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海更深——易倾
时间:2019-07-31 08:31:39

  他的脸隐在了阴影之下,说不清是什么情绪,声音也毫无起伏,说罢便朝学校的反方向离去,没有跟她道别。
  忘了,这个人不上学。
  他是真的一整天没来上学,可能以后都会是这种情况。班里的人都松了口气,这种视高考如命的小城里,每个人都不希望有任何一点点的差错。
  李蓉被她暂时拜托姑姑照顾两天,晚上可以提前回家写作业,只是顾忌着那个要钱的混混。
  她在草稿纸上无意识地写下那个人的名字,笔尖在纸旁移动,反射着分外冷厉的光线。
  钟淇义忽然转身,兴高采烈说道:“任真,我给你说个好消息,杨威进局子了!”
  他絮絮叨叨:“以后就不用被他打扰了,据说打断人家好几根肋骨呢,他肯定不能继续上学了。”
  任真笔尖一歪,一道黑色的直线在纸上穿射而过,那那个人的名字一斩为二,永无链接可能。
  她问道:“谁?是和其他学校的人打群架吗。”
  “不是不是,”钟淇义连忙摇头,“他叫了很多人一起去打一个人,据说是个司机,给打挺惨的,估计要一直躺在床上了。”
  但动手的似乎只有他一个,所以也就他一个进了局子。
  任真颔首:“我知道了。”
  钟淇义还在说些什么,没心思继续听,她难得早回家,观察着被踢坏的大门,嘴唇扯出了往下垂着的线条。
  厨房里的那锅面早就变软无法入口,锅里白花花的一片。
  而她的卧室里,书桌上被压了一沓钱。
  任真坐在床上,一张一张清点着,尽量使得自己心情愉快一点。
  一共十万,不知道当年的任建华拿了多少,但他肯定是喜上眉梢的。
  窗户没关,但是也没下雨,玻璃上的灰尘裂纹看久了会觉得有那么一点,影影绰绰地像一个人。
  杨威。
  她看着玻璃,声音忽而有些尖刻:“你懂什么呢?”
  玻璃上被强行赋予注解的图案慢慢消失,融合成另外一张,刻了阴险与狡诈的脸,仿佛是翩翩少年一下老去了二十岁,变得尤为面目可憎。
  她走近两步,歪了歪头,“你什么都不懂。”
  自言自语,连自己都觉得可笑,一栋房子里,居然住了两个疯女人。
  她平躺在床上伸了个懒腰,过滤着这些天的信息。
  片刻后从床上一跃而起,拿出一支笔,咬掉的笔帽,写着:他感到愧疚,他在弥补,但这于事无补。
  他很讨厌我。
  扉页上写了几个人的名字,任真找到那个属于司机的那个,细心地用尖锐的笔尖,在上面划了一条横线。
 
 
第4章 
  因为打架滋事,杨威进了少管所一个月,受尽苦头,被严刑毒打。
  这是老师在课堂上用于警惕以及恐吓他们的话语,末了唏嘘了一阵,感慨校长居然能生的出这样不成器的儿子。
  可见人辉煌到了极致,便总会有些地方,像是朱门上剥落的红漆一般,刺着人的心,偏偏无可奈何。
  一个月以后是月考,全市联考,考语文的那个上午,恰好是杨威从少管所出来的时间。
  后桌窃窃私语,讨论着任真旁边的空位置,“他还会再来上学吗?”
  “会的吧,他爸是校长,想让他上学还不简单。”
  “……嗯好像也是,”她拿不定主意,戳了任真一下,身子往前倾:“你觉得杨威还会再来吗?”
  “不会。”任真正在帮同学填准考证,头也没回。
  “为什么啊?”
  “因为,”终于填完,她活动了一下脖子,冲后面扬了扬手里的准考证,有点狡黠:“我没有看到他的准考证啊。”
  后桌沉默了几秒钟,爆发出一阵小小的哄笑,那两人乐不可支,“任真你也太直线条了吧?”
  “没准人家会舍不得这么漂亮可爱的同桌再回来啊。”
  任真离开位置,开始发准考证,微微笑着,声音几不可闻地回应:“不会。”
  她仿佛套上了一层外壳,笑意传不到眼底,没人看出真实的情绪。
  杨威只会对此避之不及,恍若蛇蝎。
  *****
  班主任的盼望落了空,杨威没有被毒打也没被严刑,回家的时候看不出有一丝不适,最多困了点,把行李一扔,准备上楼睡觉。
  陈美华把眼睛一觑,跟她来做客的小姐妹使了个眼色,拿捏着腔调与语气,“回来啦?”
