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山记——石头与水
时间:2019-07-30 12:08:18

    更让李樵惊讶的是,那人竟是冲着他家而来的。彼时,李樵还自作多情了一回,以为是永安侯府来人呢。然后,他自作多情回神之际,就见那行人已到他家院门,为首那白狐氅伸手拨开雪帽垂落的面纱,见到院中静立的李樵不由“咦”了一声,道,“看来是没找错的。”就开口道,“李樵,开门。”
    李樵心下已八九分的确定,这应该是他那同父异母的嫡出的弟弟了,李樵过去把门打开,白狐氅进来了。李樵面无表情的将人让进屋,他并不是个眼皮子浅的,但见同父异母的弟弟穿白狐氅,他是一身青色棉布氅,少年人么,还没练就日后的铁石心肠,心中难免有些酸涩的感觉。待进得屋去,那白狐氅摘了雪帽,然后露出与李樵有七八分像的脸孔来。
    李樵盯着面前少年,想着,他弟比他小个一两岁的,这人与他个子相仿,这也长得忒快了吧。李樵自觉不矮,没想到他弟蹿得也快啊。李樵七想八想,那少年已自我介绍,“我是苏不语,论起血缘,你我算是表兄弟。”
    一听这人姓苏,李樵先时心里那些七想八想小酸涩啥的,顿时统统烟消云散了。李樵自小在老家九江府,哪里知道什么表亲,事实上,他连自己几个同父异母的弟弟叫什么也不晓得。李樵请苏不语坐了,摆出一幅名士高冷淡泊的嘴脸道,“我到帝都方知我声名有碍,我虽不晓得咱们是什么表亲,你好意过来,我还是不要连累你的好。”刚在名声上栽一跟头,李樵迅速调整了自己的处事态度。
    苏不语则没李樵这些细致心思,他将手一摆,大大咧咧道,“理那些狗屁事呢,那会儿你才多大,子不教,还父之过呢,大家都说你,怎么不说永安侯,明显是看你庶出好欺负。这没啥,我也是庶出,我生母与你生母是亲姐妹来着。”
    李樵还是头一回见到庶出之人对于自己庶出身份这般磊落光明毫不讳言的,听苏不语介绍,他才知道,他跟苏不语完全是从礼法上算不得表兄弟的表兄弟。
    苏不语是个热情、纯真、富有才学的人,同样是庶出,李樵倘不是真的见到苏不语,都不能相信世上有这般幸运的庶出。苏不语晚上就在李樵这里歇了,俩人天南地北的说一通,苏不语话多,李樵话少,但每一句都能搔到苏不语的痒处,二人愈发投机。
    很多年后,李樵再回忆这段岁月,他得承认,他此时是有私心的,因为,虽然他不认识苏不语,但,他很早就听说过苏不语那大名鼎鼎的爹,当朝首辅,苏相。
    苏不语非但命好,同样是一张俊脸,李樵这张脸当然也很能博人好感,却比不得苏不语这张脸,能当饭吃。真的,苏相一向清廉,苏不语却是经常打扮的花团锦簇,倒不是苏相偏着这个小儿子,主要是,苏不语生得俊,他说他从小就如此,许多人都爱打扮他,送衣裳送鞋袜什么的,常有的事。
    这可真是……让人嫉妒的人生啊。
    苏不语热情、纯真、与李樵一见如故,李樵面对这样的苏不语,虽然是有些嫉妒啦,但,时间久了,嫉妒也就成了那张高冷淡泊脸孔下的羡慕。
    然后,在苏不语的鼓舞下,李樵参加了一回乡试,结果运道不佳,遇到当年主考秦川,秦川放出话来,似他这等不孝之人,断不能录。
    李樵当天给自己取了个字,楚戎。
    他生于九江府,九江府古时属于楚地,戎有刀枪之意,当时,李樵取此字,就是想一刀捅死姓秦的。
    苏不语痛骂了秦川三天三夜,后来,苏不语引荐自己的朋友谢柏给李樵认识。谢柏之父为刑部尚书,起码,谢柏是不介意李樵名声的。此时,李樵却是懂得了朋友二字的意思,朋友不介意,他却不能因此带累了朋友。
    与谢莫如相识的那一年,李樵十五。
    来到帝都两年的李樵,对这个权势之都已经有了很深的了解。
    苏不语希望能为他正名,只是,正名岂是易事,尤其是给那姓秦的一宣扬,嗬,他名声简直是比新鲜狗屎还要臭出三里地去。他与苏不语因此而争吵了一回,谢柏是为他们劝和的,那一年,谢柏新中探花,那一年,他于那山花初绽之时,青石山路之畔,高松古木之下,山间别院之前,见到了她,谢莫如。
    许多年后,李樵都会想,这是不是命中注定的相遇。
    谢莫如的出现改变了李樵对女人的一切认知,在谢莫如之前,李樵从不知道,一个女孩子,比他年纪都小的女孩子,会这般的聪敏,善谋,有决断。
    从国子监让座的那一日,李樵会无数次的回想起,他与谢莫如第一次相见的那个清晨,他清楚的记得,那山间别业前,谢莫如一身紫衣,好奇又审慎的模样。
    这是男女之情么?
