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着一边擦拭刻刀上的毒汁,一边转向赵羡,道:“你如今没死,全靠我的心蛊在吊命。”
闻言,赵羡唇角一弯,笑吟吟道:“我知道你有办法。”
姒幽怪异地看了他一眼,不明白这个男人为何在此时还笑得出来,她道:“若我收回心蛊,你即刻便要死了。”
赵羡却并不担心,反而故意调笑道:“你舍得么?”
姒幽想了想,认真道:“自然舍得。”
赵羡的笑意顿时凝固了:……
他默默捂住心口,道,他就不该问这一句。
第二日一早,天就放晴了,金色的朝阳从东边升起,将整个竹林映照得通透,阳光自走廊外斜斜照进来,将少女纤细的影子投落在地上。
她行动间,衣裳袖摆轻飘飘的,恍若要被一阵风吹走似的,姒幽推开赵羡的房间门,却见男人已经醒了,只是脸色还有些苍白,神色颇有些萎靡。
尸蛊虽然已经除去,但是蛊毒仍在,若非有姒幽的心蛊吊着命,他恐怕早已凉透了。
见了姒幽进来,赵羡微微一笑,道:“你去祭司堂吧。”
姒幽望着他:“好好休息。”
赵羡颔首,温和叮嘱道:“你早些回来。”
姒幽颔首,离开竹屋时,青竹上清露尚在,清风徐来,竹叶沙沙作响,影子婆娑摇晃着,声音绵软如梦中人的呓语。
她还未走出竹林,前面便有一道娇小的人影奔过来,一边跑,一边冲姒幽喊着:“阿幽姐!”
那人正是姒眉,她跑得很急,额上见了汗,鬓发凌乱,跑到姒幽面前,微微喘气,道:“阿幽姐,出事了。”
姒幽心中原本就早有准备,听了倒也不如何惊异,问道:“什么事?”
姒眉一双杏眼发亮,语气里带着几分兴奋:“姚樰死了!”
姒幽微微愣了愣,片刻后才道:“怎么死的?”
姒眉一边跟着她往前走,一边低低答道:“就死在她屋里,我去看了,啧啧,那模样可吓人了。”
姒幽不语,她继续自顾自道:“像是中了什么厉害的恶蛊,阿幽姐,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恶毒的蛊虫,尸体都化没了,要不是还有一套衣服和骨架在那,我估摸都没人认得出那是姚樰。”
姒眉絮絮叨叨地说着,眼角眉梢都带着欣喜的笑意,她道:“阿幽姐,姚樰死了,那祭司就一定是你啦!”
“阿幽姐,你高不高兴?”
姒幽略微怔忪,她的第一个反应,竟然是想起了昨夜,男人背上骇人的伤口,还有他眼底温和的笑意。
我帮你。
她至今还记得赵羡说这句话时的语气,笃定沉稳,令人安心。
他果真做到了,同时付出了巨大的代价。
昨夜若非他及时赶回来,姒幽又恰好有珍贵的心蛊,他恐怕此时也会化作一滩血水,与姚樰一般。
“阿幽姐?”
姒眉的声音唤得姒幽回过神来,她略微睁大眼,神色有着不解,道:“阿幽姐,你在想什么?”
姒幽微微垂眸,淡声道:“想到一个人。”
这答案于姒眉来说,却是稀罕事,兴致勃勃问道:“阿幽姐想起了谁?”
“没什么,”姒幽岔开话题,道:“先去祭司堂吧。”
姒眉果然没再追问,她加快脚步,道:“阿幽姐快走,大伙儿都已经过去了。”
大伙儿……
姒幽的目光倏然变得幽冷,很快又再次恢复如初,就像是波澜乍起的水面归为平静。
果然如姒眉所说,大部分族人都聚集在了祭司堂,四名长老也都到场了,只是不知道为何,老祭司没有出现。
姒幽到的时候,人群便有了动静,他们纷纷转头过来看,低头私语着,只是无人敢大声说话,姒幽能感受到那些目光,意味不明,不带善意,亦不带恶意。
三长老见了姒幽,立即叫她的名字,质问道:“你昨夜在何处?”
她的语气不太客气,不等姒幽作答,二长老便心生不悦,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三长老冷笑起来,妇人年纪有些大了,两道法令纹分外明显,这令她看起来有些不近人情,道:“我是什么意思,大伙儿心里都清楚,姚樰也是祭司的接任人,如今不明不白死在家里,你说我是什么意思?”
二长老冷冷瞥她一眼,道:“你们姚氏好养恶蛊,炼蛊手段阴毒,谁知是不是姚樰她自己遭了反噬?”
三长老表情一肃,板着脸道:“姚氏养了这么多年的蛊,还从来没有听说,蛊虫反噬会把主人害成这副模样的!”
