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羡却道:“这个蛊你先别取出来了。”
姒幽一呆,没明白他的意思:“什么?”
赵羡取下她手中的刻刀,道:“姚樰在我身上下的这个蛊,先不要取。”
姒幽这回听清楚了,微感迷惑,问道:“为什么?你不怕死么?”
赵羡笑了,道:“自然是怕的,不过我说过,要帮你的。”
姒幽收起刻刀,眼里带着不解,道:“什么意思?”
赵羡微微一笑,眼角弯起,温润如玉,叫人见了便觉得如沐春风,心生好感。
他道:“日后你便知道了。”
姒幽还是不明白,望着男人将衣袍穿上,站起身,天光自他身后照过来,有些刺目,姒幽不得不仰起头,微微眯起眼来,她忽然发觉这个男人身量很高,站在她面前,仿佛将整个世界都撑起来了一样。
竟让人生出一种别样的安心感。
……
第二日,姒幽去祭司堂时,赵羡仍旧是跟着,这一回,才到门口,便碰见了姚樰走来。
她热络地与姒幽打招呼,姒幽不冷不热地颔首,算是回礼,姚樰也不恼,轻轻笑着,看起来脾气好得很。
只是在姒幽率先进祭司堂之后,她回过头来,别有意味地望了赵羡一眼,眼底的深意分外明显,带着一股子势在必得,仿佛笃定了赵羡会去找她。
赵羡只是垂着眼,并不回应,姚樰只得施施然入了祭司堂的大门。
此后一连数日,皆是如此,看似并没有什么大的变化,但唯有一样,赵羡体内的蛊虫开始渐渐放肆起来。
姒幽望着男人的后腰处,那是蛊虫所在的位置,原本的淡青色痕迹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大片暗红色的斑点,像是一块胎记,又像是堆积在皮肤下的淤血。
这淤血原本只有针眼大小,现如今已长成指甲盖大小了,且还有越来越大的蔓延趋势。
姒幽告诉赵羡,这是蛊虫开始准备进食了。
大多数蛊虫并不是直接开始进食的,因为那样会很痛,立即就会引起被下蛊人的注意,所以蛊虫会先用毒液把自身四周的皮肉麻痹,等被下蛊人对这一块肉彻底没有感觉了,它才开始进食,一点一点,慢慢地啃咬。
这种蛊虫十分阴毒,它被种下的位置一般都是人无法一眼看见的地方,比如背后,脖颈后,腋下,头部等等,蛊虫日复一日地啃噬,一点点往外扩张范围,时间一长,人早就被吃空了,这时候再发现,即便是杀死蛊虫,人也已是药石无医了。
姒幽道:“姚氏一族最擅这种蛊虫,甚是阴毒,防不胜防。”
她说着,抬眸望着赵羡,问道:“你真的不解么?等晚了,就来不及了。”
赵羡却若有所思道:“你们巫族,每个人养蛊的手法都是不一样的么?”
“自然,”姒幽道:“养蛊之法都是独门秘方,不可外传的。”
赵羡将衣袍穿上,道:“还不到时候。”
姒幽不解,他却笑笑,道:“不必着急。”
姒幽倒是不着急,她只是觉得这个男人恐怕是未曾领教过蛊虫的真正威力,十分的不知天高地厚。
她心里有些发愁,到底要不要保下这人的小命?
没等姒幽琢磨明白,时间一晃就进入了八月,雨季过去了,天气就像是揭过了一页似的,瞬间便好了起来,日日都是大晴天,温度也炎热起来。
姒幽还是去祭司堂,老祭司鲜少露面了,每次出现时,姒幽都会从她身上感受到一股浓浓的暮气,就像是黄昏时候的落日,她的声音有气无力的,从前还觉得像蚊子嗡鸣,现在她连说话都断断续续了。
姒幽知道,老祭司快要死了。
巫族每一个养蛊的人都知道,自己是在什么时候死。
因为蛊虫会有感应。
老祭司活了一百年,也是时候告别人世了,姒幽冷漠地想着,这可真是太便宜她了。
离开祭司堂的时候,姚樰照例与姒幽道别,姒幽眼眸不动,只微微颔首,正在这时,旁边的赵羡突然抬起头来,与姚樰对视了一眼。
姚樰的那颗心登时猛然一跳,像是落了一拍似的,紧接着便有欣喜之意涌上来,她压住那喜意,冲赵羡盈盈一笑,眼波如水,媚态横生,这才袅袅娜娜地远去。
到了傍晚时候,姚樰果然听见自己院外传来叩门之声,她立即去开门,门外站着那个外族人,隐藏在暮色中的身形挺拔,眉目分外俊美。
姚樰笑了起来,将赵羡拉进门,便往他身上靠,仿佛没了骨头的蛇似的,恨不得缠在他身上。
赵羡分外淡定,托住女子的腰,略微用力,将她拉开了些,问道:“你之前说的话,还作不作数?”