  杨威没理她,鞋子也没换,浑身骨头没打开似的,一甩手把门关上。
  “哼,”陈美华把手里红酒一放,压低了声音:“你看见没有,就这小畜生,整天拿我当个佣人一样,我扪心自问的,我虽然比不上他亲妈,我对他也不算差的呀,你说说,还天天给我气受。”
  “小男孩嘛就这样。”她朋友跟着巴结:“不是我说,你也趁早生一个,不然在这家里说句难听话,以后老的死了,东西还不都归了小的?你能拿得着什么。”
  说到这里陈美华气就焉了,单手支着自己脑袋,含糊不清:“哎呀这你不懂。”
  “都十来年了呀,”她朋友试探性地看了一眼陈美华的肚子,“难不成,你有什么问题?”
  陈美华经不得刺,一下子坐直了身体,瞪大眼睛:“我有什么问题,我要是那不会下蛋的母鸡,我早去死了!”
  说罢压低了声音,眼睛瞄着客厅里挂着的杨慎行大幅画像,越发显得鼠相,“那还不是……不行嘛,那我有什么办法哦?”
  岂止是不行,简直跟个女人一样,十来年没碰过她几回,哪怕有几次碰了,也跟个细短蜡烛头似的,都不好意思说。要不是她守妇道,早就去养小白脸了。
  倒是有几次,她悄悄看见,杨慎行一个人对着电视上十来岁脱光的小姑娘,满脸的陶醉,居然又有那么一点行了,这事儿她没敢告诉别人,就是自己偶尔想想,也觉得怪恶心。
  门口一点声音没有,偏偏有人低着嗓子说话,“有朋友在?”
  这一声把陈美华两个吓得不轻,炸毛公鸡似的快速弹起来坐好,也不窃窃私语了,脸上表情有点忐忑,害怕自己的话被偷听了去,挤出僵硬的笑容:“这么早回来了啊。”
  她朋友坐立难安,自觉刚揣了惊天秘密,看向杨慎行的目光都变了几分,“杨校长回来了啊,那我不打扰你们一家子团聚,先回去了哈。”
  看着人模人样,城里的头一号人物,怎么的就……
  陈美华上前帮他脱了外套,揣摩着他的表情,不大像是听见的样子,心放了些许,忍不住埋怨道:“杨威哦,明明是他犯了错,今天回家又对我甩脸色,哎我这后妈是越来越难当了。我昨天一看家里保险柜的十万块钱也没得了,你说说这……我是不敢说什么的,但是老杨啊,你可得好好教育他。”
  “知道了,”杨慎行正闭目养神,突然睁眼剜了楼上一道。
  他松了下筋骨,示意陈美华退下,走到大厅角落里,拎了根中等粗细的棍子,一步一步,拾级而上。
  陈美华偷笑两声,听着楼上棍子敲击皮肉与喝骂的动静,不高不低劝了两句:“消消气嘛老杨,孩子还小的呀,虽然不上学了,也不能下死手奥,他可刚因为打架闹事,少管所改造了一个月才回来。”
  打!往死里打!打死这小畜生最好!
  ****
  一天考两门,今天是第一天,很多人放学后聚在一起对答案,几个人团团围住任真,逼迫她把‘正确答案’交出来。
  任真避重就轻:“语文哪儿有什么正确答案。”
  有人快给她跪下了,声音洪亮道:“学霸,学神!我们都撕了一晚上了,就等您老的标准答案,您不说,我们几个晚上都睡不好觉。”
  “我忘了。”任真坦白道,“别对答案了,等最后一门考完,所有答案都会立刻出来。”
  众人一片哀嚎,丧了吧唧地一个一个滚回去。
  钟淇义等人全走光了,转回头紧张地说,“咱俩快把数学对一下,最后一题我老觉得我方法用错了,你快看看我解答过程。”
  ……
  校门口有课老槐树,树底下有路灯,两个人穿着洗得发旧的校服,并排往前面走,讨论明天化学的出题范围。
  话题跳脱的很快,钟淇义问她大学准备去哪里,任真歪了歪头答说上海,随后钟淇义也开心地附和,他也想去上海。
  声音很快飘远,消逝在繁星如水的夜里,余下淡淡的桂花清香。
  杨威捂着胸口,嘴里的血腥味一直萦绕在口齿之间。小腿发软一个趔趄,顺势便仰趟在了地上,盯着模糊成一团的天空,耳朵还在努力捕捉任真的声音。
  他始终有点莫名其妙:你来这干什么?
  意识涣散摇摇晃晃像个傻子一样赶过来,好像一定要见到什么才肯罢休。
  神经病。
  因为脱力,眼睛慢慢地阖上,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总觉得任真清冷又气人的声音在耳边往往返返——阴魂不散。
  脚步声逼近,夏天青讶然喊道:“杨威?!”
