程娴启动车子,忍不住打趣她。
程意意的早餐从来是路上买了面包牛奶对付,她自己做的东西不好吃,也懒得把时间花在这上头。
“这你也知道。”程意意无奈地笑起来。
“真好,”程娴开车看着前方,感叹着轻声道了一句,“爸爸知道,也应该能放心了。”
想到狱里的程渊,程意意的面色柔了几分,“今天把这些结束了,我再去看爸爸。”
“对了,意意,昨天在电话里你没说,”到民政局有一段路,碰上堵车,程娴这才来得及好好问她,“倪茜怎么突然就同意了签这个协议?我记得你升学要办身份证那会儿,她连户口本都不肯给你…”
程意意看向窗外,面上的笑意缓缓淡下来,“她现在有事情求我,不签也不行了。”
那位行长的老婆娘家强势,她行事狠辣,脾气又是出了名的暴躁,既被她得知了存在,没有顾西泽帮忙,倪茜会有什么下场可想而知。倪茜如今年老色衰,那位行长是不可能冒险护着她的。
程意意没多说,程娴也不再问,她知道程意意一直在等着这天。
……
协议一式三份,两方签署后,连同证明材料一起,往上递交,按程序申办事实收养公证。
程母到场签完字,便不肯再留,面无表情起身,叫上程娴送她回去。
只剩下倪茜神情憔悴,昨天刚经历了那样的惊吓,险险逃脱,连脸上的妆容也不再同往昔一般精致。
她是真的老了,再贵的粉底也遮不住脸上的细纹。
有顾西泽插手,那位行长的老婆虽然放过她,却也不可能任她在帝留下去。现下又与程意意脱离关系,以后她就真的无依无靠了。
就算从前还有些积蓄,可她花钱大手大脚惯了,那些钱又够用多久?
补办完了收养手续,最后一道程序便是到辖区派出所办理分户。
“意意…”
在户籍管理室外排了许久的队,临了,倪茜不甘心又唤程意意一声。
程意意不想耽搁时间,欠身去拿她手中的户口本,倪茜下意识捏紧,却还是被程意意抽了过去,连同材料递上窗口,开始办分户。
等待时,程意意才回头转身,悠悠对她道,“种什么因,得什么果,你早该想到这一天。”
倪茜此刻心乱如麻,终于生出些后悔的情绪,可当初她又怎么能想得到程意意会有今天,到最后还要嘴硬几句,“你以为程家又有什么好人?她们才是恨极了你,我再怎么不负责,至少不会害你…”
程意意心中麻木,轻笑起来打断了她,“有件事也许你不知道。”
“爸爸入狱之后,你连夜收拾东西、带着存款离开的那晚,我没有睡着,就站在门后。”
程意意的眼神饱含嘲弄,幽深的目光让人无所遁形,倪茜下意识往后退了半步。
“我没有叫你,因为我知道即使叫了,你也不可能带我走。”
“那时候,你真的考虑过我要怎么活下去吗?”
说到这句,程意意压低了声音,抱手接着道,“程家的人再怎么讨厌我,但至少给过我一口饭吃,我感激他们。你说反了,处处害我的,不是别人——”
“是你。”
一整早的等待,程意意终于从户籍室窗口后接过两个户口本。
一本是倪茜的,一本只有她自己的名字。
程意意翻开自己的反复确认好几遍,最后才满意合上,放回包里,又把倪茜的递还给她。
倪茜愣神站在原地,神情恍惚呆滞,迟迟不肯伸手去接。
程意意就是她下半辈子的饭票,可这张饭票,现在没了。
程意意才不管倪茜想些什么,她现在浑身轻松,唇角强忍着才不至于飞扬起来,把户口本强行塞进了倪茜怀中。
“拿着吧。”
从这一刻起,她们的亲缘关系,就算彻底斩断了。
从此在这个世界上,无论是法律,还是道德,都无法再将她和倪茜捆绑在一起。倪茜的未来无论是什么样子,都与她再无关系。
程意意率先出了大厅,走出几步,察觉倪茜还跟在身后,回头看她。
短短几步,倪茜似乎终于回神意识到自己未来将面对的是什么,唇角干裂苍白,面色灰败,看着比来时竟又老了几岁。
