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不知好歹啊……
陆博远摇摇头,翘着二郎腿,又给自己满上了一杯铁观音。
***
按照时间表,方永年今天并不在药房值班,陆一心背着保鲜盒骑着车径直去了方永年的小区。
方永年在禾城开药房的这两年来,这个小区陆一心已经去过无数次,但是没有一次像现在这样,居然有些近乡情怯。
她骑着自行车在方永年住的那幢楼下来回转圈,眼睛一直盯着方永年住的那层楼的窗户。
方永年在小区里的房子是租的,两室一厅简单装修,房子还是她妈妈刘米青帮忙找的。
现在溢出窗户的暖橘色灯光,是她买的,淘宝了很久,然后用方永年的淘宝账号买的。
他家里有很多小装饰,都是她在药房里拿着方永年的手机选好,用他的淘宝账号买的。
方永年对她很透明,他的日程,他的社交购物账号密码,甚至药房里收银台的密码。
他们相处的很亲密,像是真的有血缘关系的叔叔和侄女。
陆一心踩了一脚刹车,把头靠在自行车把手上,叹了口气。
还是心跳加速,看到那扇窗户,想到方永年,她的心跳就快得像是要跳出喉咙。
确认了自己的心思后,她变得更加的没出息了。
“再转一圈好了。”她自言自语,紧了紧背后的双肩包,踩着自行车踏板又开始转圈圈。
发现站在那颗大树背后的方永年完全是偶然,她的注意力一直在方永年家的窗户上,自行车轮子碰到了一块小石子,颠簸了一下,她低头,再抬头,就在前方树丛后面看到了一抹熟悉的烟灰色。
方永年的毛衣,还有他那头乱七八糟的头发。
边上站着的也是熟人,药房另外一个合伙人,郑飞郑叔叔。
他们不开店了么?陆一心奇怪的嘀咕,踩自行车的脚不知不觉的慢了下来。
三月底的江南一直阴雨绵绵,空气湿冷地上潮湿,这个时间点小区里出来走动的人并不多,陆一心的自行车隔着四五米,就能看到这两个人靠着树吞云吐雾的样子。
身体已经那么不好,烟瘾却那么重。
陆一心下意识的想要上去劝,却因为郑飞的话硬生生的按了下刹车。
“陆博远没有留下任何证据。”郑飞的嗓门比方永年大,陆一心站在顺风的位子,听得很清楚。
“根据陆博远当时的通话记录,他确实是在和吴教授通完电话之后才给齐逸打的电话,这和他当时和警察说的口供是一致的,所以他说他是因为吴教授临时有急事才突然决定不和你们一起走这个论述,是成立的。”
“而且,吴教授当年也帮陆博远做过证明。”
“这事很麻烦,项目组里其他人的账户记录或多或少都有问题,但是他的一清二白。”
“不在场证明也足够。”
“就算是我们证明了当时的肇事司机和陆博远认识,也无法说明那场意外是陆博远授意的。”
“那肇事司机的所有账号和他亲人的账号我们都查了个底朝天,出事这几年和出事前几年,都没有任何异常。”
“现在的情况很尴尬,要么这件事从头到尾我们查的方向都有问题,要么就是陆博远藏匿证据的方法,我们根本连皮毛都没有猜到。”
郑飞说完狠狠的抽了一口烟,十分懊恼。
陆一心呆在原地,不敢动,也不想动。
“我不信他是干净的。”一直在阴影中的方永年终于开口了。
一周没见,他只是短短的说了一句话,陆一心就微微抖了一下。
“当年的事情,只有我是最后一个知情的。”
“事故之后,他一直在查我。”
“当初项目的那份文档秘钥,只有我和他有,我肯定自己没有把那份文档泄露出去,那么项目组里,有能力泄露出去的人,只有陆博远。”
“他如果心里没鬼,根本没必要查我。”
方永年半靠在树上,动了动一直在做支撑的左腿。
家里太闷了,他和郑飞都想出来走走,结果现在看起来,走的时间太长了。
最近发了几次烧,右腿装义肢的地方隐隐作痛,体力也大不如前了。
“不管方向对不对,既然查了就查到低,如果他没问题,就不怕我们查。”
还有个隐忧,他没有说出口。
他总觉得陆博远想要让他入项目这件事,太急了,仿佛有人怕他查出什么所以急着让他没空去查似的。
他出车祸已经四年,熟悉义肢、复健、让身体恢复如常用了一年多,到禾城开药房,自己组建公司,申请仿制药,整整四年,他做了很多事,而陆博远那边没有任何想让他回去的意思。
偏偏等他手里拿到当初项目组一些明显有出入的账户名单的时候,陆博远又想要他回去了。
他又抽了口烟,换了个姿势。
“回去吧。”身体看起来是撑不住了,方永年皱着眉,转身。
那个穿着校服裹着红色围巾的少女,就这样站在自行车边,傻愣愣的看着他。
“方叔叔……”少女不安的扑闪着眼睫毛,“我……来给你送紫薯馒头的……”
作者有话要说: 接下来的每一章,都是甜的
红包包~~
☆、第十三章
很尴尬。
刚才他们两个人说的每一句话,她都听得很清楚,有些能够听懂,有些听不懂。
但是大概意思她能够猜出来,方永年这几年和她爸爸关系很不好,她知道他们之间肯定是出了什么事。
这件事,比她想象的还要严重很多。
方永年,似乎在怀疑她爸爸和当年那场车祸有关系。
“方叔叔……”陆一心推着自行车跟在方永年身后,低着头看着自己刚买的球鞋,“你在调查我爸爸么?”
