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姑娘渐渐地有了大人模样,黄毛丫头的头发早已经变得浓黑茂密,可要求投喂的时候,表情语气仍然一模一样。
方永年摸了摸外套口袋,里面还有两包他低血糖的时候补充糖分用的凤梨酥,隔空丢给嗷嗷待哺的少女,皱着眉看了一眼空荡荡的收银台:“老郑呢?”
“库房。”陆一心动作娴熟的拆开包装,咬了一小口,满足的眯了眯眼,再把剩下的大半块凤梨酥整个塞进嘴里。
“真奇怪。”她鼓着腮帮子满脸困惑,“明明是一模一样的牌子,为什么你给我的就比我自己买的好吃很多?”
方永年无语的横了她一眼,脱了外套径直走进收银台,坐在办公椅上的时候,右脚撞击到座椅的滚轮,发出很奇怪的金属声响。
陆一心咽下了嘴里的凤梨酥,突然就觉得有些苦。
“我爸要回来了。”她想把剩下的那块凤梨酥放到牛仔裤口袋里,塞到一半怕碎了,又抽出来重新捏在手里。
收银台的密码是六个六,方永年敲打的时候完全没避开陆一心,收银台弹出钱箱后他往里面丢了三十块钱,然后抽出收银台下面的黑色小柜子,给自己拿了一包云溪。
拆包装的时候看了陆一心一眼,想了想还是忍住了。
这丫头今年成年了,不能再用以前那种“叔叔要抽烟,你躲一边去”这样赶鸭子的方式了。
十八岁的小姑娘,据说很需要自尊心。
因为一个豆腐包子无缘无故多了八年长辈责任感的方永年有些遗憾,收起了打火机。
结果一抬头,这丫头居然还一脸谴责。
“你开的是药房!”陆一心痛心疾首。
虽然是小区老药房,虽然卖的都是跌打损伤感冒药,但是也不能卖香烟啊!
“没上架的。”方永年被陆一心愁眉苦脸的模样逗乐,难得解释了一句,再帮她把话题拉回来,“你爸要回来了?”
陆一心的注意力很快被转移,点点头:“他之前的那个项目结束了,这次据说有一个月的假期。”
“嗯。”方永年应得敷衍。
烟抽不了了,他只能叼着一根没点燃的香烟象征性的缓缓瘾。
收银台的钱箱还敞在那里,他坐着无聊,索性把钱都拿出来,叼着烟开始算账。
陆一心等了半天没等到她想要的反应,手里的凤梨酥包装忐忑的窸窣直响。
方永年似笑非笑的看了陆一心一眼,低头继续算账。
老小区里住的大部分都是老人,买药的时候用的都是很旧的皱巴巴的人民币。
方永年慢悠悠的把这些软塌塌的钱弄平,一丝不苟有条不紊。
“你……去给流浪猫结扎了?”陆一心终于开口,说的却是另一个话题。
“嗯。”方永年叼着烟点头。
“你最近不是很忙么?”陆一心扒拉着凤梨酥的包装纸。
“天热了手术伤口容易发炎。”方永年有问必答。
“哦……”话题终结,陆一心又低着头扒拉凤梨酥包装纸。
方永年不催她,钱币弄平了,又开始弄硬币,一沓一沓的按照金额放好。
“你……”陆一心终于又一次开口,“毛衣起球了。”
方永年低头看了一眼身上的灰色毛衣,赞成:“嗯。”
……
“你头发又有好几个月没剪了。”陆一心开始东拉西扯,“胡渣也没刮干净。”
老妈子的口吻。
方永年收拾完最后一枚硬币,拿下嘴里的烟,抬头,正视陆一心:“所以?”