程意意脚步定了定,最后同她说道,“许多事情我劝过你,可你从来不听。”
“离开帝都吧,做点正事。”
她翻了翻口袋,从长款薄风衣的口袋里拿出一张卡,递到她面前。
倪茜茫然接过,显然没有预料到程意意竟又发这样的善心,她张口欲言,却又被程意意打断了。
“这是最后一次。”
“生恩已尽,我身上再没有什么是属于你的。”
语毕,程意意利落转身,再不看她一眼。
天空澄碧,万里无云,太阳正当空。
程意意的衣摆被风带起,她迈开腿大步走远,一次也没回头。
第64章 64
放下了人生最重的一个包袱。
轻装前行时总是心情愉悦, 脚步松快。
时间到正午饭点, 顾西泽还在工作,程意意挂断电话后, 打定主意在附近随便吃些东西, 下午的时间去远郊探望程渊。
从前倪茜和程意意住的房子, 便在辖区的派出所附近,沿着香樟大道直走,第二个路口右拐的高档小区里。
程意意本是想找个地方吃饭, 脚步却下意识沿着路往那儿走。
搬走到程家之后, 她便再没来过这一片,偶尔乘车远远路过,也永远是车窗外的风景,一闪而逝。此刻走在树荫下, 程意意才发现,大道两旁的大楼与商铺已经全然更换了,和记忆中她住了十来年的地方模样截然不一样。
其实在那里的回忆,对童年的程意意来说算不上美好。漂亮女人带着孩子独居, 尤其是倪茜那样无所事事的女人,整日只会逛街打麻将, 家中还偶尔有男人出没, 一举一动都是别人口中的谈资。程意意就不止一次听见有大人教自己家的小孩儿不准跟她玩。
记忆力太好有时就是叫人这样烦恼。
都不用怎么回忆,稍一想,往事便一桩桩一件件浮上心头,走到第一个路口时, 程意意便顿住了脚 。
晨起出门时穿的鞋子不合脚,走长了路,后跟隐隐磨得有些生疼,她索性放弃了回去看看的想法,转身往回走,在来时的路上随意挑了家牛肉面馆解决午餐。
浓汤赤酱,面条上齐齐码了一层切成薄片的卤牛肉,切碎的香菜点缀其间,冒着腾腾的热气,程意意掰开筷子,夹起一束慢条斯理地 吹冷。
这世上很多事情,其实根本不必回头看。
她只愿活在当下,随时准备着朝前走。
估摸着上次带去的书程渊应该都看完了,程意意特地换了两本新的带上,一个人到公交车站,转乘两趟,一个多小时,终于抵达远郊的康山监狱。
会面依旧隔着玻璃,程渊两鬓的头发看着又白了,但精气神却是比上次好了不少,眼睛里都多了几分光泽。还如同朋友般笑着和她聊了几句书里的内容。
时间有限,程意意絮絮叨叨同他说了自己的学业和实验进度。聊完许多,终于提起倪茜的事情,略过起因,把早上同倪茜解除关系,和程家补办收养手续的事情说过一遍。
程渊的神情显然有些惊诧,举着话筒半晌,才轻声回了一句。
“好。”他微微点头,“这样也好。”
“你既这么做,就一定是想清楚了,我知道你从来都是个有主意的孩子。”
程意意闻言,终于微微抿唇笑起来,像是小时候得到肯定般。
他和倪茜本身没几分感情,年轻时的权色交易,如今忆起只觉得可笑又荒唐。在这个地方呆得久了,有时细一想,甚至连那个女人的面貌性格都在记忆中模糊起来。
其实程意意缺少的,不是意见,而是长辈的倾听。
程渊在心中长叹一声,他不是一个称职的父亲,无论是程意意还是程娴,他亏欠她们的都不是一点半点。程意意聪明,有天分,若是换对正常的父母,好好培养,无论在哪个领域,她现在的成就一定不仅仅止于今天这样。
好在她自己也够争气…
狱警敲敲门示意时间差不多到了,程意意赶紧趁着最后几分钟把最后一件事说完。
“爸爸,我和西泽可能就要结婚了。”
“结婚…”程渊沉吟,“见过他父母了?”
