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开的仙门之后,有一仙子倚坐在树枝上,手中正拿着花枝逗弄三岁的小男孩。
男孩一脸的不耐烦,却连避也不避,直直地望着她。
似诧异仙门忽然打开,远远的,她就侧目看了过来,眼中惊讶之情如受惊的林鹿,仓惶不已。
那是茴离第一次见到她。
第一眼,便入了魔。
从此她就是他的心尖肉,指尖光。无数个日夜里,都念念不忘。
茴离以前以为,魔就是魔了。
可遇到摇欢之后才知道,原来魔也能入魔。
仙境浩瀚的仙气对他有灼伤之痛,可即使如此,也阻挡不了他每日冲开仙门去往瑶池。
从刚开始只能待几息时间,渐渐的,即使仙气灼体,他也能忍受了。
他的怯弱让他只敢藏在树荫里悄悄地看她,有时候来的不凑巧,会整天看不见她。
若是幸运,便能看见她陪着被他重伤的那位龙君在湖边散步。
有时也会是她独自一人,嬉闹玩水,每日总是无忧无虑的,仿佛这天地间就不会有惹她烦心的事。
后来?
后来好像是被发现了吧。
他的魔气日日增强,到了连他也无法掩饰的时候。
她就在湖中抬起头来,那么准确地一眼就看到了藏在满目繁茂树枝里的他。
那眼神,就好像她一直都知道他的存在。
那时,他重伤龙君的消息魔王已知晓,魔王似才想起还有他这么个儿子一般,下了几道令书派遣使者来召他回魔都。
他耽搁了许久,直到再也拖延不下去那日。
他没再躲藏。
哪怕如今已经过去了万年之久,哪怕沧海已变,他仍旧记得那一日,他坐在湖边看着她从湖中破水而出的模样。
就像是一尾美人鱼,从水波粼粼中一跃而出。
她周身水珠就似跌落玉盘的珍珠,盈盈发亮。
他坐在湖边,忽然就把什么都忘了。
——
摇欢被茴离的眼神看得有点发毛,顺手撸了一片叶子叼在嘴里。不料,她的手刚摸到那片树叶,就径直地从翠绿的叶子中穿了过去。
摇欢有些吃惊。
这幻境虽然是幻化出来的,但里面的道具能不能走点心?
就这么穿叶而过,她有点方啊。
摇欢不信邪地又轻轻把手放到叶子之后,指尖还能触到叶子棱角的触感,白嫩的掌心却已能看到透明的叶子里那些纹理和脉络。
她蹙起眉,有些不解地望了眼茴离。
后者却很不在意地一笑,淡声道:“这个幻境,许是维系不住了。”
他话音刚落,摇欢栖身的这棵大树就似碎片一般,瞬间碎成了一片片光影,没几下便如烟尘一般消散在了空气之中。
整个大地开始如初时那样地动山摇。
眼前光影离奇,就如一道深邃的漩涡,带着无法比及的力量疯狂地往她卷来。
它挤压着整片幻境,把所有的空间如同碎片一样搅碎成光影,尽数吞没。
摇欢的长发被那股妖风吹得兜头卷来,她手忙脚乱地拨开头发,正欲挣扎下破开幻境,腰上一紧,她被人用力地拉进怀里。
那股蛮横又霸道的力量如同锁链一般紧紧地把她困缚在怀中,飞快地远离那越来越疯狂的漩涡。
摇欢刚拨开的长发又换了个方向兜头卷了上来……
她慌手慌脚地拨正长发,不再被遮掩的目光不经意地落在刚才站立的地方时,微微凝滞。
茴离依旧保持着刚才和她说话时的那副模样,静静地站立在原处。
仿佛不知道身后迎来飓风和漩涡,也不知整片幻境正在分崩离析,他站在那,如同塑立的石像,沉默而安静。
身后的漩涡和狂风并没有惊扰他半分。
他定定地望着她离开的方向,眼瞳里倒映着四周被漩涡分刮的光影和碎片,唯独她的身影即使在这片混乱的景象里也清晰得几乎透明。
摇欢心下一惊,正欲提醒他快点离开。
