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织的肩膀削瘦得不可思议,露在单衣之外的手臂也很细,在阳光中白得有点可怕的病态肤色。全身上下都瘦弱不堪,像是无机物一样白皙得泛青,怎么看都不像活生生的人类,完全没有印象中娴静美丽的模样。
在朝日先生已经不在了的那个时候,十织大人究竟对她说了什么呢?
『我喜欢看日渐西沉的城市,喜欢看夜幕下那一盏盏亮起的灯火,但现在却觉得,早晨太阳升起的那一刻也很美好。』
记忆中浮现出来的声音还是那样的温柔。
『尽管我的身体变成这样,尽管朝日……也已经不在我身边了,尽管还是会觉得悲伤、痛苦、很想把一切都抛开追随他而去,但是,我还是想继续生存下来。你看,这个世界明明充满了光,就算是多么微弱的光芒,只要看到了,我也会觉得很开心。』
尽管流着泪,但十织大人的脸上却扬着宛如新生的笑容。
『我比任何人都相信希望。』
一瞬间,一雅感觉到喉咙像被纠的紧紧的,涌起一阵疼痛。
她怎么会一直蒙蔽着自己的眼睛,什么也没察觉到呢?
十织小姐并不是把自己一直封闭在梦境里的那种软弱的人。虽然一开始的确是这样,但她还是察觉到了属于自己的真实。悲伤过后,苦恼过后,她还是选择把它们隐藏起来,并一直温暖的笑着。
为什么她会觉得这世界一片黑暗呢?明明,到处都充满了光啊……
一雅将头深深埋进双膝之上,呜咽断断续续地从发丝下传出来。十雾不知道她的话有没有被听进去,过了好长好长一段时间,她才得到了回应。
“……像我这种人,还有什么事情是我能做的吗?”
“当然。至少能做的事情比我多。”十雾立刻斩钉截铁地说,“我什么情况都不熟悉,村紫家的事也好,自己的事也好,还有敌人的事也一样,这些你都比我清楚得多。在敌人展开进攻前,跟彭哥列九代首领再次沟通一下,我的事也还得多多仰仗你的帮忙。啊,还有,千万不要忘了想想大战结束后该如何重振村紫家。”
“……你认为……我们会赢吗?”一雅下意识就说出否定的话语,“不可能的,十织大人早就看到了未来……”
“你怎么又来了?”十雾难得蛮横地打断了她的话,“你对未来的看法太过消极了!十织小姐虽然也说过三天后是她的死期,但她用的是‘原定’,我想她也跟我一样,认为命运是可以改变的。未来并不等同于命运,我不相信人是有既定的命运,未来这东西随时都在变,它并没有什么必然的结果,十织小姐所看到的未来只是一种‘可能性’而已。决定未来的不是命运,而是相信自己、相信同伴,贯彻已经决定的道路,达成相信信念的勇气!”
我们对未来一无所知,未尝是什么坏事。人是在命运中挣扎的生物。因为不知道,所以才去赌;因为看不见,所以才不懂得惶恐。
如果我们一早确知结局,还有多少人敢去赴那茫茫的前路?
“……你说的没错。”
一雅眼中的阴影渐渐消失,仿佛漫漫长夜退去,从恶梦中缓缓醒来,原本软弱的表情变得坚定起来。
十雾回以一个大大的笑容。
一雅抿直了唇。笑得真傻!居然被这样的人骂醒,真是太可耻了。
“——俩蠢小孩吵完架了啊。”
十雾和一雅都被这道突然出现的声音惊吓到,立即转过头去。在没有人注意到的阴暗角落里,一身白色单衣的十织就静静站立在那里,十雾和一雅竟然没有注意到她究竟是何时进来的。
不同于松了口气的一雅,十雾忽然警戒起来,牢牢地盯着这个有着熟悉面孔却气质完全不同的女子。“……你是谁?”
“呵。你看出来了吗?我不过是趁着十织休息的时间跑出来透透气而已,恰巧听到了有趣的东西。”
回视着十雾的紫色眼睛冒着丝丝寒气,她指着十雾,像咳嗽般嘶哑难听的声音从“十织”唇间发出。
“你想获得更为强大的力量吗?”
——京都某处——
“消失——!赶快给我消失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黑衣男人们都听见维纳尔的卧室里突然响起竭斯底里的狂叫,众人已经对这个情况感到无比熟悉,短暂的震惊过后不约而同冲进了和室,其中一人拿起通讯器焦急地叫喊起来。
“维纳尔先生又发作了,赶快叫更多的人……不,去把那个人叫来!”
