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博远愣了一下:“你听到什么了?”
“没什么。”陆一心把自己裹成一颗粽子,摇摇头。
她不想重复。
她讨厌那些人。
她更心疼方永年。
为什么不管在哪里,大家都会注意到他的残疾。
她突然特别深刻的理解了方永年那天一而再再而三和她确认的话,他说因为他是个残疾人,所以她会过得很累,他们的孩子,也会被人指指点点。
她那时候的注意力都在方永年已经规划到结婚生孩子上了,并没有特别深想过里面的残酷。
方永年,已经残疾了五年多。
他每一天都是这样过来的,所以,他在害怕她也会经历这些么?
“没什么。”少女烧红了一张脸,坐在陆博远那辆被她装饰的很少女的雪佛兰上,幽幽的,“我就是,很讨厌别人说他残疾。”
陆博远看了女儿一眼,叹了口气。
他最终什么都没说,把暖气又调的高了一点,然后把陆一心的毯子再裹得严实了一些。
“睡吧。”他拍拍女儿的脑袋。
他也很讨厌。
但是,方永年残缺的那一条腿,一直都在,始终刺目。
***
陆博远开车很飚,不像方永年那么稳,陆一心坐在自己亲爹的车上被颠得毫无睡意,上电梯的时候干脆整个人靠在陆博远的身上,拿毯子把自己的脑袋一起裹了进去。
头好痛。
身体里的负面能量快要爆炸。
所以她没有听到电梯到达的声音,也没发现自己爸爸走出电梯的时候,脚步顿了一下。
“永年?”陆博远的声音有些疑惑,“这么晚了你要去哪?”
烧得糊里糊涂的陆一心拉下毛毯,她想到心都痛了的男人现在就站在电梯外面,穿着黑风衣,手里拿着毛毯。
方永年往后退了一步:“没事。”
他克制的,又往后退了一步。
陆一心咳嗽了两声,跟着陆博远走出电梯,因为在车上被颠得头昏脑涨,晃了一下,差点被电梯缝隙绊倒。
然后她被两个男人同时拉住,方永年往前走了一步扶住了她的肩膀,她爸爸拽住了她的手臂,很不温柔的试图把她从软塌塌的状态站直。
陆一心:“……”
有生之年,她居然能遇到那么诡异的时刻。
方永年迅速的松开了他的手,陆博远拽了一把陆一心的胳膊,冲着方永年笑了笑:“这丫头有点发烧。”
陆一心看不到方永年的表情,她被她爹拽的胳膊疼,皱着眉头往后退了一步,正好站到方永年边上。
陆一心:“……”
她真的不是故意的,她的身体有自己的意识。
“她要是明天还没好,我可能得送她去一趟医院。”陆博远忙着找钥匙,压根没有注意到身后已经和方永年并肩站着的陆一心,“明天早上的会我就不参加了。”
“烧了多久了?”方永年的声音。
陆一心悄咪咪的歪头看了他一眼。
因为身高差,她只能看到方永年半张脸。
他看起来又瘦了,下颚咬的很紧。
“两天?”陆博远回头,皱着眉,“还是三天?”
“两天……”陆一心生无可恋的伸出了两根手指。
她能活着顺利长大,真的是阿弥陀佛。
“所以明天还没好就得去看看了。”陆博远很迅速的下了结论,终于在包里找到了放在角落里好久没用的钥匙。
方永年伸手,把陆一心举着的两根手指拉下来,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
陆一心脑袋轰得一声,也不知道是刺激的还是吓得。
“现在就去吧。”方永年按电梯。
“啊?”已经打开门的陆博远张着嘴。
“最近流感多。”方永年已经走进电梯,开着门,看着门口的父女俩,“去医院检查一下比较放心。”
陆一心傻乎乎的。
“而且。”她听到她的男人声音很平静,“明天早上那个会少了你不行,现在去了省得请假。”
陆一心:“……”
陆博远:“????”
☆、第72章 第七十二章
“明天早上的会很重要么?”陆一心身上裹了两条毛毯, 窝在医院急诊室的凳子上等方永年帮她挂号, 忍不住自己的好奇心。
“……就只是一般的早会。”陆博远也一脸的莫名。
他在早会上很重要么?