二长老凉凉道:“这不就有了么?”
“你——”
“好了,”在一旁听了半天的大长老终于开腔了,三长老的话被打断,表情仍旧是有些愤愤的,转向姒幽,不依不饶地质问道:“姒幽,你自己说!你昨夜在哪里?”
姒幽垂着眸,淡淡答道:“我昨日身体不适,一整日都在家中,未曾外出。”
“这个我知道!”姒眉立刻站出来,抢着道:“我昨天傍晚还去了阿幽姐家里,替她纺丝了,她确实不大舒服。”
闻言,三长老瞪了她一眼,姒眉阿娘连忙唤道:“你这孩子,搅和什么?快回来!”
姒眉自然不肯,被她阿娘强硬拽走,还不忘冲三长老喊道:“姚樰死了与我阿幽姐没有关系!谁知是不是她哪个老相好做的?你们别想着污蔑我阿幽姐,阿幽姐才不是那种人!”
空气尴尬起来,三长老的脸色顿时铁青无比,那两道法令纹就像是岩石的缝一般僵硬,仿佛随时都会裂开来。
其实姒眉说得也不是没有道理,姚樰虽然没有娶夫,但是情郎一直众多,这是族里众所周知的事情,姚樰一死,各种猜测都有,也不是没有人想到这上面来的,然而此时被姒眉这么大喇喇抖了出来,便显得三长老在刻意污蔑姒幽了。
正在这僵持不下的时候,大殿的门突然发出了吱呀一声响,在这寂静的空气中十分突兀,一瞬间将所有人的目光都拉扯了过去。
第25章
出来的人并不是老祭司, 而是姚邢, 他阴沉着一张脸, 从大殿里走了出来,三长老连忙问道:“祭司大人呢?”
姚邢抬起眼皮看了看她, 道:“祭司大人身体不适,不便出来。”
三长老愣了一下,又追问道:“那姚樰这事情如何处置?”
姚邢冷笑:“死了就死了, 挖个坑埋了便是,有什么好处置的?”
三长老急了,冲旁边不吭声的四长老使了个眼色,四长老这才慢吞吞地道:“她毕竟是母神指定的侍奉者, 若这么不明不白地死了, 恐怕不太好……”
她不说这句还好,一说这句, 姚邢的脸色就沉了下来, 四长老却像是没有看到似的,道:“劳烦你与祭司大人说一声, 这事还是让她老人家出面安排一下为好,事关母神, 我们不敢疏忽。”
姚邢扯了扯嘴角,道:“祭司大人说了,这是因为姚樰心术不正, 死有余辜, 母神会知道的。”
这句话就仿佛往平静的湖面洒了一把石子, 霎时间人群便炸了锅,窃窃私语起来,三长老和四长老当场就懵住了,半晌没回过神。
恰在这时,大长老慢悠悠地来了一句:“所以,这一场比较,姚樰输了,祭司最终由姒幽接任,对吗?”
姚邢抬眼,向姒幽望来,他的眼底闪过意味不明的情绪,但最后仍旧是点点头,提起声音,道:“是,祭司大人的意思,最终由姒幽接任祭司之位,接任大典将在年底大祭祀礼的时候举行。”
人群瞬间安静下来,族人们齐声应道:“是!”
三长老与四长老愤愤不平,狠狠瞪了姒幽一眼,甩袖离开,大长老与二长老倒很是高兴,过来与姒幽说了几句话,这才分别离去。
整个祭司堂的院子空了,姚邢转身进了大殿,才一进去,他便不自觉皱起眉来,殿内弥漫着一股腥臭刺鼻的味道,像是腐烂多日的肉类,令人作呕。
老祭司依旧坐在蒲团上,厚重的斗篷将她整个包裹得严严实实,一丝不漏,然而那腥臭的气味正是从她身上散发出来的。
姚邢走过去,在她面前跪了下来,道:“祭司大人,是我的错,我没有想到姚樰竟然敢如此大胆,妄图谋害您。”
“请责罚弟子吧。”
老祭司不动,过了许久才开口,声音苍老而虚弱,带着几分嘶哑,像是指甲刮擦过石头似的,十分难听,她道:“罢了。”
顿了顿,她分外缓慢地道:“这不关你的事,是蛊虫反噬了。”
闻言,姚邢不由抬起头来,表情很是迷茫:“蛊虫反噬?”
老祭司略微抬起头,她的目光像是透过了那厚重的斗篷,望向了未知的远处,沉沉道:“养了六年的蛊虫,开始反噬了。”
姚邢想明白她话里的意思,立时悚然而惊:“您是说,您身上的蛊,不是姚樰下的……”
老祭司没有回答他,而是自顾自道:“这样才好,要做祭司,心怎么能不狠一点呢?”
