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每日都在河坝那,这回河坝崩塌,与你也逃不了干系,难道你是真不知道?”
“裴大人,我是当真不知道。”鲍老大苦笑:“我如何敢拿这么多人的性命开玩笑,修缮河坝的这些年来,您别看这是个好差事,可我还往里头填了不少银子,要是我知道河坝会塌,那天晚上就不敢让人过来抢救,那日夜里还死了几个人,我这几天,夜里也是睡不好,心里头难受的不行。”
“不是你?”裴慎冷笑:“除了你,还能有谁与此事有关联?你每日都盯着河坝,能有谁偷偷钻空子,若是你连都不知道,难道还是天上的神仙做的?”
鲍老大又叹了口气,忽然说:“裴大人,我说了不清楚,你也不必威胁我,我在源州这么多年,也并非是没有根基。”
“哦?”
“你可知我为何能管着河坝修缮的事情,一管就是十几年?我表哥是源州的大官,你就算是京城里来的,也应该知道强龙压不过地头蛇的道理。”鲍老大的语气忽然变得愤愤:“再说,你这般威胁我,可你出门去问,我这十几年里,哪次不是尽心尽力?你到外面去问,平日里我修缮河坝时,哪回有偷过懒,哪回又做过对不起源州百姓的事。你空口白牙就要污蔑人,还不如直接把我抓到牢里去,你毫无证据就抓人,到时候可得可我一个说法,要不然,我表哥也不会放过你。”
裴慎眸光微动,却是沉了脸,对他道:“快把账目默写出来。”
鲍老大这才提起笔,开始默写账目。
他写的很快,像是提前就做过准备,很快便默出了大半的内容,裴慎拿起笔墨未干的纸,见上面仍旧是上回做的十分完美的账目。他似笑非笑地看了鲍老大一眼,出声叫停。
鲍老大:“裴大人,不写了?”
“够了。”他淡淡道:“本官上回看了一次,还记在脑子里。”
鲍老大这才停笔,把先前写好的内容恭敬地递给了他。裴慎伸手接过,快步走了出去。
鲍老大连忙拿起旁边的拐杖,拖着断腿去追:“裴大人,你若是要调查河坝之事,也要动作快些,还我一个清白。这河坝崩塌,当真不是我的缘故。”
裴慎头也不回,快步走了出去。
……
他回到暂住的地方时,甄好已经给他煲了补汤,还热腾腾的,等着他回来。
裴慎感动地接过来,还未来得及喝,便先道:“给甄姑娘添麻烦了。这些东西,如今源州买不到了吧?”
“我让枝儿去隔壁没受灾的县城里买回来的。”源州刚发过大水,连着周遭的物价也飞涨,不过甄好最不缺银子,也不在乎这些,盯着裴慎把补汤喝下,她这才注意到了裴慎手中拿着的东西。“这是什么?”
裴慎也不避讳,直接递给了她:“是河坝的账目,甄姑娘最是擅长这些,可能否看出什么来。”
甄好好奇接过。
她平日看多了账目,若是有什么错处,一眼就能挑出来,可眼前的这份账目却是半点错处也没有,十分完美,完美的让甄好都觉得有些不对劲。
“这……”
裴慎颔首:“这应当是份假的。”
“假的?”甄好不禁道:“那真的在哪里?”
“或许根本就没有真的。”裴慎说:“这份假的账目,我见过了两回,恐怕还得从账目之外的地方先查起。”
甄好向来不懂官场上的事情,听他这样说,便将假账目放到了一边,等着他把补汤喝完。
“你出门之后,你先前救过的那个小孩还来找过你。”甄好道:“他被他爹娘带来,是要和你道谢的,只是你不在,这才回去了,但是也留了不少东西。”
甄好给他指了指角落处,都是些田里的蔬菜,还有一只活鸡。源州刚遭过水患,这些东西可不好找,甄好让枝儿去隔壁县城买了食材,就知道如今这些东西是什么价格,那小孩与他的爹娘穿着朴素,可不像是什么大富大贵的人家,为了这些东西,想来也费了不少力。
裴慎见了,顿时惊讶:“怎么还送了东西过来?”
“你救了那小孩的命,他们当然要谢谢你。”甄好道:“要不是你,那小孩的命都没了,这些东西,难道还敌不过一条性命?”
裴慎顿了顿。
“不过我也好奇,我听其他人说,你抱了那小孩一整晚,连昏迷之后,还拉着他不放,就怕他不见。平日里你碰一个人都不只在,这回救人时,竟然也不觉得奇怪了?”