    是呢?
    还是不是?
    他追随她,效忠她,了解她,同时,于内心深处也珍惜她。
    纵功成名京,他仍不婚不嗣,当他那啰嗦的弟弟多次来跟他谈及人生大事,向他介绍各名门闺秀时,他不是没有思量过,要不要成亲生子,如大多数人那样的过日子。但是,他恐怕此生再无可能遇到过另一个如她这样的女人吧。
    谢柏怜惜她,却要为谢家的利益考虑。
    苏不语与她有交情,却是为苏家的名位身份所束缚。
    也只有江行云初时浑无牵挂,可惜,江行云纵才干不凡,却碍于女儿身,难以在朝为掌权之人。
    他就做一个,全心全意支持她的人吧。
    如有来生,愿再相随。
 
    ☆、第396章 番外穆延淳
    穆延淳少年的生活低调而平稳,哪怕他生而为皇子这样显耀的身份,但他似乎天性间就懂得低调。他不想令母亲操心,他的母亲,身体不是很好。他的母亲苏淑妃,位份不比大哥的生母为赵贵妃、三哥的生母为谢贵妃,当然,更比不得二哥的生母先胡皇后,他们提起来都要叫一声母后的。
  母亲位份不高,穆延淳自己也不觉着自己是很出众的人,大哥骑射好,二哥文采佳,三哥也是少时出众,好在,他是做弟弟的,比不过哥哥们也很正常。好在,他虽不出众,但父亲穆元帝待他也很不错,他的皇子生涯还是很顺遂的。穆延淳人生的改变来自于那一年宜安公主初嫁,年后,他们这些年长些的皇子公主们被允许去宜安公主府上吃年酒。
  那一天,他见到了他未来的妻子,谢莫如。
  穆延淳出宫时,他的母亲苏淑妃就叮嘱过她,倘能见到尚书府嫡长孙女,要跟人家说话问好,这位谢家的嫡长孙女,不是外人。
  他待细问其故,母亲的神色不是很好,穆延淳便没再多问,以免母亲伤感。
  其实,谢姑娘出身尚书府谢家,而谢家是宫里谢贵妃的娘家,故而,谢莫如当是三皇子正经舅家表妹,穆延淳觉着,跟人家不熟,也不知该说啥,还要送人家东西,怪不好意思的。幸而他生来一张端严脸,木着脸说几句话,递上东西时,还有些担心人家女孩子会拒绝她。而且,不知道是不是女孩子头发梳的比较高的缘故,穆延淳发现,谢家姑娘似乎比自己还略高一些,这个发现,让穆延淳有些……咳……还有,这位谢姑娘长得,还挺好看的。
  甭看穆延淳生就一张端严脸,他一向挺有审美。
  当然,对谢姑娘莫如的相貌印象很快就被谢姑娘莫如的性格所取代,因为,谢姑娘当天干了一件,重塑穆延淳世界观的事:谢姑娘把宫里一向骄横的试图寻衅她的大公主永福公主给怼了个半死。