陆一心咽了口口水。
以前的方永年,并不是这样子的。
虽然也一样的不修边幅,做事情也一样的慢吞吞,但是那时候的方永年,笑得很多。
他长得像个女孩子,大眼睛长睫毛,那时候脸上有肉,笑嘻嘻的时候看起来很漂亮。
现在也很漂亮。
可是太瘦了,不说话只看着她的时候,会让她觉得呼吸困难。
“所以?”他又问了一遍。
“所以我爸爸这次回来,你会去找他么?”她本来还想再铺垫一下的,结果现在被吓得一口气全说了出来。
方永年扯起了一边的嘴角。
陆一心捏着凤梨酥的包装纸,紧紧张张忐忐忑忑。
这丫头……
“我不去找他,他也会来找我。”他本来不想回答她这个问题的。
大人们的事情,和她无关。
陆博远要回来这件事,她应该是刚刚才知道的,一知道就巴巴的跑来药房找他,东拉西扯,从他的毛衣嫌弃到他的胡渣。
现在想想,他和陆博远最后一次大吵,似乎也是因为这丫头暂时偃旗息鼓的。
当初进项目的时候,陆博远一直强调项目组的人都是一家人,不管是公事还是私事大家都要互相帮忙。现在看起来,唯一一个真的把项目组里的人当家人的人,只有陆一心。
那个豆腐包子,算是没白喂。
陆一心低头。
他没有叫她爸爸的名字,他提到她爸爸的语气,还是有很明显的疏离。
“那我回去了。”她蔫蔫的。
他看起来,像是早就知道她爸爸会回来的样子,一点都不意外。
他跟她爸爸这四年来虽然并不常常见面,但是他还是很清楚的知道她爸爸的行踪,她平时说的所有和她爸爸有关的话,他看起来都不意外,也不惊讶。
他来禾城开的这个破旧小药房,并不是为了糊口的。
他每个月都会外出好几天,他有别的经济收入,他有很多她不认识的朋友。
他并不瞒着她。
“陆一心。”方永年在陆一心走出药房前叫住了她。
陆一心回头。
方永年已经点燃了刚才那根烟,在收银台后的阴影里吸了一口,烟雾下,他过分瘦削的五官棱角分明。
“好好读书。”他说,“其他的事情,和你没关系。”
那场车祸,死去的兄弟,和他的腿。
都和她没有关系。
***
“我真的觉得你是个变态。”一直窝在药店库房里的郑飞姗姗来迟,张口就不是好话,“一边调查人家的爸爸,一边做着人家的叔叔,这样会让你有特殊快感么?”
郑飞长得很平凡,中规中矩的穿着别着执业药师牌子的白袍子,戴着高度近视眼睛,不高不矮不胖不瘦。
方永年面无表情喷了郑飞一脸的烟雾:“你才变态。”
郑飞出奇的怕陆一心,每次陆一心来找方永年,郑飞总是会找各种借口走开。
一把年纪了也不嫌丢人。
“那丫头鬼精鬼精的,从我这里套走不少话了。”郑飞也往收银台里丢了三十块钱,给自己拆了一包利群。
两个药房老板关着门在药房里吞云吐雾。
“录音拿到没?”郑飞摘下眼镜,拿身上的白袍子擦眼镜片。
“拿到了。”方永年吸了一口烟,皱着眉,“只是没用。不是那一年的录音带,只能说明葛文耀在前几年和那家制药公司有经济纠葛。”
郑飞手指夹着香烟,止不住的苦笑:“再这样查下去,你们那个项目组里就快没有干净的人了。”
死的,没死的,残的,没残的,都有故事,都有立场。
方永年很久没有说话。
那个录音是七年前的,那时候项目刚立项没多久,项目组里的人都是老教授一个个找来的,都很年轻,都是能独当一面的精英,都有可能成为业界泰斗。
这样的阵容在业界少见,当年好多媒体都在醒目的位置报道了这个项目。
立项那天大家踌躇满志,认为攻克阿尔兹海默这个难题只是时间问题。
方永年咽下了嘴里的苦味。
葛文耀是他的师兄,南方人,普通话很不标准,药物晶型研究方面的专家。
他今天用尽方法拿到的那个录音里,葛文耀用他特有的普通话把他们项目研究初期的报告一个字一个字的卖了出去,录音里没有说价格,但是他知道,那大概只是华亭市郊区一幢60平米房子百分之三十的首付。
虽然那份初期报告研究方向其实是有问题的,很快就被否决了,但是葛文耀当年确实曾经泄过密。
七年前。
方永年放任指尖的香烟燃尽,红色的烟灰卷起灰色的烟雾。
他们那个项目,从立项的那一刻起,就已经被人盯上了。
立项三年后,在他们无数次失败终于找到正确方向的那一天,项目组的重要成员在高速公路上发生了重大车祸,对向车道的一辆工程车撞破护栏和他们迎面相撞。
车上四个人,死了三个,残了一个。
葛文耀,在副驾驶座,当场身亡。
而他,在后排,右腿被卡在车门里,在施救的过程中被截肢。
那一年,他二十八岁,他们项目的主要负责人陆博远,本来应该在车上的陆博远,在临上车前突然接到一个神秘电话,把驾驶位让给了齐逸,一个同样结了婚有孩子的师兄,车祸当场死亡。
“继续查。”方永年在烟灰缸里摁灭香烟。
就算当年整个项目组的人都不干净,他也要查下去。
为了告慰亡灵,为了他自己的这条腿和他曾经的梦想。
作者有话要说: 写文三年,终于看到有人夸我名字起的好了,热泪盈眶语无伦次手舞足蹈。。
这本不会虐的,起码在我的认知范围内,这是一本甜文。。还是一本有点燃的甜文!