也是,方永年最近好几次发火都是他帮忙压下来的。
“不过,确实没我不行。”陆博远补充了一句。
“他对医院真熟啊。”陆一心又有了新的好奇。
“他不是身体不好么,有阵子经常挂急诊,你看刚才那个护士都认识他了。”陆博远对家门口这家医院并不熟,停车的地方急诊的地方都是方永年带着他们去的。
他现在觉得自己老婆说的都是对的。
他们家真的欠方永年好多。
那么晚了,那么冷的天,他陪着他们在急诊室里上上下下的跑。
“闺女啊。”陆博远看着方永年精瘦的背影,说的语重心长, “你以后得好好孝敬你方叔叔啊。”
……
陆一心一口痰呛在喉咙里,咳得惊心动魄。
“怎么了?”挂完号回来的方永年皱着眉。
陆一心红着眼眶红着脸, 实在是没有勇气把刚才陆博远的话重复一遍。
“一会可能得抽血。”秋冬换季, 感冒发烧半夜来挂急诊的人很多, 急诊室内科门口仍然还得排队, 方永年把挂好的号递给陆博远, 那句话却是对着陆一心说的。
陆一心皱着鼻子。
她最怕打针抽血。
“你多大一个人了打针抽血还皱鼻子。”陆博远看不下去了, “让你半夜三更出去吃夜宵不穿外套!”
陆一心:“……”
方永年顿了一下。
“我刚才在药房看到这家医院用的盐酸氨溴索片是瑞恒的。”他没头没脑的说了一句。
陆博远抬头:“真的假的?华亭医院现在还有瑞恒的药?”
“就是没看清楚剂量。”方永年说的不紧不慢的。
陆一心吸着鼻涕眨眨眼。
陆博远看了看人头涌动的急诊室内科门口, 又看了看陆一心。
“你别在这,你在这我头疼。”在这一刻, 陆一心突然头不痛了眼不花了, 特别机灵的冲她爹摆摆手。
陆博远瞪了她一眼, 做爹的本能告诉他, 他闺女半夜三更发烧到快四十度, 他无论如何也应该陪着的。
但是他女儿说的也是真的。
他看着她这病恹恹的样子就觉得难受,一难受,就想骂她。
而且,瑞恒上个月整个公司重组,好多药都停产了,他们家的盐酸氨溴索片是他一直想买回去做检验的。
“这里有我。”方永年已经坐到了陆一心边上,冲陆博远挥挥手。
陆博远走出急诊大厅的时候,回头。
他心里隐隐的觉得有些奇怪,却又完全摸不到边。
方永年和陆一心,黏在一起看起来太正常了,他过往那几年,这样的画面他看到过无数次。
但是今天……
陆博远皱皱眉,在找到药房的时候,又皱皱眉。
到底……哪里不太对……
***
“你爸妈这边,近期就跟他们说了吧。”方永年一直等到陆博远离开急诊大厅,才开口。
陆一心裹着毛毯,一张脸病态的潮红。
她点了点头,放在毯子里的手悄悄地挪到凳子边上,手指碰了碰方永年的手。
方永年转头,皱着眉:“你手机呢?”
“掉招财鱼缸里了……”感冒发烧特别虚弱的陆一心可怜兮兮的,又用手指抠他的手。
指尖柔软,一边眷恋一边撒娇。
隔着毛毯,其实看不出什么。
方永年叹了口气,和她十指紧握。
“你刚才,是想出去找我的吧。”得逞了的陆一心笑嘻嘻的。
“嗯。”方永年还是皱着眉。
陆一心的手心烫得他太阳穴突突的。
“怎么烧了那么久。”两天了,陆博远真是太有做爸爸的样子了。
“我每次发烧都会烧好几天的呀。”陆一心鼻音糯糯的,“你今天下班回家也是为了我对吧!”