“不要接近我!给我消失啊——!!”一边发疯似的狂叫着,维纳尔一边抄起东西往虚空狠狠地砸去。
“维纳尔先生!请冷静下来!”部下们分别上前制住他的手脚,但却怕弄伤他而放轻了力气。因为这点,维纳尔轻而易举地挣脱了他们的钳制。很快房间里便已是满是狼藉。
无能为力的部下们面面相觑。
维纳尔还在不停地狂叫,“给我消失——!给我消失——!”
够了——真的够了——
恨到极点的低吼从维纳尔紧咬的牙缝中迸出。他恨不得立刻将所有人都杀掉,恨不得将一切都破坏掉,恨不得马上将自己的存在从这个世界上抹去……但这是不被允许的。他非常清楚地明白到,在心里的恨意全部消失之前,放弃生命这种事是绝对不被允许的。
但是,他真的快撑不下去了。自从「那个时候」开始,便一直重复上演,数次、数十次、数百次、数千次……直至这副躯体消灭殆尽为止。
摆脱不了这个梦魇。
快疯了。
“——发什么疯啊,臭老头?!”
突如其来的讥诮声音极度不耐烦,老人高举的手臂硬生生地停在半空。
声音的主人是一个灰色头发的男子,年轻的脸庞充满自信和傲慢,单手撑着纸拉门,上身前倾形成一个很随便的姿势,朝老人扬起下颚的动作显示出他对老人的鄙夷。
“没想到你也是这样无聊的生物,都七老八十了,居然像丢了玩具的小孩子一样大吵大闹。我都替你感到羞耻!”
其他人像是看到了救星一样,大大地松了口气。
这个灰发男子·相泽凉就是除真治凌之外唯一见过那个东西的人,而且似乎比真治凌更加受信任。其他人一直想不明白老人对灰发男子为何这样放纵,但碍于老人的情面没敢发问。
灰发男子踱进和室,一边走向老人一边朝干部们投以蔑视的眼光,“你们未免也太没用了,连个老头都制不住。”
仍然没有人敢说话。见状,相泽凉更加不屑地哼了一声。他拾起掉在榻榻米上的手杖,递到老人面前,态度狂妄得根本不像是下级对上级应该有的态度。
砰!瓷杯砸在门柱上,破裂开来的碎片飞散开来,一丝鲜红从相泽凉的脸颊上滑下。
相泽凉伸手抹了抹脸颊,上面的一丝血红让他心情烦躁,朝着维纳尔破口大骂起来:“你这个老不死的要发疯就给我像个老人一样安静地发疯!小心我宰了你!”
维纳尔转身又拿起了一只瓷杯,准备往相泽凉身上掷去。这时,他忽然看见了相泽凉身上居然满是血污,举起的手不自觉僵在半空中。
相泽凉显然注意到维纳尔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耙了耙头发说道,“臭老头,看清楚了吧!今天为了试验匣子,我特意跑去挑了那些兔崽子一个支部,别以为我跟其他窝囊废一样害怕你,要不是受了伤我早就一拳揍飞你了!”
大言不惭。维纳尔冷笑一声,却放下了手臂。
“……在行动即将开始前,居然蠢得故意让自己受伤,看来得叫维基博士把你的脑子也一并换掉算了。”
“你才是老年痴呆,行动是三天后才开始的吧?”
“我改变主意了。给我传话下去,全员立即进行整备,九十分钟后出发。”
相泽凉像没反应过来似的歪了歪头。
“你没听见吗?还是说,你对我的命令有意见?”
相泽凉狂笑起来,“我高兴都来不及!不知道那几个人是不是真的像他们所说的那么厉害,好想快点厮杀一场啊!”
一班干部满身冷汗地看着他大笑着离开。
在他们看来,相泽凉跟老人一样,精神都不怎么正常。虽然从外表看来似乎头脑很清醒,但是正常人是不会有他们那种癫狂到极点的眼神的。
“快点到来吧,我、他还有村紫家的终结……”
一旁,老人也阴阴地笑了起来,部下们都忍不住微微变了脸色。尽管心存恐惧,但他们仍然什么也没说,恭敬地退了下去。
偌大的和室内,只剩下维纳尔一人在喃喃自语。
第40章 幻象的迷宫
外面的空间下着冷冷的雨,丝丝寒气透过玻璃窗渗入了屋内,即使是在初夏,下起雨来也是意外的冷。灰白色的月光映照下来,在走道上投射下三道细长的黑影,整座大宅仿佛从来就没人居住一般,除了这三人的脚步声外再没别的声音,安静得可怕。
“犬,你可不可以控制一下你的肚子,我的耳朵受不了。”一道像是很不情愿开口似的少年声音慢慢升了起来,千种用言语攻击着自己的同伴,“谁叫你死撑着不吃饭。”
“啰、啰嗦!是那两个老女人没有毅力,被我掀了两次竟然就不再拿饭来了,她们绝对是存心想饿死我!”