“我没想那么多。”裴慎说:“我见他一个人站在那儿,身边连一个人也没有,他还没裴淳大,我那时脑子里也没有多想,就跑了过去。”
裴慎沉默了一下,又说:“现在想想,大概是因为我是为官之人,就算他再小,也是我要护佑的百姓,若是我有能力,却要眼睁睁看着他死去的话,我会良心不安。”
甄好眸光微动,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甄姑娘你瞧,我不但把他救下来了,我也没有出什么事情,这不是很好吗?”裴慎说:“我试过,我也成功了,我猜想那个时候,要是甄姑娘的话,一定也会和我做一样的事情。”
甄好心想:那裴慎也他看得起她了。
只是甄好也没经历过这等性命攸关的大事,更不知道自己的本能之下会选择什么,如今听裴慎这样说,也只是默默点头。
她也知道,往后几十年,裴慎便一直尽力而为,勤勤恳恳,为他护佑的百姓做事。说起这些事情时,裴慎的眼睛也亮晶晶的,令人移不开眼。
裴慎几口将补汤喝光,然后又急匆匆拿起地上那些东西出了门去,他向其他人打听那个小孩与他家人的住处,是要准备把这些东西还回去。
只是源州患了水灾之后,许多百姓也回不到原来住的屋子,暂居在别处,混乱的很,他找了一圈,却是没把人找到,只能又悻然提着那些东西回去。
裴慎进门的时候,正好碰见靖王从外头走回来。
看见靖王,他的脸色便顿时有些不好看,但这会儿也没露出什么不好,还给靖王行了礼。
谢琅自他面前经过,忽然停下,想了想,又退了回来,停在了他的面前。
他的视线在裴慎被纱布包缠的手上扫过,又看了一眼他另一只手上提着蔬菜与活鸡,顿时冷哼了一声:“你命还真大。”
那日多凶险,他也听闻过,知道裴慎是拼着废了一只手的代价,把自己与另一个小孩从水灾中救回来。
裴慎淡淡地道:“多谢王爷夸奖。”
“真是可惜。”谢琅说:“若是你直接去了该多好,那裴夫人可就成了寡妇,还能再嫁给本王。本王照顾了裴夫人一路,没想到却还听到了你活着的消息。”
“让王爷失望了,下官自己的夫人,自己就能照顾好,也不劳王爷费心。”裴慎说:“王爷说话还要谨慎些,下官可不曾从夫人口中听到任何关于王爷的话,也请王爷不要自作多情。”
“你……!”谢琅一噎,愤愤甩袖道:“此次你是来源州调查河坝之事,如今调查却没有出结果,反而还让源州的河坝崩塌,你瞧瞧,如今源州变成了什么模样,因着你的缘故,还死了多少个人,等到了京城之后,我定会请示皇上,让他治你的罪。”
裴慎凉凉地道:“那还要劳烦王爷替下官求求情,与皇上说起来的事情,也要多说说下官将功补过,救了源州上下不少百姓的性命。”
谢琅:“……”
这事真要告到皇帝面前,那也只会奖赏裴慎,不会怪罪他什么。
谢琅一见着他,就觉得胸闷气短,哪里都看不过眼。
“你倒是牙尖嘴利。”他冷笑道:“皇上派本王来源州,也是为了源州河坝一事,论身份,本王比你高,论官职,本王也比你高,再说起来,你也只不过是跟着周大人过来的一个无名小卒,竟然也敢对本王不敬?”
“下官不敢。”裴慎像是被吓到了,连忙后退了一步,他手中提着东西也一时没拿稳,接二连三掉到了地上。
裴慎连忙弯下腰去捡。他提着的东西也不过是一些蔬菜,用草绳绑着,可最为关键的是一只活鸡,用草绳绑着腿,这回从裴慎手中掉下来,原先还安静待在裴慎手中的鸡立刻扑腾着翅膀飞了起来。裴慎伸手去抓,却没有来得及。
谢琅顿时变了脸色。
那只老母鸡吟哦一声,发出尖利的咯咯叫声,扑腾着翅膀朝着谢琅飞了过去。
谢琅身份高贵,贵为王爷,哪里见到过这种刺客,顿时吓得连连后退了两步,模样狼狈。
裴慎这才姗姗道:“王爷,对不住,下官的手刚受了伤,一时没拿稳。哎,劳烦王爷,能否帮下官把这只鸡抓回来,下官只有一只手,实在是不方便。”
“你!”
谢琅脸色青黑,看着那只老母鸡靠近了自己,屁股一撅,竟是在他面前拉了一泡鸡屎,要不是他反应快,差点就掉到了他的鞋面。他的面色顿时复杂起来,险些叫出声来,一连后退了数步,一看就是被吓坏了的模样。
“王爷,劳烦您……”
谢琅哪里管的上他,扭头就走。
裴慎闭上嘴巴,朝旁边的官差看过去:“劳烦一下,能否帮我把这只鸡提起来?”
旁边的官差连忙跑了过来,熟练地提起鸡爪上的草绳。裴慎那只完好的手接过,又提着老母鸡晃晃悠悠走了进去。
等见着了甄好时,他心情大好,还问道:“甄姑娘,你要不要喝鸡汤?”