她猜的。
她猜她爸爸今天早上去公司去得晚了,一定跟方永年说了他晚到的原因。
“嗯。”方永年横了她一眼。
他忙完了急急忙忙赶回家,结果家里没人,她家也没人。
手机也没人接。
他以为她感冒发烧撑不住自己去医院了,所以拿了条毯子打算去附近医院的急诊室里找找。
谁知道她居然带着夜宵去公司了。
真能折腾。
他和她十指紧扣的手指用了力,陆一心小猫一样的叫了一声痛。
方永年心软了,放松了手指,大手摊开把陆一心软绵绵的手握在手心。
陆一心就又开始嘿嘿笑,靠在急诊室的椅背上,眉眼放松。
“睡会吧,到了我叫你。”方永年忍住在众目睽睽下揉她头发的冲动。
他今天在电梯里看到陆一心的时候,差点失态。
十几天没见,这丫头没骨头一样靠在陆博远身上,整个人看起来都快虚脱了。
偏偏陆博远还不急,还慢悠悠的找钥匙,慢悠悠的说明天一早再去医院。
所以他没忍住。
他越界了,并且在越界之后毫无悔改之意。
他只是把陆博远支开让他去买个药,他知道他很快就会回来。
但是他还是任凭陆一心牵着他的手,一直等到陆博远的身影再次出现在急诊大厅门口,才松开了陆一心的手。
松开了手之后,掌心变得有点凉。
空荡荡的。
陆一心发烧到39.7,体内有炎症,所幸不是流感。
急诊室安排了挂水,陆博远的烟瘾重又在犯困,两瓶盐水的时间,出去抽了四次烟。
方永年一直都在。
他看起来也在犯困,喝了两杯加量的咖啡,一直坐在陆一心对面的位子上回邮件,间或的和陆博远轻声讨论工作。
折腾了一天的陆一心终于有了睡意,迷迷糊糊的时候感觉到她爸爸又出去抽烟了,而方永年站起身,帮她把她身上的毯子重新盖好。
“方年年。”她黏黏腻腻的喊他的名字。
“嗯?”方永年摸摸她的额头。
陆一心半睁着眼睛看他:“你工作的时候很不开心么?”
她其实还是半梦半醒的,但是晚上在方永年公司里听到的那些话,始终在她梦里面来来回回。
她梦里面,方永年一个人坐在办公室里,没有开灯,阴影里的他,右腿空空荡荡的。
然后她就醒了,心里面揪揪的痛。
方永年怔了怔:“怎么了?”
“就是,如果你很不开心的话……”陆一心吸了吸鼻子,“那就去开水果店吧。”
水果店里都是果香,他不用再穿着衬衫,不用西装革履,不用穿着系着鞋带的皮鞋。
不用那么累。
“你不用管我爸爸说什么,也不用管其他人会说什么。”她的声音很轻很轻,“你去做什么都可以的。”
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他才不是独角兽。
他才不是心理变态。
“我自己能养活自己。”她又开始提钱,“开水果店也能赚钱,俞含枫的钱慢慢还也能还的清的。”
方永年没说话。
“你别委屈自己。”她皱着眉,“我不喜欢你委屈自己。”
他已经够委屈了。
他成为了那场车祸里唯一活下来的人,他残缺了,他背着泄露项目文档的锅,没了工作。
他委屈了那么多年,好不容易真相大白,却仍然因为残缺被人指手画脚。
他或许确实是脾气不好,但是一个正常人的脾气不好,绝对不会被人背后说成独角兽,也不会被质疑是否心理变态。
他明明是那么骄傲的人,何必要这么委屈。
“我爸爸辞职不是因为你,他那么大的人了,总不会失业了就没饭吃。”
“更何况还有我呢,我大学毕业就能养家了,我自己的爸爸我自己负责。”
“你别把所有的责任都揽在身上。”
她声音很轻的嘀嘀咕咕。
说的内容零零散散,有她自己猜的,也有她以为的。
特别委屈,委屈的眼尾红红的。
方永年一直没说话。
陆一心今天去了公司,估计也听了一些不该听的东西。
他知道她大概听到了些什么,读书人给人起外号的能力比那些粗鄙的更让人难堪。
她让他别那么委屈,她说他可以去开水果店,她还说,别把什么事都揽在身上。
她说的很天真,抛弃掉所有现实因素,他居然觉得她这样的天真其实也是可行的。
欠的钱,慢慢还就行了。
她是事发之后,唯一一个,真心的鼓励他去开水果店的人。
不管是他父母、他兄弟还是陆博远,所有的人都等着他从过去的阴影里走出来,所有人都认定,他一定能重新站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