  后来,回到宫里父皇也发了一顿脾气,还把永福公主发落到静心庵修身养性去了。
  跟永福公主吵架只能说勇气可嘉,只要能豁出命的,也不必受永福公主的气。当然,谢家清贵,就是与永福公主吵架,也不必豁出命去。但,能把永福公主吵赢,这就相当有本事了,最后,非但吵赢,还把永福公主吵得全不占理,这可真是个厉害的姑娘呀。
  穆延淳私下跟他娘说,“谢姑娘完全不用担心,她可厉害了。”
  他娘有些苍白的脸上露出微微笑意,道,“这么厉害啊。”
  “相当厉害。”想一想永福公主的最终下场,穆延淳笃定。
  后来,他娘就没有再提起谢姑娘,直至西蛮上表求娶公主,不知因何,承恩公府极力推动谢姑娘以公主身份下嫁西蛮之事。他的母亲那般焦虑担忧,最后魏国夫人自尽,谢姑娘也没嫁成,他的母亲因此大病一场。穆延淳方知晓了一些母亲的身世与谢姑娘的身世。
  焦虑似乎始终伴随着母亲的生活,不能掌控的人生,淡泊如母亲也要如后宫所有女人一般,费尽心思的猜度他父皇的心思与喜恶。母亲尤其关心三皇子的亲事,穆延淳有些不明白,他问母亲时,母亲并未瞒他,母亲叹道,“谢贵妃是个委婉玲珑的性子,她是不会喜欢莫如的。”
  穆延淳有些不明白,“谢妃母不喜欢谢姑娘,那又如何?谢姑娘又不是要给她做儿媳妇。”
  母亲突然问他,“你觉着,莫如如何?”
  穆延淳有些不好意思,吱唔着没说话,这怎么好意思评论人家一位未出阁的姑娘呢。母亲问他,“你觉着,她相貌如何?”
  穆延淳脑海里立刻浮现出第一次见谢姑娘的模样,很实在的说,“长眉,凤眼,高鼻梁,鹅蛋脸,很不错。”他也不知为何,就此一面,他就记住了谢姑娘的相貌。或者,是因为谢姑娘实在是一位光芒四照的姑娘的缘故吧。
  “你觉着她性子如何?”
  “是个讲理的姑娘,就是,就是一般人估计讲不过她。”穆延淳还悄同母亲道,“要我说,三哥跟谢姑娘也不合适。谢妃母成天在皇祖母跟前奉承,谢姑娘跟承恩公府仇家一般,再说,谢妃母瞧着和气,却是个好强的。谢姑娘更不必说,永福皇姐都强不过她去,谢姑娘以后,得找个心胸够宽厚,帮理不帮亲的,三哥是个明白人,可要说帮理不帮亲,三哥估计不成。”
  母亲问,“你觉着,帝都有这样的人吗?”
  穆延淳道,“应该有吧,不过,除了我,我也不认识别人了。”他也挺会哄母亲高兴。母亲果然笑了,道,“要是你能娶到谢姑娘,你可能如此待她?”