“我不是分你食物了吗?”
“那么丁点鬼才吃得饱!”
“……”他就吃饱了。
“最可恶的还是那个女人,除了中午来过一次之外都没送饭过来。明知道其他人都不会把饭留下,而且还是她自己说要帮助骸大人的,居然还敢不让身为手下的我吃饱?一伙的!绝对都是一伙的!”
千种懒得再搭话了。
“安静点,犬。”
这时,走在最前面的骸忽然开口,仅仅一句话,就让激动的犬完全安静下来。犬“咕~”了好长一声,不得不闭上嘴加快脚步跟上去。
骸现在没有多余的精力去关注手下的心理健康,难得收敛了笑容,一边行走一边凝神四处观察空无一人的大宅。
这房子安静得很不寻常。平日就算没见到人类的踪迹,还是能够感觉到散布在各处的气息。但是,自从入夜开始,除了他们三个之外,这栋大宅里原本存在着的各种各样的气息都凭空消失了,感应不到其他人的存在,整间大宅就像被切割包围起来进入了异空间。
——绝对和下午爆发的巨大精神能量有关!
骸的心底隐隐约约浮现出一丝莫名的急躁,不知为何,他感觉很不妙,好像有什么极其恐怖的东西在暗处窥视等待着杀戮。
那些人都去哪里了?那个女人现在又在哪里?
正当骸想要进入其中一个房间观察时,一阵极浅极弱的战栗流窜全身。
“……骸大人!”
一声尖锐刺耳的叫喊蓦地在身后响起,骸立刻回过身,表情在一瞬间扭曲了起来。
刚才还是空无一人的日式走廊不知何时变成了一间白色的房间,白色的墙壁上和白色的瓷砖上涂满了鲜血,在白色的灯光照射下那种颜色对比显得更加惨烈。房间里堆满了大人们的尸体,空气中充满了肮脏腥甜的气味。
他所站立着的地方,是艾斯托拉涅欧的实验室。然而,与数年前的情景不同的是,这次躺在尸体堆中的还有他的同伴们。
“骸大人……骸大人……”
犬满脸鲜血,身体因为解除不了兽化状态而陷入崩溃,奇形怪状的肢体从身体各处伸展出来,脸孔已经看不出是人类的模样了,整个人看起来就像是无数种动物融合失败的奇美拉。
他在拼命喊着骸的名字。
“骸大人……骸大人……”
千种满脸鲜血,身上到处是渗血的伤痕,手脚向着奇怪的方向弯曲着,森森白骨刺破皮肤暴露在空气之中。脑袋上一道狰狞的缺口,能看见一团灰白色的物质。
他在拼命喊着骸的名字。
“骸大人……骸大人……”
还有许许多多孩子,没有双手,没有双腿,甚至半个脑袋被削掉了,仍然在拼命喊着骸的名字。
手摸上墙壁,还能感觉到墙面的坚硬粗糙,鼻子还能闻到飘散在空气中的硝烟味和血腥恶臭,脚边还能感觉到大人们尸体还未消散的余温,他确实是以自己的双脚站立在这里。
——幻觉!
骸忍不住紧紧攥起拳头,立即催动精神力高速运转,然后一口气释放出来。然而,原本应该像被击碎的镜面一样破裂开来的眼前的情景,却没有发生一丝一毫的变化。
“……怎么回事?这一切……”
不可能,这一切绝对没可能是真的——即使他知道这个结论的正确性是百分之百,但是却没办法像以往看破幻术一样破解,浑身的颤抖无法停止。
“难道是那些家伙里头的某个术士干的好事?这么快就追来了?”
骸立即又推翻了这个想法。
不,不对!只要是幻术就不可能瞒得过他的感知,就连当初维纳尔手下最强的术士真治凌,也无法完全不留任何气息,更何况是那些小卒?只剩下一个解答,那就是他自身有问题!跟上次面对真治凌时一模一样,他居然看不透这个幻术!
想到这唯一的可能性,骸不禁咬紧了牙关,屈辱感一波波涌了上来。
『全员注意!全员注意!』
突然在白色房间里响起警报。
『第八实验室发生暴动!请各位在确认目标的同时展开制压行动!』
身后的钢铁大门砰地一声被粗暴推开了。以耀眼的光亮为背景,骸的面前伫立着无数人影。实验室之中,响起了机械冰冷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