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觉得自己有些辞拙了,仿佛根本无法表达自己的所想,略微仓促地停了下来,望着她。
小乔似乎一怔,随即笑了,抬眼柔声道:“好。我记住了。”
……
乔平丁夫人和大乔一道将魏劭送出了大门。
魏劭请乔平留步。
乔平昨夜喝多了,今早也是刚起身不久,但精神看起来却很好,神采奕奕,笑道:“难得你来,原本无论如何也要多留你些时日的,只是我听女儿说你洛阳事紧,我便也不好再强留了,只能盼着下回你来再多住些时日了。今日无论如何,我是要送你出城的。”
魏劭忙推辞。乔平坚持。
丁夫人笑道:“君侯匆匆才过一夜便走,临行还是勿拂了郡公的一番心意。他骑马不便,坐车却无妨碍。车已备好,便在外头了。”
魏劭看向小乔,见她含笑,微微颔首,只好道:“有劳岳父了。”
小乔将父亲搀扶上马车,叮嘱了一番随行的管事,自己立于门口相送,看着魏劭在马背上数次回头,一行人身影渐渐变小,最后终于和载了父亲的马车一道,消失在了视线里。
……
乔平将魏劭一直送出了西城门外,又去十数里地。魏劭下马,再三请他归城,乔平方止步,命人将自己扶下马车,微笑道:“我有些话,早想面告于你,奈何从前一直寻不到机会。昨日终于得见,不想今日你便又要上路。趁此机会,可否一叙?”
魏劭道:“岳父不必客气,这边请。”扶了乔平的手,引他到了道旁。
雷炎看出乔平应是要和君侯私下叙话,令随行归队,领着远远等候于侧。
魏劭道:“岳父有何吩咐,但讲无妨。”
乔平转过脸,让魏劭引自己面向北。
魏劭不解,但依他话而行。
乔平迎着北向野地吹来的风,便双膝跪地,以额叩顿,毕恭毕敬,深深大礼。
魏劭一愣,道:“岳父这是何意?”
乔平叩头完毕,方从地上起来,郑重地道:“我代我乔家之人,向先虎牙将军和先令兄之英灵遥叩为礼,不敢求宽宥,方才叩顿,乃是出于我的感激之心,为老夫人,也为君侯之宽容。”
魏劭转头,望着北向的一片茫茫旷野,闭唇不语,神色变得凝重。
乔平缓缓道:“当年先是我乔家之过,令先虎牙将军父子罹难,旧痛未消,而今因我失察,险些又致使魏梁将军蒙难,我心中之愧疚,实是难以言表,君侯之大度,更令我无自容之地,先是将我兄长头颅归还,令他得以全尸落葬……”
“岳父不必挂心,”魏劭忽淡淡地道,“我本非宽容之人。你我今日之所以能立于此叙话,也全是因了蛮蛮之故。”
乔平长长地吐出胸中的一口气,道:“这便是我想对君侯说的了。当初我兄长做主,以婚姻求好于魏氏,既是抱着消除当年怨隙的想法,更是想借君侯之势,于强敌环伺之下保住兖州。我长兄盘算精明,但当初,我却是舍不得将我女儿这般匆忙出嫁的。我膝下只她一个,她母亲去世后,我便也无别所求,只盼她日后能结一门如意姻缘,能得丈夫爱惜,一生顺顺遂遂,便是我最大心愿。后情势非我之力能够控制,我无可奈何,只能将她嫁与君侯……”
魏劭慢慢地转头,注视着乔平。
乔平也无觉察,继续道:“我也不隐瞒。魏乔两家结下如此深的芥蒂,倘若设身处地互换,我自问恐怕也做不到能善待对家之女。是以蛮蛮初嫁,有段时日,我极是牵挂……”
“君侯你有所不知,她自小被我和她母亲娇养,她母亲不幸早去后,我对她更是视若掌上明珠,于教养处,未免就有失尽职。我恐她嫁后,不能恪尽妇道,更不能结好于夫家之人。我始料未及的是,徐夫人竟如此仁慈厚爱,对她多有照应,更蒙君侯不弃资质愚钝,待她体贴入微,如今因了她的一句话,君侯便放下事情亲自送她归家,凡此种种,令我欣慰之余,更是惭愧,不吐不快,原来当初我之疑虑,全不过是我以己心,度人之腹罢了!”