“恩,”程意意点头,轻声道,“她们人很好,待我也和善,我之前也完全没有料到…”
这也出乎了程渊的预料,他与顾西泽只有多年前的一面之缘。
顾西泽那时还只是个十来岁的少年,但言谈举止、行事风度已经隐隐可见其父的风范,整个帝都无人能否认他的优秀与出众。
那时候的顾西泽还不认识程意意,就是程渊自己也没想过,这样优秀的年轻人未来会同自己的女儿牵绊在一起。
他能够想象,要让顾家这样清正的家族接受程意意,顾西泽到底需要付出多少心思和努力。
“既是如此,”程渊点头,“那好好珍惜吧,意意。”
程意意的出身是不幸的,她生来便比别人缺失了很多。别人习以为常、唾手可得的东西,她需要付出不知多少努力…可她又是幸运的,她聪明,从不哀叹命运,勤勉坚持,一步一步走到今天,得到了眼前的一切。
“爸爸为你高兴。”
这一句里含了太多复杂的感情。
他没办法挽着自己女儿的手,送她走进婚姻的殿堂里,却任然为她骄傲,为她高兴,比任何人都更希望她得到幸福。
……
短短两天周末过去,程意意再回到G市,周一上班,实验室里便发生了一件大事。
她和肖庆共用的实验室失窃了。
程意意之前摆放整齐的东西,都不在她记忆中的位置。
研究课题的过程里,两人花了大量心血一起做了数不清的实验,研究最后,有的实验附件是实物,这些材料需要和论文一起,都作为课题的研究成果。
实验室是公共空间,她先前只以为是肖庆在周末换了地方摆放,转身询问时,发现师兄也是一脸茫然,心下这便明了了。
门锁没有坏,实验室的钥匙不能带离,非上班时间都由分管员保管。
天知道张清又是想了什么法子拿到钥匙,偷走了那些东西。
研究所的领导们年初时候便计划在实验室安装监控,可直拖延到现在,也没能全部装完,可以预见的,即使知道小偷是谁,她们也拿不出有力的证据。
“咱们实验室不会有人进来过吧?”肖庆这才迟钝地反应到。
“不然咱们的材料是自己飞走了吗?”程意意好笑,脱下白大褂,在窗边的椅子上坐下来。
“不是,意意,”肖庆急了,“你怎么还这么淡定啊,论文马上就该发出去了,这会材料被人拿走…”
肖庆急得抓了抓头发,“不行,我得去找分管员,看谁借过咱们实验室钥匙…”
“没用的,她既然想偷,怎么可能正大光明去那儿登记借钥匙。”程意意给他泼了盆凉水。
肖庆也知道这样没有意义,可就是没办法淡定下来。
听出程意意的画外音,急忙道:“你知道是谁了?”
“你说呢?”
程意意站起身,抱手靠在背后的窗台。
见程意意的态度,肖庆这才强自镇定了几分,想来想去,外面求财的小偷,哪里可能知道他们这堆破东西的价值,会专门来实验室偷这些的人,只有可能来自研究所内部。
尤其是他们俩的竞争对手……
张清。
肖庆反应过来,不解道“她冒这么大风险偷走咱们的材料有什么用,至多拖延下咱们的进度,咱们该往下做的还不是得往下做…”
“我带回去整理的论文和实验数据她也常来看,现在又带走了实验材料,估计是已经准备好,抢先咱们一步发表了。”
“常来看?”肖庆越发震惊。
“她自己配了钥匙开门进来的,”程意意撩起耳边的碎发,“都趁我不在的时候。”
肖庆的眼睛瞪大了,“意意,你知道怎么还让她看?这种事不是应该告诉师兄告诉导师吗?”
“她当时还什么都没做,打草惊蛇了,她又想到其他的主意,反而防不胜防。”程意意解释。
“可那女人都能随意进出你的宿舍了,你怎么就一点也不怕呢?”肖庆实在理解不了程意意的想法。
“猜到她的目的,我就不怕了,”程意意够起来,拍拍他的肩,“别紧张,师兄,我不会让自己陷入危险的。”
肖庆只得无奈地摇摇头,又问道,“你说她要抢先咱们把论文发表?”
“我们和她研究的课题不同,导师也知道咱们的进度,她就不怕吗?”肖庆始终不解。
“我早前便有耳闻,”程意意不慌不忙解释,“她常把手下学生的论文拿过来,第一作者署上自己的名字发表,剽窃成性,即使这样,她还是顺风顺水获得了杰青的资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