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腰——蓬莱客
时间:2019-07-29 09:03:16

    魏俨击昏春娘,走到烛台前,点亮了烛火,慢慢地转过身。
    他穿了身青色的寻常汉人衣裳,数年未见,除了蓄留短短髭须,脸容和小乔记忆中的差不多。
    只是从头到脚透出的那种感觉,却不大相同了。
    小乔在他的身上,仿佛嗅到了一种头狼的嗜血气息。
    见他双目闪闪落向自己,她的心口砰砰地跳,全身绷的紧紧,戒备地盯着他,慢慢地后退,将还熟睡中的腓腓护在了身后。
    魏俨视线扫过她身后的那张小床,目光微微一动。
    “莫怕,我不会伤害你的。”
    他开口道,声音低沉。
    电光火石之间,小乔放弃了开口叫人的念头。
    这间屋里只有自己和腓腓,再加个被他一掌击昏了的春娘。
    即便她此刻张口大呼叫来了人,倘若魏俨存心不良,要对自己或腓腓不利,于他而言,也是易如反掌。
    她慢慢地镇定了下来。
    “你意欲为何?”她直接问。
    她并没问他如何进来的。
    贾偲虽安排巡逻护卫,但以魏俨的身手,加上他对魏府环境的熟悉,以夜色掩护避过巡逻闯入内院,并非不能之事。
    魏俨没有作声,两道目光再次投在她的身上,注视着她,双目一眨不眨。
    细细凉风从窗牖里里渗进,掠动灯火,摇曳着昏黄的烛火,他的目光也似随之明灭不定。
    在她的面庞上停驻了片刻,沿着脖颈,慢慢下落。
    小乔身上还只穿着方才睡觉的一件薄薄月白衫子,领口微敞,露出了一段光洁胜雪的玉颈。
    她转身,从床头衣架上拿了件浅紫衣裳裹身,包的严严实实,低头系好衣带,转身重新面对着他。
    “我该唤你为何?长兄?抑或匈奴渐将王呼屠昆?”
    她冷淡的目光投向了他。
    单于王帐之下,除了左右贤王、左右日逐王外,又设左右渐将王,共六人,成六角之势。
    魏俨去匈奴的数年间,展露峥嵘,又助他祖父老单于征服盘踞葱岭多年的匈奴宿敌东胡人,杀东胡王,尽得民众和畜产,此一仗还救了老单于,避过一支原本透他胸口而入的弓弩,得老单于的赏识,破格被封右渐将王,领原本东胡葱岭的属地。
    数个月前,小乔有回去北屋,仆妇见她来,自不像外人那般通报。小乔进屋时,在门口无意听到徐夫人和钟媪谈及魏俨,正好说到此事。
    当时徐夫人的口吻,既是思念,又似带了隐忧。
    魏俨唇角微微一扯,慢慢朝着小床走来,最后停在小床边,微微俯身下去。
    “这便是你和二弟的女儿?”
    他端详酣睡中的腓腓。
    “真美……像极了你……”
    他凝视着腓腓,低低地道,慢慢伸手,似乎想碰触腓腓的面颊。
    “魏俨!”
    小乔蓦地提声。
    “你深更半夜闯入内院,无礼我便不和你计较。我知你必有所图,你到底意欲为何?”
    魏俨的手停住了,慢慢收回,转过身来,朝着小乔一步步地走了过去。
    小乔没有后退。
    魏俨最后停在了她的面前,两人相距,不过一臂之隔。
    近的他似闻到了来自于她的一股若有似无的幽香。
    “你不怕我?”
    他定定地望着她,眸光渐渐仿佛迷离,神色古怪。
    小乔冷笑:“这里是我家,我为何怕你?你虽仗着熟识方位避过了贾偲所设的岗哨闯到这里,只是你莫忘了,此处君侯府邸!我若喊一声,倘你还能全身而退,这个魏字,往后便可倒写了!”
