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让人给他传了口讯,约他出来相会。
魏劭当时虽然并未赴约。但那个十五岁的少年,却叫她的信使转达了他的一句话。
他说,唯有遥祝曼福不尽。
虽然只有这么简单的一句话,但苏娥皇却从中品出了无数的少年心事。
所以对于今天和乔女的这场见面,苏娥皇其实准备很久,也期待了很久。
徐夫人那里,既然一击不中,她自然不会傻到再去硬碰。
她可以改道而行。
在耐心等待了这么久后,她觉得时机差不多了,终于来到了这里。
这一次,她要和魏劭面对面。这一次,也是她和魏劭所娶的这个乔女之间的第一次在没有徐夫人在场的情况下的面的面。
这是一个战场。和男人的战场一样,最后结果也是伏尸流血,但武器,却是无形的刀。
一开场,苏娥皇就知自己碰了个壁。她那一番听似亲切,实则暗含了挑衅意味的开场白,在乔女的应答之下,倒显得自己可笑了。
更让苏娥皇感到戒备的,是她一时之间,竟然看不出来乔女这一番应答,到底是绵里藏针,还是本就是她的自然所想。
她第一次觉得,当初以“妹妹”这个称呼来叫乔女,其实显得自己有些急蠢了。
但是如今却不能改口。
苏娥皇心里转眼便掠过了无数的心思,面上却分毫不显,继续谈笑。叙了些闲话,忽道:“昨日我给妹妹的拜帖里,也提了一句。我欲南下洛阳,行经此地,得知妹妹也在,十分惊讶。想到过而不见,未免失礼,是故投帖打扰。我听说仲麟如今正在平西。渔阳到此,千里之外,妹妹竟也一路跟了过来服侍,贤惠至此,实在是仲麟的福气。偏他忙于己事,竟留妹妹一人在此,未免寂寞了。只是男子不比我们妇道人家,眼里只看得到那么一个院子上头的天。何况仲麟我自小便认识,也算一道长大的,知他志向高远,非常人能及,于妇人的心事,恐怕有所疏忽。妹妹千万莫怪他。”
一旁春娘笑着道:“夫人真当贴心。原本这些我家女君和男君的事,婢也不好向外人说。夫人既非外人,婢便多嘴说两句,也好叫夫人放心。夫人大约不知,我家女君和旁的妇人不同。旁的妇人,都是恨不得时刻黏在自家男人边上盯着,就怕家里篱笆没扎好,一个错眼便叫什么不知羞耻的野狗给钻了进来。我家女君却从不想这些。年初男君来晋阳,起先女君还不愿同来,男君人都已经上路几天了,竟还半夜赶了回来,定要女君与他同行。女君这才随了男君同来。到了这里,男君虽忙于战事,信使却是往来不断。就方昨日,男君又送了一封信来。说来也是好笑,信使每回送信而至,必定等在这里,若无女君回信,他便不敢回去,唯恐空手而归要遭男君责备……”
“春娘!夫人面前,你胡说些什么!”
小乔微微蹙眉,打断了春娘。
春娘忙道:“婢是怕刘夫人担心,才多嘴了。婢不说了。”说完闭上了嘴。
小乔看向苏娥皇,歉然地笑道:“我乳母多嘴,叫夫人见笑了。”
苏娥皇的目光从春娘的脸上慢慢地移了回来,微笑道:“哪里!仲麟和妹妹如此恩爱,羡煞旁人了……”
……
苏娥皇被送出衙署大门,坐上马车回往驿舍的时候,心噗噗地跳,有些乱了节律。
她的手也有些凉。
方才人在里头,她虽还和乔女言笑晏晏,心却有些乱了。
那个春娘嘴里说出来的那些话,扰乱了她的心神。
她这一趟拜访,本意是为了再探一探乔女的虚实。
却没有想到,得到了这样的结果。
春娘嘴里的“野狗”,暗指的就是她。
倘若没有乔女撑腰,一个下人,即便她是乔女的乳母,也是绝不敢对自己说出这样的话的。
由此可见,乔女并不像自己原来想象的那样,只是以徐夫人影子的身份而在魏家存在着。她应当也觉察到了自己想要靠近魏劭的目的。
这没什么。苏娥皇不介意,也知道不可能一直将自己的目的隐瞒下去。
令她感到心神乱了的,是那个乳母嘴里说出来的关于魏劭和乔女的那些相处日常。