  穆延淳也就随口一说,一说娶啊啥的,他又不好意思起来,重端严了脸孔道,“婚姻之事,自然是父皇母亲做主。我不论对谁,我都是看谁占理的。”
  “你会不会觉着,莫如有些厉害。”
  “厉害不怕,讲理就行。”穆延淳的成长岁月中见多了胡太后的胡搅蛮缠,他一向认为,女人最可怕不是厉害,而是胡太后那种,既无智慧,人且糊涂。只要是明理之人,厉害怕什么,明理的人,厉害也厉害在理上。
  然后,他母亲就欣慰的点了点头,道,“延淳啊,一辈子都要记住你今日的话。”
  而后,他的父皇为他与谢姑娘赐下亲事。连一向与他不大亲近的一二三哥都过来关怀了他一回,更不必说一向与他亲近的四哥了。他四哥简直要拉着他去庙里烧香拜佛,觉着他将来的人生毕竟凄惨而可怜的。穆延淳不愿别人这样说自己的未婚妻,道,“谢姑娘挺好的。”
  他四哥道,“我现在只庆幸弟妹是文官家出身了。”
  穆延淳道,“怎么,四嫂拿棒子捶你了?”他四哥的岳父南安侯,这可是大名鼎鼎的战将。
  他四哥主刻一幅当家做主的模样,“你四嫂啥都听我的。”
  穆延淳白他四哥一眼,事实上,定了亲事,他与谢姑娘能见面的时间也不多。那一次见面,是在岳母法事上,穆延淳带着他娘准备的奠仪亲去祭奠,不想,天祈寺也能遇到刺客。穆延淳自问不是个胆小的人,他也没有被刺客吓着,他,他是被他媳妇的朋友江行云给吓住了,那闪电般的一剑,刺客的一只手飞到半空,紧接着一篷血从断腕处喷了出来。穆延淳自有侍卫相护,却仍被这血淋淋的一幕惊的说不出话,鲜血过后,是他媳妇纹丝不动的脸色。
  当时,穆延淳立刻明白,这场刺杀在他媳妇的预料之中。
  然后,穆延淳心惊肉跳后得出一个结论,他媳妇非但厉害,胆子也是颇大。
  但其实,妻子其实是个心善的人。
  四位兄长成亲在前,没有一位皇嫂会在冬天去设粥棚施粥,妻子是皇子妃中的第一个。而且,大婚前为他担忧的兄长们可以歇歇了,妻子平日间一点儿不凶恶也很关心他,与他母亲的关系融洽至极。
  也不是没有憾事。
  他们,没有孩子。
  第一年,皇祖母就在借此生事了。
  妻子怎是吃亏的性情,穆延淳也做到了他曾经的许诺,帮理不帮亲。不论太后这个身份多么显耀,辈份多么尊祟,穆延淳始终站在他妻子这一方,他不能辜负这个女人,尽管他们只是新婚,但,是妻子在婚后不遗余力的辅佐他,妻子为他,为他们的家,付出良多。
  穆延淳一直认为,世上许多男人的想法很可笑,许多人收买人心,那当真是上马敬下马迎,对臣下亦非常尊敬,但,对于为自己打理内闱,养育儿女的妻子,在长辈不喜时,因着一个孝字,便吝于尊重与维护。穆延淳不是这样的人,他的妻子,非但为他打理王府,还为他出谋划策,令他在朝中一步步站稳了脚跟,崭露头角,不过是无孕而已,他舍不得叫妻子受这样的委屈。
  虽然,穆延淳也常在妻子的智商面前感到有些小自卑,但,因为自小就没有兄长们出众,穆延淳还真没有啥嫉妒的意思,他一向认为,世上比自己强的人多的是。偶尔小自卑后,他就会精神抖擞起来,想着,他以前啥都比不过兄长们,就是娶妻这事儿上,他比所有兄长们都强的。
  他与妻子,开始未及相爱。
  成亲之初,他甫当差,他们忙着如何在朝扎稳根基。待他建言立储,获得嫡出二哥的好感后,就要开始慢慢的积累在朝的声望。不必什么贤明的好名声,按妻子的意思,贤明的名声,反容易遭嫉,与其求贤明之名,不如求实干之名。得罪人什么的,穆延淳从来不怕,他本也不是八面玲珑之人。交好二哥后,尽管还未立储分封,穆延淳却已获得了一定的政治地位,并且,彻底的掌握住了礼部。
  那时的他,只是一位实权皇子,还未生出勃勃雄心。
  那时的他,所求的,不过是将来的一块稍稍肥沃的封地罢了。
  那时的他,一生未忘,他说出“两个人过日子”时,妻子眼中一闪而过的流光,像是一滴含在眼中,未曾掉落的泪光。以至很多年后,垂垂老矣的穆延淳获知他们一直无子的真相时,都会深深的想起那一刻,是不是,在那时,妻子面对就是这样难以两全又不公道的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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