    魏俨默然片刻,目光渐渐清明,忽道:“你所言没错,我来,确是有事。”
    他顿了一瞬:“刘琰遣使者来王帐,许诺以河套之地,换单于铁骑攻袭南下,缓他琅琊之急。单于倒未必拿他之言当一回事,只他已年迈,日益老朽,一生唯一遗憾,便是未能将从他手中所失的河套再次夺回,是以被说动,不日,便要借这机会,三十万铁骑尽数南下,对云中白登上谷三地发动突袭……”
    河套括湟水、洮水、桑乾河等流域,自古水草丰美土地肥沃,数百年来,从北方匈奴兴起之后,河套便成匈奴的觊觎之地。
    老单于这辈子最大的成就之一,便是在他二十多岁刚继任单于的时候,以雷霆铁血之姿,从刘姓汉室的手中夺走了河套,叫匈奴人南下牧马放羊了二十年。
    后魏劭祖父镇守北方,经数次大战,夺回被占的河套。最近的这二十年间,单于虽数次意图再攻河套,但一直受阻,纵然铁骑踏平西域东胡,心中难免也意不平。
    小乔脸色大变。
    魏俨抬举左手至面前,看了眼自己那只戴了截乌铁套的小指。
    “当初我离开魏家之前,曾断指起誓,外祖母在世一日,我便不杀汉人一丁一口。我虽一卑鄙无耻之徒,但立过的誓,还是记得。此次南下突袭,我不请战。”
    他的目光,落于她失了血色的一张娇美容颜之上:“我当日既辞了魏家归于匈奴,如今便是匈奴之人。即便不请战,今日本也不该报讯。只是外祖母于我,终究有抚育之恩。是以我来传讯,和魏家的抚育之恩作一个了断,从今往后,我再不是汉人,便如你方才所言,我乃匈奴人呼屠昆。”
    床上春娘方才被击后颈晕厥,渐渐也快苏醒,发出了几声含糊的呻吟。
    魏俨深深看了小乔一眼,转身疾步往他方才翻入的那扇窗户走去,翻窗而出。
    小乔回过了神儿,追了上去,冲着月光下那团身影道:“自你离去,祖母一直思念。你既来报讯,何以不亲见祖母向她禀告?”
    见前头背影稍稍一顿,随即继续朝前,一个错眼,便消失在了夜色里。
    春娘终于苏醒,猛地坐了起来,环顾一周,见房里点着灯,小乔正在窗前,看起来并无异样,松了口气,揉着依旧疼痛不已的后颈,呻吟道:“女君方才和人说话?我方才睡梦之中,仿似也看到房里进来了个黑影,正要叫,就不知道了……我这是做梦,还是出了事?”
    小乔转身,提笔匆忙写了封信。
    片刻后,贾偲便急匆匆赶来,道:“女君突然唤我,可有吩咐?”
    小乔将信交给他:“火速去金龙寺交给老夫人!片刻也不能耽误!”
    ……
    天刚蒙蒙亮,徐夫人便从金龙寺回来了。
    一回来,小乔立刻跟入,将昨夜魏俨来报讯的经过说了一遍。
    自然,略过了前头,只提他报讯内容。
    徐夫人不语,只闭目而坐。
    片刻后,奉命留守渔阳的雷炎带了两偏将和数名裨将,匆匆赶到。
    除了边境各军镇,魏劭于雁门和范阳,也各留有五千驻军。
    徐夫人安排调兵遣将,完毕后,道:“以流星马知照云中白登上谷三地守将,严加防范,若匈奴来袭,务必死守,等援军的到来,其余各军镇相互呼应,有消息立刻通报到我这里!”
    雷炎得令,带人匆匆离去。
    一行人走后,徐夫人凝思片刻,忽然咳嗽个不停。
    一旁钟媪急忙递帕,又抚揉她的后背。
    自从那年相继出了魏俨和投毒事后,徐夫人的身体便大不如前了。
    小乔忙倒了一盏温水,等徐夫人咳完,递奉上去。
    徐夫人喝了一口水,放盏,等喘息稍平,对小乔微笑道:“莫怕。一早已经传信给劭儿,很快便能回兵。匈奴铁骑虽来势汹汹,但我魏家儿郎也是身经百战,必能过的了这一关!”
    一旁钟媪神色凝重。
    小乔问:“祖母,夫君最快回兵,需要多久?”
    徐夫人沉吟了下:“以精兵简行,消息递到后,半个月。”
    “也就说,至少二十日。祖母,以十万守军对匈奴三十万铁骑,再加雁门和范阳留守军力,即便死守,恐怕也将是一场艰难恶战。”
    徐夫人独目看向她:“你有话说?”
    小乔跪到了她的身前。
    “祖母,若是向湟水一带的羌兵借援,赶到这里,大约多少天?”
    “最多十日……”徐夫人蓦地抬眼:“你的意思?”