姚樰这会半边身子都酥软了,闻言便笑吟吟道:“我说的话,自然都是作数的。”
她说着,又靠了过来,细长的手指摸上赵羡的脸颊,仔细地描摹着,她的手指很热,不同于姒幽的凉,让赵羡很不适应。
他竭力克制住将这个女子甩出去的冲动,弯了弯唇角,露出一个笑来,道:“既然如此,你帮我把蛊解了吧?”
姚樰柔软的身子紧紧贴着他,笑声如银铃一般,道:“我还道你为何要来找我,原来是为了这事。”
她说着,咯咯笑道:“你是姒幽的蛊奴,她给你下蛊,却不给你解么?”
赵羡不语,姚樰便用细长的指尖描摹着他的眉眼,志得意满地笑道:“你放心,不就是蛊虫么?我替你解便是。”
她说着,还假模假样地问道:“姒幽给你下了什么蛊?”
赵羡眼中闪过几分阴沉之色,他道:“我不知道,只是觉得这几日很不舒服。”
姚樰顿时笑了起来,眼波柔媚,道:“郎君不知,我却是知道的,我这里有蛊引,这就为郎君解蛊。”
第22章
女子细长的手指柔若无骨一般,轻巧地钻入了男子的衣襟内,动作无比熟练,仿佛做了无数遍似的,轻车熟路。
不想才摸进去,便被赵羡一把抓住了,他道:“我得回去了。”
姚樰眉头轻挑,道:“郎君这是解了蛊,便要翻脸不认人了?”
赵羡唇角扯开一抹笑,道:“怎么会?”
他以食指轻轻抚过姚樰的脸颊,慢悠悠道:“我若回去晚了,会被她发现的。”
姚樰的神情这才好了些许,她又道:“怕什么?等再过一阵子,我当上祭司,便没有她姒幽什么事了。”
她的语气十分自信而笃定,赵羡眼中闪过几分深色,道:“那要等到什么时候?”
姚樰轻笑起来,眼波柔媚,道:“想来是用不了多久了。”
赵羡望向她,眼神不信:“你这么有把握?”
“当然,”姚樰笑吟吟地缠上来,双臂如蛇一般揽着他的脖颈,呵气如兰,道:“我自有办法,郎君可千万要信我。”
赵羡:“我自然是信你的。”
姚樰笑得妖媚,凑到他耳边,小声道:“不过还有一事,想要请郎君帮帮我,事成之后,郎君想要什么都可以。”
赵羡听罢,便道:“你说。”
姚樰靠在他身上,声如呢喃:“郎君回去之后,设法在姒幽身边三尺以内,将这个东西打开。”
她说完,赵羡便感觉到有一个什么冰冷的物件被塞到了手心,扁扁的,形状似乎是圆的,他低头一看,那物件不过半个巴掌大小,仿佛是用某种金属做出的,像女子盛放胭脂的匣子。
他见匣子边缘处有个暗扣,疑惑道:“这是什么?”
正待伸手去打开,却被姚樰一把按住,笑吟吟道:“郎君现在不能打开。”
赵羡立即反应过来,回视她,语气肯定道:“是蛊?”
姚樰笑答:“郎君真是聪明。”
赵羡:“你想杀死姒幽?”
闻言,姚樰便掩唇咯咯笑起来,嗔怪道:“郎君这是什么话?不过是各凭本事罢了,她若想杀我,也只管来便是。”
赵羡眸光微微一闪,姚樰望着他,轻声笑道:“郎君可愿意帮我?”
她的声音轻柔无比,眼神却是如淬了毒的刀锋一样,赵羡若无所觉,他迟疑道:“这蛊若放出来,不会跑到我身上罢?”
姚樰掩唇笑道:“怎么会?这蛊虫有灵性,偏爱女子的血,自然不会影响到你。”
闻言,赵羡放了心,他收起那个匣子,道:“可以。”
姚樰满意地笑了起来,轻轻抚过他的脸颊,道:“来日我做了祭司,必然少不了郎君的好处。”
赵羡也笑,只是笑意未到眼底,他看了看天色,道:“我得回去了,她会起疑心的。”
姚樰心下遗憾,但为了大事,还是让开了路,殷切道:“郎君下回可早些来。”
赵羡扫了她一眼,敷衍地点点头,正欲离开,哪知就在这时,院门被叩响了。
砰砰砰——
姚樰心里不由一跳,这个时候会来的,除了那个冤家,没别人了。
可赵羡还在这里,若叫他碰上了,还不知怎生个闹法……
上回姚邢前脚管她要了蛊虫,去害赵羡,后脚就叫她给搅和了,蛊没下成,姚邢早就憋了一肚子气,恨不得直接动手弄死这个外族人,若让他知道自己与赵羡有来往,恐怕当场就直接气炸了,说不得会生出什么乱子来。
姚樰心里暗骂一句,这么一耽搁,外头敲门的不耐烦了,把门板捶得砰砰作响。
姚樰刚欲开口让赵羡避开,却不想他径自上前,一把拉开了门闩,老旧的门轴声发出粗哑的声音,敲门声应声而止。
姚樰心里暗自叫糟,但是此时已经来不及了,一脸不耐烦的姚邢正出现在大门口,嚷嚷道:“你在里头做什——”
他看清了赵羡的面孔,后面的话顿时卡在了喉咙中,瞪圆了眼睛,表情由惊诧瞬间转为愤怒:“你怎么在这里?!”
