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莫如点头,“好。”
谢莫如回杜鹃院,先去了园子里,见母亲方氏在杜鹃树乘凉,谢莫如便放心了。她鲜少出门,哪怕昨晚用饭时同方氏说了今日出门的事,依旧有些牵挂。驻足看了会儿母亲,谢莫如方回了梧桐小院。
张嬷嬷已经在等了,温水、巾帕都已备好,谢莫如梳洗后换了家常衫子,踩着软鞋倚在榻上,谢莫如心情很好,她虽然看过很多书,知道书上说外头如何如何,但这种真正看到的感觉是不一样的。怪道古人说,说万卷书行万里路呢,的确是有道理的。
张嬷嬷笑问,“姑娘累不累?先喝盏玫瑰露吧。”
巴掌大的白玉盏内静栖着半盏胭脂红的香露,谢莫如接过慢慢喝着,外头的人那般辛苦,为的就是有朝一日过上这样的日子吧。这样的日子,我生而拥有,那么,是我的祖上付出了辛劳。谢莫如垂眸,问,“嬷嬷,今天院里有什么事吗?”
“上午太太打发人送了些新鲜莲蓬,我剥了莲子,中午做了莲子羹,大奶奶用了一碗。”张嬷嬷道,“天气热,大奶奶喜欢素菜,只是我想着,总食素也不成,中午添了道鸡丝拉皮,大奶奶也用了几筷子。”
谢莫如点头,“明天叫厨下做些绿粉凉糕,暑天吃正好。”
张嬷嬷应了,笑道,“姑娘累了吧,腿酸不酸,叫小丫环给姑娘捶捶。”紫藤先送书回来,张嬷嬷就大致问过了,知道姑娘走了大半日。
谢莫如道,“倒不觉着累,太太说一会儿去松柏院用晚饭。”
张嬷嬷顿时喜上眉梢,笑逐颜开,“那我先把要穿的衣裳首饰预备出来。”欢喜雀跃的去准备了。
看来,她的判断没有错,太太对她的态度的确是有所转变,谢莫如双目微阖,静静养神。
张嬷嬷简直是欢欣鼓舞,她家姑娘,人品出身性情,无一不好。当然,这是张嬷嬷一家之谈,其实在张嬷嬷眼里,恐怕天仙下凡也比不上她家姑娘的。故此,张嬷嬷的观点实属个案,有所偏颇在所难免。
言归正传,这些年,张嬷嬷看着谢莫如长大,在她老人家心里,她家大姑娘简直是委屈多年。她家大奶奶是响当当的正室,虽说娘家败落了,难道就不是正室了,明明长房就这么一个嫡女,偏叫牡丹院那群小妇养的得了意。天理何在!张嬷嬷拿着自家姑娘当活宝贝,自己也分析过这其中原因,她觉着,主要就在于谢莫忧甜言蜜语的会哄人,她家姑娘老实,不会说那些巧言令色的话,故而就吃了亏,不大显眼。
如今姑娘渐渐长大,张嬷嬷知自己是奴婢,就是想帮,怕也帮不上忙。今日一朝苍天开眼,叫太太知道了她家姑娘的好处,张嬷嬷欢喜的心里直念佛,她就说嘛,她家大姑娘这般出众,只要长眼的,都能看到。只要看到,就能明白,她家姑娘这才叫大家气派。
谢莫如看张嬷嬷找出的一套大红织金、灿灿耀眼的衣裙,不禁问,“我有这种衣裳?”