魏劭或许会和这个乔女同室而居,同床而眠。但苏娥皇不相信魏劭竟会和仇家之女好的到了这样的地步。
一定是那个乳母得了她主妇的授意,让她故意在自己面前捏造,好让自己知难而退。
回去的路上,苏娥皇一遍遍地在心里这样告诉自己。
马车停在驿舍大门之外的时候,她原本纷乱的心情,已经重新渐渐地平定了下来。
只要能靠近魏劭,她就一定会有机会唤醒魏劭心里那个曾遥祝自己曼福不尽的少年,她很有信心。
“告诉驿丞,说我头疾发作,须得留下来养病。”
入驿舍后,苏娥皇冷冷地吩咐侍女。
……
魏劭三天之前,收到了来自小乔的回信。
每次读她的信,对于正在经历着一场接一场的刀光血影战事的魏劭来说,都是一个非常愉快的体验。为此他甚至专门指了一个信使,就只用来传递自己和她两人之间的私人书信。
这是君侯的秘密,连公孙羊也不知道。
魏劭总是嫌她的来信写的太短。没看几下就没了。所以每次都舍不得一口气看完。总是一段看完,回味一下,再接着看下一段。
这次也是如此。
当时他背着人,一段一段,慢慢地读下去,读到小乔说,“蒙夫君每晚梦中有我,蛮蛮甚感荣幸,蛮蛮的梦里,怎敢还会有别的郎君?”的时候,魏劭颇为得意,眼前仿佛浮现出了她说这话时候的俏皮模样,唇角便微微勾了一勾。
他继续看下去,看到最后,目光忽然定住了。
苏氏来了晋阳?她想做什么?蛮蛮应当不会胡思乱想吧?
他的脑海里,立刻接连蹦出了这么三个念头。
第112章
魏劭的大军现在已经移驻在了上次他遇袭中了毒弩的靖边。
一个月前,安定郡一战之后,凉州入了魏劭的手。
湟中的大部分羌人部族也随了卑禾族的脚步纷纷归附。
现在只剩下烧当羌人所占的固源一带了。
靖边和固源遥望,最后一战,一触即发。
只要打下固源,就能将并州、湟水、凉州三地彻底联结成为一片。日后抚好西羌,往北切断与匈奴的交通,往西把住凉州的关隘,则进可南下,退也可扼守,加上幽州、冀州,天下一半,几乎便入魏劭的囊。
公孙羊对于征西取得的神速进展,也感到有些难以置信。
韩非子云,善张网者引其纲。公孙羊很早就意识到,君侯征西大计里的“纲”,便是羌人。
原本在他设想里,要想达到如今这一步,至少怎么也要一年的时间。毕竟,收服羌人,继而打掉冯招,这些都不是能够一蹴而就的易事。
没想到运气一旦顺起来,挡也挡不住。先是卑禾族带动湟水大部分羌族顺利归附,继而冯招军中羌兵哗变,战斗力锐减,两场大战,数小战后,彻底交出了凉州。
从以年初魏劭来到晋阳为标志而开始的这场西征,用时不过半年而已。
烧当羌人虽然悍猛,此前在魏劭亲率大军和冯招作战的时候,也数次攻打上郡,给守军带去了不小压力,但失去了旁援,孤军作战,绝不可能支撑长久。
打下固源,不过是个时间问题罢了。
魏劭帐下所有将士都无比欢欣,人人渴战,盼望立功,军心无比的振奋。
……
主帅大帐之中,刚刚结束了一场简短的军事会议。
魏劭下令,由李崇张俭魏梁三人领三路大军,全力攻烧当羌,将固源彻底拿下。
之所以这么快就决定发动对固源的主动一战,除了要借安定郡一战的余威,达一鼓作气的目的之外,也是因为昨夜,捉到了一个被幸逊派去烧当羌的使者。
使者携了幸逊以幼帝名义而颁的一封圣旨,封雕莫为金羌王,许以金帛厚利,命他继续游说羌人,共起敌对魏劭。
魏劭杀了使者,今日便下令全力进攻烧当羌。
……
从年初正旦日,他未赶去洛阳皇宫参加正旦朝贺开始,便是隐隐宣告了幽州与洛阳的决裂。
及至今日,坐镇洛阳的幸逊,绝不可能再继续看他进一步的坐大了。
而魏劭,他也将以名副其实的北方霸主的身份,真正开启他宏图霸业的第一步:挑战洛阳的无上权力。
对烧当羌的这最后一战,就是承前启后的一个节点。
真正的足以搅乱天下大势的战争阴影,即将到来。
……