留言都有红包包呦
感谢评论区里所有的老面孔新面孔,这种感觉很奇妙,就像是分开一段时间又重新看到的老朋友
再次感谢大家~
☆、第三章
“然后呢?”郑然然翻了一页练习册,百无聊赖的打了个哈欠。
陆一心双手托腮,圆眼亮晶晶,语气斩钉截铁:“然后我要嫁给他!”
……
果然……
郑然然对这个结论早就已经免疫,连白眼都懒得赏她一个。
“我还拍了照!”陆一心仍然兴致勃勃,摸出手机献宝一样的塞到郑然然面前。
陆一心的拍照水平很一般,花样年华的自拍都能拍出只看到下巴的死亡视角,唯独拍方永年,或许是真的有浓烈的感情,陆一心镜头里的方永年,总是有满溢出镜头的情绪,朴素但是动人。
就像这张刚拍的新照片。
完全不懂什么叫做光影效果的陆一心把方永年的脸拍在了阴影里,苍白的老旧药房,方永年穿着深灰色的毛衣,手指上的香烟安静的燃烧。
照片里的方永年,寂寥到危险。
郑然然很认真的欣赏了一分钟,然后毫不犹豫的戳破陆一心的粉红泡泡:“你男神让你好好读书,可是你的化学分数仍然只有我的零头。”
“……你化学是满分!”被拉回现实的陆一心忿忿不平,“我上辈子到底做错了什么,这辈子身边除了我自己其他人都是天才级别的学霸!”
从12岁开始就喜欢的男神方永年是理化天才,22岁就已经药物化学硕士毕业,博士在读;她自己的爸爸陆博远是天才,年纪轻轻各大学术杂志上就已经经常会出现他的名字;她唯一的闺蜜,初中军训第一天在操场上捡到的她以为只是个内向的乖乖女的闺蜜,居然都是个每次考试都能全校第一的学霸。
陆一心的成绩不算差,但是在这样的氛围下,她就是一个活生生的学渣样本。
“你这题错了。”学霸郑然然很矜持的用辣条指了指陆一心的练习册。
花痴了一半被打断的陆一心只能心酸的嚼着辣条好好读书。
“不过……”郑然然一边吃辣条一边看陆一心做题,到底有点担心好友,“你爸爸回来以后万一他们还吵架怎么办?”
“我回来的路上想过了。”陆一心做完了一题对上了参考答案,吁了口气,“他们以后反正都是要吵架的,现在多练习几次也不错。”
郑然然叼着辣条一脸问号。
“在我和方永年结婚之前,他们之间一定会有一场世纪之战。”陆一心一本正经,“现在吵架把火气都发出来了,对以后有好处。”
郑然然:“……”
真是……逻辑鬼才。
“祝你们百年好合。”郑然然放弃和疯子论长短。
在陆一心这里,方永年的所有话题,最终的结语一定是百年好合。
少女们的喜欢和崇拜是最热烈单纯的,热烈到了极致,她们能想出来的最最激烈的词,也不过就是嫁给他。
这种偶像崇拜式的喜欢,最美的是过程,并不存在结局。
这一点,理智聪颖的郑然然很清楚,冲动又精力旺盛的陆一心也一样清楚。
从小对陆一心开放式教育的陆一心妈妈刘米青,更清楚。
***
“咱们女儿又嚷着要嫁给方永年了。”陆一心和郑然然做作业的时候从来都不关房间门,刘米青听得很清楚,给丈夫陆博远打电话的时候,揉着眉心笑嘻嘻。
夫妻两人因为工作原因两地分隔了两三年,每天电话里聊的最多的就是女儿陆一心。
陆博远在电话那头哼了一声,并不想接这个话题。
刘米青笑。
她个性温和,这几年因为陆一心的原因,她和方永年接触的很频繁,撇开那些没有直接证据的怀疑,她其实挺喜欢陆博远这位学弟的。
“也幸好方永年这几年一直没有谈对象,要不然咱们女儿的青春期估计会折腾很多。”刘米青一边进厨房一边随口闲话家常,陆一心和郑然然在房间里的笑闹声让她心情很好,嘴角上扬,眼神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