地上很湿,她的新鞋子是白色的,沾上了几颗泥星子。
早知道,就不煞费苦心的换新鞋子了。
方永年答非所问:“很晚了,你该回家了。”
“不是警察,也可以随便调查银行账户的么?”陆一心也学着他答非所问,问得时候一直低着头看着自己的鞋子。
方永年穿的是家居鞋,灰色的,他似乎一直都喜欢灰色的东西,深深浅浅的,看得人异常压抑。
要不,下次也买双灰色的鞋子,可以暗搓搓的和他穿情侣鞋。
陆一心就这样心不在焉的低着头,满脑子想的都是乱七八糟不着边际的事,直到看到前面那双灰色的家居鞋停下脚步,脚尖转了个方向,正对着她。
她抬头。
夜色中,方永年正站在她面前,蹙着眉头看着她。
“陆一心。”他声音还是那个样子,波澜不惊,“这些都是大人们的事情,不是你应该操心的东西。”
陆一心和他对视。
方永年承认,他有些不自在。
刚才和郑飞聊的那些话,他不知道陆一心听了多少,也不知道这些话应该怎么解释。
他就是在调查她爸爸,他就是很变态的一边做着她的叔叔,一边在调查她的爸爸。
四年前他在医院里,戴上义肢磨得截面都是水泡,吃止痛药没有用恨不得带着残肢去撞墙的时候,支撑他做完所有的复健的,就是要把陆博远送进牢房的画面。
他不能让项目组的人白死,他也不能白白就这样变成了残障人士。
那场车祸,并不是意外。
肇事司机虽然也当场死亡,但是尸检出他体内有过量的会造成嗜睡的抗组织胺类药物,而那位司机的妻子在第一份笔录里分明说过过她丈夫在出发前,并没有吃过任何药物。
可是第二份笔录却把这条改掉了,他妻子说她记错了。
肇事司机是陆博远的老乡,在事发前半年和陆博远接触频繁。
他们项目组里唯一一个和肇事司机有联系的人,就是陆博远。
在当年那个项目里,最快脱离,并且直接进入其他项目组的人,只有陆博远。
这四年时间,陆博远的事业算得上是一帆风顺,参与的项目新药审批通过了一个,临床III期的项目有两个,论文不断,业界的评价也逐年变高。
陆博远是当年那个项目中,唯一一个平步青云的人,他几乎找不到不怀疑他的理由。
但是,这些话,不能对着陆一心说。
那毕竟,是她的爸爸。
他挪了挪脚步,对着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有些词穷。
“我让我妈做了紫薯馒头。”陆一心把背包里的保鲜盒拿出来,她刚才在小区里转的太久,馒头已经冷了。
“你回去热一热再吃,盒子就放在药房,我放学回家的时候可以顺路带回去。”
她看起来完全没有异样,仿佛刚才那两个近乎尖锐的问题不是她问得那样。
方永年接过紫薯馒头。
刘米青是个非常有生活情趣的人,普通的紫薯馒头被她捏成玫瑰花的形状,松软香甜,是他很喜欢的吃的点心之一。
但是在这样的氛围下,他说不出谢谢。
他甚至有点不知道该怎么做出他擅长的叔叔的样子。
让陆一心听到那些话,他好像一下子就失去了做叔叔的资格,毕竟,他正在阳光的背面处心积虑的算计着人家的爸爸。
“我就是好奇,我以为普通人是不可以随便调查别人的银行账户的。”陆一心挠挠头。
她居然在解释。
方永年蹙着眉头,一时之间不知道该怎么形容他此刻的心情。
“我先回去了。”陆一心坐上自行车,把脖子上的围巾重新围好,遮住了大半张脸。
方永年却在陆一心骑着车从他身边掠过的时候,拉住了她自行车的车把手。
“先跟我上去。”他的脸色很难看,眉头蹙得死紧,“家里还有几个保鲜盒得让你带回去。”