赵羡瞟了他一眼,没什么表情,姚邢又转向姚樰,眯了眯眼,目光在两人之间来回扫了一番,语气沉沉道:“姚樰?”
姚樰颇觉头大,她实在没想到会这样巧,叫姚邢正好撞见了,只好勉强扯出一个笑,解释道:“他在姒幽那里待得不好,便来求我。”
“求你?”姚邢冷笑一声,斜睨着女人,道:“你何时变得这般好心了?”
他说着,不客气地骂道:“你可别忘了,是谁让你能有今天的!若不是我,凭你也想跟姒幽争?你算什么东西?”
姚樰的脸色顿时一变,但她毕竟心思深,很快便稳住了,好声好气道:“你的好,我一直记着的,怎么会忘?”
听了这话,姚邢心里这才舒坦了些,道:“你知道就好,既然如此,你现在杀了他,我看着他便觉得厌恶。”
矛头瞬间便指向了门边站着的赵羡,姚樰表情微变,姚邢立刻便察觉到了,语气一沉:“怎么?你舍不得?”
姚樰当然舍不得,她还想借着赵羡的手,除去姒幽的,姚邢虽然现在是站在她这一边,但是姚樰心里清楚,他绝不会对姒幽下手的。
而且姚邢心思古怪,阴晴不定,妥妥的一根墙头草,说不得日后哪天翻了脸,还会帮着姒幽一起来对付她,倒打一耙。
姚樰信不过他。
她迅速思索对策,轻笑起来,道:“今日恐怕是不行。”
姚邢的脸色立刻不好了,道:“为何?”
姚樰轻轻靠过去,抱住他的手臂,语气安抚道:“他若死在这里,恐怕会让姒幽察觉到是你我下的手,我倒是无妨,只是……姒幽会如何看你?”
闻言,姚邢的表情果然有了松动,像是犹豫起来,姚樰立刻趁热打铁,道:“来日方长,何必急于一时?只不过是个外族人,你想要他死还不简单?何必要冒这种风险?”
她说着,暗暗冲赵羡使了一个眼色,赵羡立刻离开了,转身的那一瞬间,唇角勾起一丝几不可见的笑意,很快便隐没在了暮色之中。
姚樰拉着姚邢进了屋,两人很快滚上了床,待一番欢好之后,姚邢才醒过神来,一把捏住女子精巧的下颔,眯着眼睛道:“你当我好糊弄么?说到底,还不是你心里舍不得?怎么,你真看上那个外族人了?”
姚樰吃吃地笑,声音娇懒,道:“好人,我是舍不得你呀,那个外族人哪里比得上你好?”
男人自然是都爱听这种话的,这让姚邢心中生出了一种征服感,他盯着姚樰看了半晌,警告一句:“你有今天,都是多亏了我,千万别想着旁的事情,否则,我有无数的手段治你。”
姚樰心中一冷,恶毒的恨意悄然滋生起来,她面上却是甜笑着道:“好,好,你说什么,便是什么。”
说完,便再次将姚邢缠住,一寸寸绞紧,仿佛一条无声无息噬人的毒蛇。
竹屋。
暖黄的灯光自窗口漏了出来,将低垂的竹叶打上了一层模糊的光晕,细长的影子投落在黑黢黢的夜色中,夜风徐徐吹过,带来一阵婆娑的轻响。
姒幽坐在窗边,她的面前摆放着一排竹管,进了八月之后,天气太好,温度便升起来了,蛊虫喜凉,不耐热,需得仔细照看着,免得出了问题。
炼蛊是需要时间的,一只小小的蛊虫,绿豆那么大,看似毫不起眼,实则需要花上两三年,甚至更长的时间才能炼制出来,成蛊很珍贵,不能有半点疏忽。
姒幽这么多年来,一共炼了三十六只蛊虫,在族里的同龄人中,已经算是佼佼者了。
炼蛊不仅仅需要时间,还需要精力和心血,除此之外,天赋也是不可或缺的,有些人用数十年时间也不见得能炼出一只好蛊来。
一灯如豆,火苗被夜风吹得轻轻跃动着,飘忽不定,将少女的身影投映在墙上,纤弱地摇晃着,像是枝头的竹叶。
姒幽将最后一枚竹管扣上,发出哒的一声轻响,门口传来一阵脚步声,沉稳而轻,是赵羡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