雕莫和他的羌兵,在一场大战之后,只余不到两千人马,最后被魏劭的大军包围在了一片荒草滩中。
其余或死,或被俘。
雕莫负隅顽抗,数次欲组织最后的骑兵阵冲出重围,均被箭阵阻回。包围圈越来越小,至穷途末路,欲横刀自刎之时,被部下苦苦劝阻。
是役,烧当羌大败,骑兵全军覆没,元气大伤,雕莫被俘。
三天后,雕莫接受了公孙羊的招降,向魏劭上了降书。
他在降书中称,罪在己一人,与族人无干。既侥幸得君侯宽宥,愿领阖族之人归附,不生二心。
而这个时候,魏劭早已经踏上了回往晋阳的路程。
他半个多月前收到小乔的那封信后,当即就回了一封信,命信使再送回去。
她却一直没再回复了。
魏劭感到有点忐忑。
终于等到战事尘埃落定,他如何还坐的住?将善后一股脑儿丢给了公孙羊,自己便踏上了回往晋阳的归途。
他归心似箭,现在最想做的事,就是想快点见到她。
……
魏劭在七月末的这个傍晚时分,风尘仆仆地赶回了晋阳。
他的马匹在往城北衙署去的时候,速度渐渐地慢了下来。
最后魏劭停马,在道旁沉吟了片刻,调转马头,往另一个方向去了。
……
苏娥皇的头疾这些天一直没有好,那日从衙署回来,无法再上路了,一直歇在驿舍里。
她入住驿舍的第一日,驿丞便经由她的随从之口知道了她的身份。
左冯翊公夫人,这一层便罢了,不过是个死了的空有名号的汉室宗亲的遗孀。
真正叫驿丞另眼相看的,是她与晋阳新主燕侯魏劭沾亲带故。
她来的第二天,就去拜望了深居简出的燕侯夫人。回来后头疾发作,燕侯夫人闻讯,特意打发了医士来给她瞧病。
可见关系确实非同一般。加上苏氏出手大方,是以这大半个月来,她留居养病的日子里,驿丞侍奉周到,对她很是高看。
这日的傍晚,驿丞匆匆赶往后堂,来到一间雅洁清幽的房前,叩响了房门。
苏娥皇的侍女打开门,露出面孔,驿丞说道:“燕侯来了!此刻就在前堂,请夫人过去叙话。”
驿丞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态度是恭恭敬敬的。
真的是没有想到。这位左冯翊公夫人,竟然能够劳动燕侯大驾亲自来此,看来交情果然匪浅。
侍女请驿丞稍后,返身入内,将话复述了一遍。
苏娥皇正侧卧于床榻,单臂支颈,闭着眼睛,恍若入睡。一个侍女跪在她的身侧,为她轻捶腿脚。
她睁开眼睛。极力按捺下加快了的心跳,说道:“叫他去转告燕侯,说我犯了头疾,能否请燕侯入内叙话?”
侍女出去传话,俄而返道:“驿丞说,方才他已经提过夫人在此养病之事。燕侯说,若是夫人病体过于孱弱,不便此刻见面,他便改日再来。”
苏娥皇道:“不必。叫他传话,我稍歇便去见。”
驿丞离去,苏娥皇从榻上迅速翻身而起。侍女服侍之下,换了一身她多日前便备好的水红色的薄薄丝衫,襟口绣着的一朵精致蕙兰,服帖地卧于她丰满的胸前,极抓人的视线。她的腰上系了细细的长带,下坠玉佩。这一身衣裳,完全地显出了她身段的丰熟之美。她对镜,往面颊和唇上稍稍点染了一层淡淡胭脂,却并不梳头,反将几缕鬓发稍稍打散,挂落了下来,仿佛片刻前刚从锦帐离衾而起,多了几分慵懒的病弱之态。
苏娥皇最后看了一眼镜中的自己,在两个婢女的左右扶持之下,出了房门。
她跨进那间堂室,看见大开的那扇西窗之前,立着一个男子的背影。
一道昏红的夕阳从窗口斜射而入,将男子笼罩,地上投射出了一道长长的身影,显得他愈发伟岸。
他仿佛在眺望远处,或是出神地在想什么,背影纹丝不动。
三年前开始,苏娥皇就开始处心积虑地想要再次接近这个曾被她弃掉了的男人。
但是直到现在,她才真正有机会,得以和他再次这样面对面地相见,近旁没有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