    “何不火速去向卑禾羌人借兵来援?我料只要开口,原旺族长定会出兵。羌人勇猛善战,不逊匈奴,若肯来援,即便不能打退匈奴,至少也能帮助守军顶到夫君回兵。”
    徐夫人心里其实十分清楚,以十几万的守军,想抵住匈奴三十万铁骑,坚守二十余天,困难确实不小。
    一切尽力罢了,以求将损失减少到最小。
    方才她对小乔那么说,也是以安慰她居多。
    在徐夫人的心里,已经想好,为稳妥起见,尽快先送她母女离开渔阳。
    忽然听到这个建议,心中也是微微激动,点头道:“此法可行!”
    
    第152章
    
    魏劭祖父当年将州治从范阳迁到距离边防军镇更近的渔阳,本意便是为了抵御匈奴。
    上谷距离渔阳,不过三两天的马程,一旦上谷有失,渔阳也岌岌可危。
    是以信使出发,见完随后赶到的渔阳令,安排了边境撤离民众的诸多事项后,徐夫人唤来朱氏和小乔,叫二人速紧收拾东西,带着腓腓先行撤往更为安全的范阳。
    “祖母不走,我也不走。”
    小乔立刻拒绝。
    朱氏已经得知了匈奴南犯的消息,本就在忐忑,一听到徐夫人如此安排,便知渔阳也可能有失,面色立刻变得灰白,犹豫了下,道:“媳妇也不走……”
    徐夫人猛地一顿拐杖,怒道:“我留下是为了坐镇渔阳,你二人留这里何用?不过为我徒增牵挂!我意已决,不再更改!你二人速带着腓腓给我上路!”
    许是情绪过于激动,又起了咳。
    才咳几声,便勉力压了下去,喘息有些不定。
    朱氏瞥她一眼,瑟缩了下,不再开口。
    小乔望着徐夫人白发苍苍的容颜,顿了一顿:“如此,孙媳妇便听祖母的话,这就离开。”
    徐夫人神色这才缓了,注目小乔片刻,缓缓地道:“渔阳会无事的。我叫你离开,只是做万一打算罢了,你勿多心。你们这就走吧。”
    小乔鼻头发酸,压下心中万千情绪,到她面前,朝她跪下叩拜。
    ……
    匈奴南下,徐夫人将坐镇,与军民共同抵御来犯,援军也不日便可到,召民众一道参与抗击。
    凡自愿参战者,可至渔阳衙署,领取盔甲武器。
    这则官府布告,张在了渔阳四城门边。
    但渔阳令同时也遵了徐夫人的命,于两日内大开城门,允许民众自行撤离渔阳,等局面稳定之后,再行归城。
    城了民众起先并不肯撤离。或者说,不愿相信。
    街头巷尾,到处都是在谈论此事的民众。
    渐渐的,不知哪家哪户,开始携着家什从南城门出城。
    恐慌气氛便开始蔓延,越拉越多的民众相继离开。
    小乔坐在疾行的马车中,沿着驰道往范阳去的时候,道路的两边,到处都已是被马车抛在身后的和她去往同个方向的民众了。或拖家带口、或推着独轮车,或步行,做母亲的背着孩子,做儿子的搀扶老母,从北至南,远远望去,两道人流,犹如长龙般连绵不绝。
    小乔和朱氏同坐在一辆马车里,春娘抱着腓腓在旁,其余同行的仆妇侍女,坐在另辆车中。
    朱氏从城里出来后,便一句话也没有说,神色呆滞,就连腓腓也似感觉到了周围大人的凝重气氛,一反平常的娇态,乖乖地被春娘抱着,不吵也不闹。
    路上走了两天,第三天,马车终于抵达范阳,被范阳令迎入城,安置好后,小乔在床上哄睡了腓腓,沉吟着时,忽一个仆妇急急忙忙跑了过来,说夫人情绪忽然失控,自己这些人安抚不住,求小乔过去看看。
    小乔让春娘看着腓腓,自己匆匆过去,见朱氏在房里走来走去,嘴里不但念叨:“灵位!灵位!我竟忘了将夫君和伦儿的灵位一并带出!我的罪过!我的罪过!”
    这几天在路上,她的精神便不大好,此刻脸色更是苍白,额头不住地滚下汗滴,抖着嘴唇,模样难看极了。
    一看到小乔,立刻扑了过来,紧紧地捉住她的胳膊:“你公公和你大伯的灵位还没带出来!这可如何是好!”
    手劲极大,掐的小乔胳膊发疼。
    小乔挣脱开:“祖母说过,渔阳会无事!婆母还是安心留下好生等着,不日便会有好消息!”
    朱氏盯着她冷笑:“你自然不担心了!你嫁来我魏家,本就没安什么好心!渔阳破,你人都出来了,还和你有何干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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