张嬷嬷笑,“先前送过来的新衫,姑娘生得白净,穿红的好看。”
谢莫如道,“我不喜欢这个颜色,换一件吧。”
“多好看呀,姑娘试一试,可好?”张嬷嬷柔声劝着,见劝不动,在谢莫如耳边悄声说明原因,道,“姑娘是念书的人,我听人说,书上有句话叫怎么说的,恶紫夺朱,就是说红的好,紫的不好。姑娘是嫡出,阖该穿红的。”恶紫夺朱的典故,张嬷嬷其实不大懂,但她有着非常朴素的是非观,“讲究的人家儿,只有正室太太才能着大红,偏房姨娘什么的,穿大红就是犯忌。”
谢莫如笑笑,不以为意,“世上的事岂是一件衣裳能确定的。要真这样简单,礼部尚书干脆换织造司来干了。”她穿紫怎么了,她穿紫在族谱上也是元配嫡出。倒是谢莫忧爱红,爱就穿吧。谢莫如很能理解牡丹院的痛苦,这样高傲的心,日复一日,谢莫忧非红不穿。心比天高,却居庶位,该是何等煎熬!其实宁姨娘何必如此,宁姨娘的痛苦完全是她自己的选择,当初倘她不愿,依谢家的家风,恐怕做不出强纳为妾的事。做了选择,又因自己的选择而苦痛。可悲的是,宁姨娘未能终结自身痛苦,反是将她的苦痛绵延,谢莫忧天真直率,活泼讨喜,皆因此故坏了心性。
张嬷嬷有些不情愿的重挑了件紫绡翠纹的长裙,服侍着谢莫如换上,絮叨,“那也不用尤其不穿红的,倒像跟红的堵气似的。”
她当然不是为件衣裳堵气,这也没什么气好堵。只是,这衣裳被赋予太多意义,张嬷嬷如此,想必命人送衣裳过来的谢太太眼里亦是如此。谢莫如不再说衣裳的事,与张嬷嬷道,“晚饭是母亲一个人用,到时嬷嬷过去,多个人总是好的。”
张嬷嬷应下,令静薇紫藤两个好生服侍她家姑娘,一直送谢莫如出了院门。
☆、第24章 人间记
朝臣十日一沐,休沐日,只要谢尚书在家用晚饭,向来喜欢儿孙济济一堂,一道用晚饭。其实,这倒也便宜,如今谢柏未娶,谢松倒是娶了,只是方氏久不出门,宁姨娘再怎么也只是妾,这种场合素不露面,没有儿媳辈的女眷出席,且孙女们年岁不大,还可坐在一起说说话啥的。
譬如,谢柏谢莫如过去时,谢松已带着三子一女到了,大家彼此见礼后,各自安坐。谢柏笑,“母亲在说什么?”
谢太太笑,“正说你们,你大哥还以为你们没回来。”
谢柏笑,“我是想多带莫如逛一逛,这孩子懂事,怕家里惦记,倒跟我说早些回来,便回来了。不然,浩然楼上我都订好了位子。”
闻言,谢松面目和悦,微微颌首,“你都什么年岁了,还贪玩儿起来。”
谢柏接了素蓝捧上的茶,呷一口道,“哥,休沐是做什么用的,不就是叫人休息的,玩儿也是休息的一种啊。就是当差,也得有劳有逸才好。”
谢太太笑问,“今天都去哪儿了。”
话还未说,谢柏“扑哧”先笑了,随手将茶盏放于手边儿几上,道,“今儿个莫如可是开了大眼界,与我说,二叔,那个长耳朵比马矮的就是驴吧?耳朵比驴短比马长的是骡,长犄角的是牛。我们在太平居楼上往下瞧,还见着羊了。”
谢柏本就言语风趣,他又是个爱说笑的人,这会儿一学,把谢尚书都逗笑了,谢太太与丈夫道,“孩子们往日年纪小,也没怎么出过门,这一出去,见着什么都稀罕。”
谢柏道,“是啊,我跟莫如说好了,等下次休沐,我带她去城外看看青山稻田,不然以后说起话来,咱家姑娘连山都没见过,岂不失了颜面。”