陆一心露在外面的眼睛定定的看着他。
方永年咳了一声,索性不再说话,把陆一心背后的双肩包摘下来,径直走进了楼道。
他又没事找事了。
这种情况,他不放心让陆一心就这样回去。
这丫头最近神神叨叨的,偷听到他和郑飞说这样的话居然还能若无其事,这让他反倒不能假装什么事都没发生了。
就算他恨陆博远,但是陆一心是无辜的。
陆一心,始终是他用各种街头巷尾美食喂大的小姑娘。
***
方永年家里还是老样子。
房东留下来的简装家具,他自己装的两个二手空调,然后就是一台顶配的兼容机和一台他永远带在身边的笔记本。
客厅的灯亮着,客厅的桌子上还放着两杯水,应该是刚才和郑飞聊天的时候留下来的。
烟灰缸里都是烟头,房间开着窗,却仍然一股劣质纸烟厂的味道。
“大门开着。”方永年进来之后看到换鞋子的陆一心捂着鼻子想关门,习惯性的命令。
命令完了,重新找回点当叔叔的感觉,下巴比了比沙发:“你坐。”
他挪着腿去厨房,掏出了陆一心上次过来买的巧克力粉,给她冲了杯热可可。
杯子也是陆一心自己买的,黄色的大肚子杯子,上面画了两只卡通眼睛,边上被她很恶劣的用小刀刻了个看不出是什么的花纹——为了标识用。
反正是她的御用杯子,他家里经常来客人,这个杯子他却从来都没有拿出来给别人用过。
他挑了张硬木的靠背椅坐好,放松了一下腰,挪动了下用力过度的左腿。
残疾了之后才知道,残疾了之后,经常出事的不是那只被截断的右腿,而是这只完好的左腿。
因为本来应该两只腿做的事情都推给了一只腿,所以他的左腿,一直在抗议。
身体被残缺了才能体会到,人的四肢都是有自我意识的,厚此薄彼,就会一直吃苦。
陆一心捧着杯子小口小口的喝着热气腾腾甜腻腻的热可可,一边喝一边观察方永年的表情。
她蛮想就这样先回家的。
刚才听到的那些东西她还没有消化完,而且方永年看起来,身体很不舒服。
他居然还能更瘦,形销骨立。
“你这件毛衣也起球了。”陆一心舔了舔嘴唇上的可可粉,挑了个最安全的话题。
正在松动左腿的方永年看了她一眼。
“我是在调查你爸爸。”他决定实话实说。
连他自己都不愿意承认,陆一心这样四处找话题的样子,他会觉得烦躁。
没道理让一个十八岁的小姑娘变得那么局促不安。
就算陆博远做了什么最后入狱,陆一心仍然是陆一心。
他甚至想过,万一陆博远进去了刘米青觉得经济拮据,他可以助养了陆一心,养到她嫁人都没问题。
“我知道。”陆一心咕哝,“我又不傻。”
他和郑飞刚才说的已经很清楚了,尤其是方永年,他说“我不信他是干净的。”
她捧着热可可又喝了一口。
她又不傻。
所以她才想回家,想回家再消化消化那段话,然后想想自己下一步应该要怎么做。
“这件事挺复杂的。”方永年听清楚了她那句咕哝,尝试着跟她解释。
他对她解释过复杂的要死的制药流程,也跟她解释过初中高中甚至知识点偏到太平洋的练习题,他甚至完整的告诉过她阿尔兹海默的整个发病过程。
现在,他要跟她解释人性。
关于为什么他不得不调查她爸爸,为什么他会一直怀疑他爸爸的原因。
他觉得自己有些口渴,想起身给自己倒杯水。
陆一心的反应比他更快,她熟门熟路的拿出了他的杯子,熟门熟路的找到了他放茶叶的地方,给他泡了一杯茶。
方永年接过那杯茶,觉得自己对陆博远的怨恨又加深了一层——为什么,这么难的事情非得要由他这个毫不相干的人来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