刚启唇,便见他身后的漩涡骤然逼近,飓风掀起了他的衣袍,他的长发飞舞着,渐渐遮掩住他的视线。
他眯起眼,勾着唇冲她摆摆手。
明明说着再见,却连转身离开的意思也没有。
双目凝视着她渐行渐远,那眼底,似有比桑田沧海还要深厚的感情在破茧而出。
这样的神情,恍然间就和摇欢深埋在灵魂最深处的某段回忆有了重叠的阴影。
她心中剧痛,就似被人抽去龙筋剥去龙鳞一般痛得呼吸一窒。
那些本就在她身体里寄居东西,仿佛在刹那,苏醒了。
第七十三章
她想起来了。
所有的一切,都想起来了。
瞬间注入她灵魂深处的记忆就似涌入她身体里的飓风,一点点蚕食着她的骨血,侵占着她身体里的每一寸地方。
那些曾令她痛不欲生的回忆,就如同一碗忘川之水,苦涩又寒凉,饮入似能把心也凝结成冰,呼唤百鬼丛生。
她记起了在瑶池诞生之初,那日骄阳似火,她跃出水面,看见远处昆仑山脉如同盘踞的巨龙,龙首之上结着万年寒冰。
山顶白雪皑皑,如同披着银纱,圣洁美丽。
那浩瀚的仙气,就如清早覆在花枝草木上的仙露,让人闻之便是精神一振。
她也记得自己赤脚走上昆仑山,脚下雪粒就似有了温度一般,冰凌遇上她皆化成了一泉清流,水珠盈于白雪之上,就如细碎的珍珠,颗颗晶莹。
山顶是昆仑山万年如此的寒风肆意,她站在山顶,远目眺望整座山脉时,看到了无穷无尽的光景。
遥远之处有仙门,祥云缭绕。
仙鹤在苍穹之顶飞过,偶尔留下几声轻啼,清脆如过耳的风声。
她在山顶站了许久,久到昆仑山山顶的风快要把她凝结成一座冰塑了,她才沿着一路蜿蜒曲折的山脊下行。
山脊高耸,就像是一条披着草木的巨龙,雄伟又壮丽。
她的世界在最初时,便已有他的影子。
她还记得在她肩上还披着未化的冰凌和白雪回到瑶池,唇角凝冰,正想跃入瑶池暖和暖和时,曾不小心踩到了回渊。
他那时还未化形,如任何一株普通的兰草一般,既不别致也不特殊。
可寂静的瑶池里,唯有他嘤咛的声音,如同天籁一般,敲醒了她正欲重新沉睡的心。
瑶池之灵,大地之脉。
她现世那日,凡界红霞漫天,仙界双凤争鸣,就连魔界魔气沼沼生灵涂炭的地方也有百花齐开。
……
她在瑶池一待千年。
久到她都快忘记自己叫什么的时候,终于有人叩响了仙境之门。
她带回了重伤的寻川,她不知道该怎么给他疗伤,便一股脑的把自己会的治疗法术全部拍在了他身上。
终日无所事事的她似乎终于有了需要她做的事情,她开始每日特定一个时辰去看看昏迷不醒的神君,拍几个治疗法术。再捧一掌瑶池之水,像浇灌花草那般浇灌他。
虽然每日浇灌后,他似乎并不领情。
她也乐此不疲。
寻川伤势大好后,再也不整日昏睡。
他清醒着的时间比睡着的时间要久许多,即使是一个养伤的人,他做的一些事也比她有趣很多。
摇欢学着他那样,给自己在湖边置办了一个软塌。阳光好时,就把软塌搬到桃花树外,嗅着花香晒晒太阳。
不知何时起,他们每日都要说上很多的话。
渐渐的,摇欢就知道,瑶池仙境这扇仙门之外还有许许多多像他们这样或者不像他们这样的人,他们每日做的事情都不一样。
有凡尘的人为温饱名利忙碌;有仙界的人为寻欢作乐奔走;也有战士,正在为战争浴血奋战着。
摇欢还曾托着下巴,天真地问他:“我是不是就是你说的为寻欢作乐奔走的人?”
她有时兴起,就会走上半天,去昆仑山顶看看云海,吹吹风,看看雪景。有时会沉入瑶池湖底去捉一小尾格外灵活格外难抓的小银鱼,然后放走,再抓。
总之,她也许是最不务正业的神仙了。
那时的寻川怎么回答的?