……
姒幽回到竹屋的时候,一眼便看见了坐在廊下的男人,他倚靠着墙,手里拿着几片竹叶摆弄着,见了她来,便停下了动作,笑笑道:“怎么样?”
姒幽略微颔首,然后端详着他的面孔,倒不像今天出门时那样苍白了,只是还是不大好,看起来仿佛大病未愈一般。
她在旁边坐下来,望着他,道:“你把尸蛊下给了姚樰?”
闻言,赵羡弯了弯唇角,道:“我只是看那蛊虫似乎有些厉害,毕竟是你们的祭司养的,就顺便送了姚樰一只。”
姒幽:……
她默然片刻,道:“你真是不要命了。”
赵羡便笑:“不是有你么?”
他说完,便将手里的东西举过来,献宝一般,道:“你瞧这个。”
姒幽看了一眼,却是一只精巧的蛐蛐儿,用翠绿的竹叶编制而成,看起来栩栩如生,活灵活现,她好奇地接过,仔细打量了一会,道:“怎么做成的?”
赵羡笑道:“用竹叶编的。”
姒幽将那蛐蛐放在掌心,对着天光看了看,道:“有点好看。”
赵羡又不动声色地道:“我们外面有许多这样的小玩意,你见过糖人吗?”
姒幽摇摇头,巫族里没有这种东西,赵羡便解释道:“把糖融化了之后,可以画成各种各样的画,用竹签串着,小孩们很喜欢。”
姒幽迷茫发问:“糖……是什么?”
赵羡:……
他努力地想了想,道:“是甜的,跟山里熟透的果子一个味道。”
“哦,”姒幽明白了,大抵是和熟了的桑葚一般,可她仍旧是没有办法想象出来。
她坐在台阶边,摇了摇着赤|裸的双足,拨弄着那只精巧的蛐蛐儿,道:“你们外面人会的东西很多。”
赵羡便笑了,随口道:“你要不要去看看?”
姒幽的动作立刻顿住了,她有些茫然地看了男人一眼,像是没有明白他话里的意思。
赵羡声音里带着几分诱哄之意:“我们外面和这里很不一样,大秦山外有许多好玩的事情,你想去看么?”
姒幽眨了眨眼,片刻后慢慢地摇头,她声音不大,却很坚定,道:“不,我去不了。”
“我没有时间。”
她说完,将手里原本捧着的竹叶蛐蛐儿放在了竹席上,动作轻柔而细致,仿佛生怕动作大了,会惊吓到它似的。
姒幽站起身来,风将她素白的衣裳吹得飘起,她慢慢地走进了昏暗的屋子里,阴影一瞬间便将少女整个淹没了,竹屋里特有的凉意涌了过来,一寸寸爬上了她的皮肤。
她穿过阴暗的走廊,走向了最里面的那间屋子,然后将门合上了,发出了咔哒一声轻响。
赵羡微微眯起眼,望着那一扇紧闭的屋门,过了片刻,他忽然笑了,面色虽然苍白,却依旧不失俊美,他伸手将那只竹叶编的蛐蛐儿捡起来,仔细端详片刻,道:“日后可就全靠你了。”
那蛐蛐儿的触须被风吹得抖了抖,栩栩如生,仿佛真的应承下来了一般。
年底的大祭祀礼很重要,巫族一年到头来,最为隆重的便是这个大祭祀礼了,不知不觉中,时间就滑到了三个月后,天气早早就冷了起来,十一月底,巫族人们就开始准备起了大祭祀礼需要的一应事务。
这是赵羡在巫族里待的第六个月,因为他是姒幽的蛊奴,巫族人们已是逐渐习惯了他的存在。
赵羡手里拎着一个笸箩,穿过巷道,往前走去,天气有些阴沉,乌云压在上方,看起来像是要下雨了。
他没走几步,便听见身后传来少女的呼声:“李羡!”
赵羡停下脚步,回过身去,果然见姒眉奔了过来,她笑眯眯道:“你现在回去?”
赵羡点点头,露出一贯的温和笑容:“是,你呢?”
姒眉高兴地道:“我也要去找阿幽姐,我们一起走。”
赵羡欣然应承,两人一边走,一边说着话,大多数时候都是姒眉叽叽喳喳,赵羡答应几句。
姒眉兴奋道:“阿幽姐要接任祭司了,我要送给她一样东西,你猜猜是什么?”
赵羡看着路,敷衍道:“不知道。”
姒眉不高兴地撅起嘴来:“你都没有猜。”
赵羡心里叹气,道:“簪子?”
“不是。”
赵羡:“衣裳?”
姒眉道:“你看我像是带着衣裳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