谢太太笑,“去吧去吧,你我是不放心的,好在莫如稳重,我最是放心不过。”
听到这话,饶是谢莫如也有些受宠莫惊了。以往半透明状态她倒没啥,反正她过惯了的,现下谢太太屡次三番的给她面子,谢莫如诧异的同时,倒也应对从容。这就得益于她会时时跟随诸人的谈话来调整自己的面部表情了,虽然她不觉着有什么开心,不过室内诸人都笑呵呵的,谢莫如也便保持一个唇角上勾,微微垂眸的精神面貌,故而,当谢太太提及她时,谢莫如能以一种欢喜又谦逊的口吻道,“与二叔相处,我受益良多。”
要知道,说话是一门艺术,好话人人会说,怎么就有人说的诚挚恳切,有人说成溜须拍马呢。这里面的奥妙就多了,你以为说话只是说出这短短的几个字吗?那就短浅啦。说话时,必然要配合以相应的神色、面貌、肢体语言,如谢莫如这等豪门小姐,优雅又不失规矩的坐于椅中与长辈对答时,你当然不能指望她有什么剧烈的肢体语言,出生在这等人家,干什么都得是婉约派,讲究的是一举手一投足一颦一笑表达出万千含义。谢莫如并没接受过这方面的训练,不过,在这上头,谢莫如约对是天分不浅。而且,谢莫如是有过经年实践过的,比如,她的隐形大法就修炼的相当不错。如今,她不想隐着了,这一才能再次得到极好的诠释:这句平平常常的谦辞让她说的无比真挚动听,甚至于谢太太谢尚书都相信自己的判断力:让莫如与次子多相处的确是有益处的,这孩子也活泼许多。
感情是需家培养的,哪怕家人也一样。
这是谢尚书夫妇共同的观点与认知。
如今能有一个好的开端,再好不过。
谢尚书拈须,问这个长孙女,“你二叔带你去了哪儿?”
“早上去太平居用早饭,中午在太白楼用的,看到了市井,还去了文玩铺子,买了书买了两幅画。”谢莫如道。
谢尚书笑问,“哦,都买了什么书?”
谢莫如道,“一套《人间记》,听书铺子的掌柜说,这是帝都最受青睐的书了,还改成了戏曲,唱戏也有听到过。”
谢莫忧先忍不住了,两眼晶亮的问,“大姐姐,你把《人间记》买回来了?”
“对。”她不是刚说过么,怎么还问。
谢莫忧问,自然有自己的道理,她道,“大姐姐看完,能借我看看吗?”
谢莫如十分大方,“妹妹要看,一会儿我着人给你送去。”
“不不,还是等姐姐看完再借我就是了。”谢莫忧也十分谦让。
谢太太道,“就是那出书生遇到桃花仙的戏吧。”
谢莫如点头,“是。”
这出《人间记》之火爆,不要说话本子小说了,便是九岁的谢芝都知道,小小年纪便有模有样的感叹道,“的确很感人,尤其那出《离别》,桃花仙子离开的时候,玠小叔听一回哭一回。”谢玠,谢骥李氏之嫡长子,比谢芝大两岁,今年十一,谢家子弟都在族学念书。
谢太太好笑,“小小年纪,倒多愁善感。”
谢松对谢芝道,“你姐姐们看来消谴玩笑罢了,你不许看这个。”
谢芝忙起身垂手应了。
谢柏笑,“这写《人间记》的苏不语,我便认得,说来他还是枫嫂子的族弟。我倒不知你们这般迷《人间记》,什么时候我请他来家里坐客如何?”
谢莫忧简直惊喜交加,谢莫如微微一笑,道,“这就是二叔的事了,只是二叔见了那位苏才子,不妨问问他,《人间记》里的苏公子也姓苏,是苏才子自己做的梦,还是真遇到过桃精树怪?”