好像只是微笑地摇摇头,又好像是无奈地点了点她的眉心。
记忆久远得连她也想不起来了。
后来的后来,摇欢就不爱去爬昆仑山了。
想看雪时,不用去远处披雪的山顶,他指尖那抹银光似藏着一个大千世界,她喜欢的任何东西,他都拥有着。
摇欢对每日要捉的小银鱼渐渐就没有了兴趣,比起每天长得都一样的小银鱼她更喜欢这个皮相俊美的神君,喜欢他日日陪她玩,教她新鲜的东西。
口渴时她不再掬起瑶池之水就喂进嘴里,她会用白雪桃花煮茶,还会用树枝搭成篝火架烤倒霉被她抓来的仙鹤吃;还学会了挖洞埋上瓜果酿酒喝。
这些都比以往她搭针穿线给自己织衣服啊,用瑶池之水给花草树木浇灌啊,每日修剪花枝捉小鱼有趣太多了。
没过多久,她又在瑶池认识了个新朋友。
他叫茴离。
其实她知道他的存在已经很久了。
这是一个与她和神君都不同的一缕气息。
浑浊,压抑,阴鸷。
他躲在暗处,就像是伺机而动的猎豹,可他身上截然不同的安静气息又让她困惑不已。
她对气息极为敏感,又有回渊读心,知他并没有恶意,便大方地把他归纳成流连瑶池美景,留恋她美貌的一类生物。
可后来,他却不甘于只待在暗处了。
他像一个神奇的织梦者,会把外界好玩的东西编织成一个幻境。
摇欢进过他的幻境几次,每每都能一眼看出幻境中的阵眼。
这样的日子没过多久,他便告知说要离开了。
他的离开,把仙界第一重门的位置暴露给了魔界。
某一天,沉寂了百年有余的仙界之门,忽然就被撞响了。
魔界大军入侵,魔军挥矛直上,她生存千年之久的瑶池就如同被推倒的熔炉里冒出的火焰燃烧殆尽一般,瞬间就被摧毁得生灵涂炭。
这是她第一次直面战争的凶险。
瑶池碧蓝的水面浑浊不堪,圣洁壮丽的昆仑山脉到处都是被魔兵摧残后的残垣断壁。
是茴离。
让魔君知晓岭山之界的尽头便是瑶池仙境,而昆仑山作为仙界第一重天,被魔军如此重伤,有如折断了一双翅膀,狠狠吃了一亏。
她站在九重天上的瞭仙台送寻川出征,他飞舞起的战袍,就像是鼓动的风帆。
她仍记得,他回头时,隔着仙界千军万马回望的那一眼,似有道不尽的话,悠远得如同重山叠岭的昆仑山,山影一重又一重。
他头盔上的翎羽是凤尾上最鲜亮的一支,还是她偷偷在凤凰的尾巴上拔下来的,为此被记仇的凤凰追了仙界一整圈,险些就成了笑柄。
可那一刻,摇欢只觉得他耀眼之极。
就像是她初生时所见的那轮骄阳,亮眼得不能直视。
寻川带兵出征,百年有余,两军于昆仑山为界胶着。
他知道她喜欢昆仑山顶的大雪,为此驻守百年,只为争得一息之力,逼退魔兵。
一次告捷,他让鲲鹏传讯,邀她至昆仑山巅。
昆仑山的山顶,依旧是白雪皑皑,大雪漫过一座山顶又一座山顶,就像是披着一件银色的纱衣,连绵着,一重又一重的山脉。
那次,也是摇欢第一次看到在战场上的苍龙。
他的体内流淌着战神一脉的血液,墨色的铠甲在阳光下犹如流淌着的碧玉,那翠色犹如苍龙在他的战袍上游走。
战场之上,龙吟阵阵,压抑得敌军止步不前。
他就是那个神,是她唯一的信仰。
以昆仑山为界的战场,血流成河,百鬼哭嚎。
她当夜便返回了仙界,镇守九重天。
不知年月过了有多久,前方终于再次传来捷报——寻川重伤魔君,把界限划回魔界。
战争。
结束了。
摇欢在琼台听到传讯已是几日之后的事,她欢喜之极,从瞭仙台上,那曾经送他出征的地方一跃而下,想赶去昆仑山迎接他凯旋而归。
那时的欢喜,仿佛到现在也能透过她的心口,温暖她全身的血液。
他回来,是要娶她的。
她要住回瑶池,以后还能年年去昆仑山巅上看雪赏梅煮茶。
不料,她的满心欢喜还未温热。
天命就和她开了一个巨大的玩笑。
她在昆仑山守了很久,并没有等来领着大军凯旋而归的寻川,她等来的,是寻川被创世神弦一封印的噩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