魏劭沉默着。
乔平喟叹了一声:“我本一无用之人,如今更只余一副残躯,生死荣辱,于我不过是过眼云烟,唯一放不下的,便是我的女儿。她生性隐忍,即便心中有愁烦事,也从不在我面前吐露半字,唯恐惹我牵肠挂肚,正因如此,才更令我疼惜。今日君侯在我面前,虽因我目盲,不能得见君侯容颜,但君侯翩翩风采、旷大之度,我却了然于心。故借此机会,郑重将我女儿之余生托付于你。我知君侯,非池中之物,倘若有朝一日金鳞化龙,盼君侯能顾念结发之情,代我庇护蛮蛮一生喜乐,我于此,感激不尽!”
乔平说完,便朝魏劭作了长长一揖。
魏劭一惊,忙扶住了他。
乔平站直身,微笑道:“如此我便送你于此了。盼君侯早日平定天下,还黎民一个太平盛世。”
……
魏劭坐于马背,目送乔平乘坐的马车渐渐消失在视线里,出神了良久,方调转马头,朝西而去。
傍晚时分,距离前头驿舍还有数十里路,若赶的快些,天黑前差不多也能到了。
魏劭却越行越慢,似是心不在焉。
雷炎早觉察到了他的异状,心里虽存疑虑,只也没发问,只跟着放慢了速度。
离驿舍还有十来里路,魏劭忽停马于路边,对着雷炎道:“你带人去前头驿舍落脚,等我回来!”
说罢,也未多作解释,转马了掉头,夹紧马腹,低低地喝了一声,他胯,下宝马收到主人讯息,被限速了半日,此刻终于能够放开马蹄了,伴着一声欢快嘶鸣,立刻撒蹄,朝前飞驰而去。
在雷炎和一干随从的诧异目光注视之下,魏劭一人一马,背影很快便消失在了驰道远方的那片浓浓暮色之中。
……
魏劭回到东郡城门前,天已黑透,城门尉听闻唤门,登上城头,借着火杖的光,认出竟是白天刚被郡守送了出去的魏劭,吃惊不已,忙命人开钥。
魏劭穿过缓缓开启的城门,沿着月光下空无一人的街道,朝着乔家疾驰而去。
……
晚饭后,丁夫人和大乔抱着鲤儿来小乔房里。
丁夫人和春娘做着针线。大乔小乔两姐妹一边说话,一边陪着鲤儿和腓腓玩。
屋里笑声不断,其乐融融的时候,忽然,房门外起了一阵脚步声,一个仆妇推门探头而入:“夫人!女君!君侯回来了——”
房里声音一下安静了下去,丁夫人和大乔转过了头。
小乔惊讶,也抬起了眼。
门开了,魏劭就站在门口。
丁夫人惊喜不已,忙放下手里的针线,站了起来迎上去道:“快进来!应还没用饭吧?你稍等,伯母这就去给你预备。”说罢急匆匆要出去备饭。
魏劭跨了进来,向丁夫人和大乔各颔首为礼,随即微笑道:“多谢伯母。我不饿。我回来,是有话想和蛮蛮说。”
他望着小乔。
丁夫人一怔,随即点头笑道:“好,好,那你们先说话,伯母就不打扰了,若有事,来唤一声便可。”
大乔便抱了儿子,春娘也忙抱看到父亲便兴奋的咿咿呀呀的腓腓。
房里的人很快都退散了出去,只剩下魏劭和小乔两人面对面了。
小乔心跳加快了,慢慢地站了起来。
“你……”
她迟疑了下,刚想问他回来找自己要说何事,魏劭忽的快步朝她走来,到了近前,张开双臂,将她一下抱在了怀里。
“蛮蛮,从前是我委屈你了!”
魏劭紧紧地抱着她,于她耳畔说道。
第158章
小乔慢慢地抬起眼睛,对上了他的目光。
他双眸望着她,眼睛一眨不眨,漆黑的双眉之下,眸底似渐渐汇聚暗波,无声翻涌。
房里静的只剩下了两人的呼吸之声。
许是他拥抱她太紧了,小乔渐渐觉得呼吸不畅。
见他始终不放自己,也不开口,她终于微微地动了动身子,挣扎了下:“夫君,你?”
“蛮蛮,一直以来,我其实很想问祖母一件事,当初她何以做主,要我娶乔家之女。”
魏劭终于慢慢地说道,起的有些突兀。
“但是后来,我渐渐便不想问了,祖母到底作何所想,也无关紧要了。到了如今,我更要感谢祖母。倘若不是她当初的坚持,我魏劭何德何能,此生得以娶你为妻,如此待我?”