  她是附近职校的,正奔赴着晚上约的KTV,没想到半路遇见了浑身伤痕的杨威。
  她快走两步,抿了抿唇,费力把杨威从地上抱起来,察觉到他身上的血腥味,心里一惊。
  *****
  周文涛在病房里难抑激动之情:“草,是不是那个人找人报复?”
  他怒火喷发,活像是画报里的张飞。
  夏天青觉得好玩,瞄了一下周文涛,“我觉得是诶,涛涛,今晚你拿把刀去把那人砍了吧,替我们杨威报个仇。”
  周文涛一下子软了,哼唧唧道:“叫谁呢叫谁呢,叫涛哥知道吗?小丫头还没规矩了!”
  众人一片哄笑。
  “再吵滚出去。”杨威终于把眼睛睁开,意有所指的看了周文涛一眼。
  没人敢说话了,夏天青慢悠悠地削好了苹果,送到杨威的嘴边。
  杨威皱了皱眉,侧开了脸,“你……”
  “我叫夏天青,”她淡笑着先自我介绍,自然而然地把苹果收回来,咬了一口。
  恰好是离杨威嘴唇最近的那一块,“第五次了,每次都记不住我的名字,下次可没这么简单咯。”
  周文涛流里流气地吹了声口哨,一时之间又哄笑开,杨威百思不得其解:这帮小傻逼怎么就那么像个弱智儿童呢?
  护士敲了一下房门:“安静一下,外面还有人在打点滴。”
  “听见没,都安静。”夏天青敲了一下起哄的最厉害的人的脑袋,把只咬过一口的苹果扔进垃圾桶。
  唏嘘声更大,还有人赖着脸喊她嫂子。
  护士无可奈何,退了出去。
  “烦死这帮小流氓了……”护士嘟囔两声,帮一个漂亮的小男孩换吊水瓶,“不要乱动哦,这是最后一瓶了,好了就让姐姐来叫我知道吗?”
  “我知道了,我会看着的。”任真放下书,调整了一下任多多的坐姿。
  任多多一双眼睛滴溜溜转:“姐姐啊,姑姑说你不喜欢我,叫我乖一点,不然你要打我。”
  “姑姑说得对。”任真继续看书,明天要考的英语还差一个单元还没复习,下午的那一门书也没带过来。
  任多多父母不喜欢带小孩,经常扔给他姑姑,恰好今天姑姑又有事情,只能拜托任真把发烧的弟弟带去医院。
  任多多一愣,接着撇了撇嘴,眼泪就在眼眶里打着转,倔强地不肯掉下来,气蒙了,都不想看任真了。
  病房里还在吵闹,杨威似乎已经懒得理这一帮人了,任由他们起哄,一片杨哥杨嫂的叫喊声中,任真揉了下眼睛,努力把单词记住。
  真吵。
  终于挂完点滴,交了钱,已经是深夜。病房里打起了牌,杨威冷着眼坐在窗户旁边,身上哪儿都疼,却有股说不出来的轻松。
  秋季的风清冽而温柔,交织着勾勒出一个人的影像。
  她没再很晚回去,应该不会被人追着要账了。钱虽然不多,也勉强够改善目前的生活、支付上大学的费用。而今晚那个声音弱的像蚊子一样的男人,似乎也不像个坏人。
  哼,而且看起来挺开心的不是。
  有人卧槽了一声,偏头喊他:“杨哥来来来打牌,我们都打不过杨嫂,快输光了。”
  “滚。”正心烦意乱,杨威没好气地往门口挪过去,去上卫生间。
  夏天青不放心,偏头担忧道:“要我帮你吗?”
  这一声又激起万千层浪,唏嘘声卷席而来,大部分人还觉得挺像那么回事儿的,职高一号女老大跟他们杨哥,不在一起老天都说不过去。
  杨威皱了皱眉,厌恶之情一闪而过,他很讨厌这种自来熟的女人,尤其自以为与他关系匪浅,会让他生出不好的念头。
  除了……那个打定主意要他退让底线的人。
  不过显然她要更加可恶一点。
  他没理会别人,门一开,步子却顿住了。
  方才被他编排的女人,正牵着一个闷闷不乐的小男孩,耐心的放慢步子走过。
  穿过走廊,略过门口沉闷的他,仿佛全然不认识一样,从楼梯口慢步下去,连一个眼神都懒得给他。
  嗓子眼有点发干,杨威磨了下牙齿。
  这还真是……用完就扔啊。
 
 
第5章 
  夏天青站在后面看了许久,确认杨威是在阴沉地盯住那个高中女孩的背影,出声问道:“你认识?”
  杨威回头,条件反射般地答道:“不认识。”
  夏天青很高兴,主要因为这是杨威头一次正儿八经地回答她的问题。
  她向前两步,想要乘机再多说一点话,杨威便已经反应了过来,不屑地去上卫生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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