谢柏哈哈大笑,“约摸是他自己做的梦了。”
这餐饭吃的相当愉快,晚饭后略说了些话,谢太太便打发儿孙各去安歇了。不要说谢尚书谢太太老夫妻看着儿孙和睦多吃了半碗饭,便是谢松瞧长女这出门一趟活络不少,心下亦稍觉欣慰。
待回了牡丹院,宁姨娘令孩子们各去歇了,自己亲自服侍丈夫,笑道,“看大爷面有喜色,晚上吃什么好的了?”宁姨娘这也是随口一问。
谢松笑,“听孩子们叽叽喳喳说了这半晌话,童言稚语,颇为可爱。”
宁姨娘服侍着丈夫去了外头纱袍,留了中单,命丫环捧来温水,谢松洗漱后,宁姨娘笑,“定是莫忧又淘气了。”
“那倒没有,莫如在外头书铺子买了套话本子叫什么《人间记》的,我看孩子们都知道这出戏,说的热闹。”谢松从来不喜欢听戏,应酬时那是没法子,装模作样罢了,故而对帝都的流行话本不大了解。
宁姨娘笑端来一盏荷花露,道,“你素来不耐看戏的人,自然不知,这出戏实在好看。不要说孩子们喜欢,我也喜欢。”
谢松慢悠悠的饮一口荷花露,拉着宁姨娘在自己身畔坐了,笑问,“说的什么故事?”
暑日天凉,宁姨娘轻摇手中团扇,柔声道,“话说某朝某代,有位姓苏的公子,平生最爱桃花,他家祖宅便有一株百年的碧桃花,苏公子日日悉心照料,珍爱至极。有一次苏公子去山间采药,不幸为毒蛇所伤,性命垂危时,恰巧被一位名叫桃花的姑娘所救。待桃花姑娘为苏公子解了蛇毒,奈何天色已晚,再下山便有危险,两人便在就近的一处荒庙中共度一夜。言谈之中,苏公子方知桃花姑娘是山下药铺林掌柜之爱女,桃花姑娘自幼随父行医,医道精深,故能解奇毒。两人就此相识,细说起话来,苏公子发现桃花姑娘非但性子温柔,相貌倾城,更难得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两人发乎情,止乎礼,彼此倾心。第二日清晨,苏公子与桃花姑娘下山之际,苏公子便道,不日便会上门提亲。桃花姑娘在家等了三天,传来的却是苏公子另娶他人的消息。”
听到此处,谢松不禁道,“孤男寡女共处一夜,即坏了人家姑娘的名节,且有救命之恩,的确该给人家一个交待,只是为何又出耳反耳?”
“听我说呢,急什么。”宁姨娘嗔一句,烛光映入她一双美眸,流光晶莹,且带了一分嗔意,谢松虽向来不喜这些,此刻也不禁听出些意识来,笑道,“好,说吧。”
宁姨娘一笑,方继续道,“桃花姑娘伤心欲绝,去苏家才发现一件异事,苏公子新娶的妻子竟然也叫桃花,而苏公子对自己竟似从未相识。”
“桃花姑娘一见之下大惊失色,原来那位嫁给苏公子的假桃花就是先时在山中咬过苏公子的毒蛇所化,苏公子被蛇妖迷惑神智,桃花姑娘想救苏公子性命,却被已被蛇妖操纵的苏公子所伤,多亏林掌柜相救才保全了性命。苏公子新婚燕尔便日日消瘦,面色青白,病气缠身,相反那位蛇妖则愈发娇艳,不可方物,镇上的人都觉不祥,悄悄请了古寺高僧过来。高僧一见便知有妖精作祟,降伏蛇妖时,那蛇妖狡猾无比,反将高僧引到药铺,林掌柜与桃花姑娘自然也不是凡身,高僧误以为林掌柜与桃花也与那作祟的妖怪是一伙,这一通人妖相战,林掌柜侥幸逃遁,桃花姑娘却被高僧镇入菩提珠内。好在高僧将苏公子救了出来恢复神智,只是那时苏公子已被蛇妖取了精元,命在旦夕,桃花姑娘苦苦哀求化出自己的精魄救了苏公子的性命,就此香消玉陨。待高僧诛杀蛇妖后,苏公子回到家宅,见家中桃花树已枯,林掌柜告诉他,桃花便是此树,多年修行幻化人形。苏公子命中寿数有限,按天数那日在山上便会因蛇毒而亡,桃花因受苏家世代灌溉之情,不忍见苏公子就此丧命,故出手相救,以报深恩。”宁姨娘说完后拭去眼角泪珠,“早听过好几回了,可每次听都觉着伤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