“你不是要去还给人家。”
“这是只好鸡,还回去就可惜了。”
甄好不明所以,但还是让枝儿去厨房给他炖了鸡汤,全当做给他补身体。
那个男孩与他的家人第二日又来了一趟,想要亲自感谢裴慎,这会儿裴慎没出门,受了他们的感谢,又强硬地把那些蔬菜和老母鸡的银钱补给了他们。等把人送走,裴慎捏着空荡荡的钱袋,顿时有些讪讪。
物价飞涨,他这点微薄的俸禄,反倒是赶不上了。
接下来,他便又陷入了忙碌之中。
甄好虽然出来的匆忙,可来之前也已经交代好了京城里的一切,如今京城里的夫人们也应当知道源州发生了水患,她出来时还用了梦见裴慎出事的借口,这会儿那些夫人也会体谅她,不会生出不满。眼看裴慎还有伤势在身,甄好也不敢这么匆忙就离开,打算再待一段时间。
她比裴慎心细一些,裴慎忙碌起来顾不着身体,她就在旁边照看着,平日里,就经常去源州四处看看,这会儿源州刚遭了灾,许多地方都需要有人帮忙,甄好还掏银子去隔壁县城买了米面,支了个布蓬施粥,反倒是让不少源州百姓记住裴大人这个救命恩人的同时,也记住了她这个裴夫人。
而裴慎也没有再去河坝那边找过鲍老大。
他与周尚书交流过后,都猜测是源州本地的那些官员里应外合,他们打听下来,郑大人平日里与同僚的关系也好,可河坝这事,郑大人却是瞒过了所有人,而源州本地的那些官员都上下一心,半点奇怪的线索也不透露,咬死了自己什么也不知道,就连河坝崩塌,也只说是那大水太大,才冲垮了河坝,甚至还隐隐有把鲍老大推出来当替罪羊的想法。
鲍老大是修缮河坝的负责人,此事本来就与他逃不了什么干系。
裴慎又去找过鲍老大口中的那些表兄,就是源州本地的官员之一,他的态度也和所有人一样,咬死了自己什么也不知道,也主动要提出来帮忙,裴慎还旁侧敲击问过账目的事情,说是怀疑河坝的账目有些不对,他也是满脸茫然,好像当真什么也不知道。
源州出了这么大的事情,可源州上下所有人却还是无动于衷,似乎是咬死了没出多少人命,压根不透露出半点。
裴慎与周尚书以及其他人忙的脚不着地,谢琅带来的那些人则忙着救灾,更是忙碌不已,一连过去数日,连大水都褪去,却还是没有半点进展。
不只是裴慎,都周尚书都有些焦躁。
要是当真无事,那河坝又如何会塌?鲍老大每日都在忙着修缮河坝,这十几年来,河坝一直在维护修理,怎么就说冲塌就冲塌了?
可一场大水过后,好像所有证据都被冲掉了一样。
甄好对这样的情况并不陌生。
她陪着裴慎经历过许多这样棘手的案件,也见过裴慎焦躁不安,也知道裴慎之后一定会解决,见裴慎平日里忙碌焦躁,她就想办法安慰裴慎,安抚裴慎的情绪,还与枝儿一起炖补汤给裴慎喝,生怕他刚受过伤,这会儿又累出什么毛病来。
这边,裴慎毫无进展,甄好却是有了一点头绪。
这日,她照旧去了粥蓬施粥,源州受了灾的百姓拿着碗排队,接到了粥之后,就在一旁一边喝粥一边闲聊。
也不知道是谁先起了话头。
“河坝刚塌过,这会儿也要重建了吧?”
“可不是嘛,鲍老大出手爽快,找了不少人过去,比原先修缮河坝能得到的银子还多,不过也的确累人的很。”
“鲍老大向来人好,这会儿河坝崩塌,他估计也逃不过去,就这种时候了,他还尽心尽力,实在是不容易。”
“河坝可关系着咱们源州所有百姓的安危啊,这修缮河坝的事情,鲍老大最熟悉了,当然是要等河坝修完了,雨季过去了,再找他问罪。”
“可这好端端的,河坝怎么会塌呢?”
“这我哪知道,连鲍老大都说不清楚,你看鲍老大恨不得都亲自上了,所有他都盯着,他平日里是什么人,咱们也清楚,怎么可能做对不起咱们的事情,说不定真的是那日雨下的大,那会儿你也见着了,平时可从未下过这么大水的呢。”
“这回受了灾,也不知道要费多少银子,这修缮河坝的事情,银子该不会又要我们出吧?”
“是啊,往年可都是我们捐的银子,官府再出来一些。”
“这回可不用,这回是官府全出了!”
“真的?!”
“可不是嘛!我见着那砂石都运来了,就摆在河坝边上,不信你去看,摆的好高好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