魏劭双臂松开了她,走到窗前,推开窗户,朝着涌入的夜风,长长地呼吸了一口气。
烛火被夜风吹的明灭不定,他面庞上的投影也变得忽明忽暗。
小乔有些吃惊,但没说什么,只默默地望着。
魏劭转过脸。注视着她。
“很早以前我便对你言,我心悦你。我并未骗你。只是同样,无论你为我做出了何等的让步,付出了何等的努力,在我这里,都变成了理所当然。”
“一切都起因你乔家曾亏欠我魏家,而你嫁我,又是乔家求好于我魏家,故一直以来,哪怕我娶了你,我也喜爱你,我却始终不去想你的感受。便如我对你好,那是我于你的恩赐,你感激我,回报我魏家,那是理所当然……”
他顿了一瞬。
“如今想想,我魏劭,何等的混账!”
小乔一动不动,双眸定定地落于他的面上。
“你的容忍和求全被我视为理所当然。我也知,因你乔家亏欠,无论我如何对你,你也不会离开我的,何况一直以来,我自认我对你已经做到了我最大的好,故一次一次,我总是忽略着你的感受,也习以为常。”
“上谷战后,我还来得及喘一口息,我母亲便以那样的意外方式死去了。她糊涂了一辈子,并非一个称职的魏家主母,但于我,却是慈母,我当时感到难以接受。她咽气前的最后一刻,心里还被自私和仇恨所占。仔细想想,我和我母亲何等的相像,目虽未盲,心却一直被仇恨和自私所占满。那段时日,匈奴压境,祖母病倒,你独自承受了何等的不易,可我却只顾沉浸于自己的悲痛,我再一次地忽略了你,即便心里感到了愧疚,也总是想着,你能理解我的,也会支持我的……直到那日,你事先未与我言及半句,便在祖母面前提出要回乔家。”
魏劭再次朝她走了过来,停于她面前。
“蛮蛮,那时候,我忽有一种感觉,我觉你在疏远我,你似想离开我了。我分明知道,你还是会回来的,但这种感觉,我却挥之不去,甚至到了令我寝食难安的地步。随后我送你到了乔家,昨日我亲眼见到你在家人面前是何等的模样,我更感到不安……”
他顿了一下,眉宇郁结。
“我魏家虽非樊笼,但于你来说,或许便与樊笼无二了,你在我家数年,我何曾见你有过如此的自在?”
“今日我本就不愿走的,我觉得我还有事未完。只是你不留我,我也开不了口再留。我离开的时候,你父亲送我出城,末了,郑重将你余生托付于我。上路后,我便一遍复一遍地自问,倘若那日上谷城破,渔阳城破,我失去祖母,亦失去了你,那么即便叫我灭尽仇人,得了天下,美人在怀,天下却再无第二个你,也无人能似你这般声声唤我夫君,从此我的余生,又有何欢可言?”
小乔眼眸里慢慢地溢出了闪烁的泪光,泪光越聚越多,终于,一颗晶莹泪珠忽的从她眼眶里出来,沿着面颊滚落。
魏劭凝视着她,抬手,以指轻轻地为她擦拭泪痕。
“那时我知道了,我这些时日的所想,须让你知道。再不趁这个机会说出来,无论我去哪里,我心中都会不安。所以我又回来了。”
“蛮蛮,从前我总为自己感到委屈,我也不止一次地在你面前提过,因为你,我违心地做了如何如何的退让,但我却从不去想,你会因为我的这种想法而承受着何等的压力和委屈。你生来不是要到我魏家替你那个死去的祖父来赎罪的,即便当初是这样,到了如今,早也不欠什么了,反倒是我,忽略你太多……”
他越擦,小乔眼泪便落的更多,沾湿了她的衣襟,打湿了他的手背。
“我魏劭被你所俘,乃是我这辈子的幸事。只是从前,我口口声声说爱你,心悦于你,要你对我完全托付真心,自己却以家仇为由,从不肯,也不曾想过为你的处境考虑半分,论到自大和自私,这世上还有何人能与我相比……”
小乔不断地摇头,泪落纷纷。
魏劭凝视着她不断堕着泪珠,又拼命摇头的样子,眼眶亦微微地泛红。
“我混账东西一个,只知从你身上索欢,不知疼你惜你。我从前答应过你的,我若得罪你,你只管打我出气,如今往后也是一样,我伤了你的心,你打我便是,只是不要和我离心,更不要和我生分了……”
小乔握起粉拳,朝他肩膀和胸膛胡乱捶打,呜咽道:“你就是个混账……我好好的,谁要听你突然跑回来说这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