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祭司要改规矩,自然没有这般顺利,要知道,规矩之所以是规矩,因为那是老祖宗们传下来的,岂是她姒幽说改就能改?
这回四位长老同心协力,一起去劝姒幽,说还是照往年那般,十岁以上的族人皆可以参加此次的大祭祀礼,不要随便动老祖宗的规矩。
姒幽不为所动,只是淡淡道:“就今年不一样,来年还是按以往的规矩来。”
若劝久了,姒幽还就同她们倔上了,冷声道:“你们若不拿我的蛊奴做人牲,什么都是你们说了算。”
言下之意,要是想要拿赵羡做人牲,就得听她的。
如今姒幽是祭司,她们自然不敢真的强硬忤逆,眼看着大祭祀礼的时间近在眼前,长老们便只能捏着鼻子妥协了。
祭司说什么,就是什么吧,总之最重要的是大祭祀礼绝不能出一丝纰漏。
夜幕很快便降临了,所有的族人们都挤在了祭司堂中,等待着大祭祀礼举行,偌大的院子里,唯有火把在熊熊燃烧,空气安静如死寂。
姒幽站在大殿里,前方是一个巨大的笼子,笼子上罩着一层黑色的布,里面是今晚要供奉的人牲。
大殿里很静,姒幽听见了一个呼吸声,沉稳而丝毫不乱,她近半年来,每天都会听到这个呼吸,一起,一伏,熟悉至极。
良久,姒幽动了,她上前一步,将那黑色的布掀起了,大殿里昏黄的光芒照了进去,男人身形挺拔,站在里面,低头朝她看过来。
两人目光相对的一瞬间,姒幽看见了他眼底的柔和之色,像是春天时候,初初解冻的冰河,冷冽却又温柔。
姒幽不自觉捏紧了掌心,嘴唇动了动,无声地说了一句什么,紧接着,赵羡的眼前开始模糊起来,困意如排山倒海一般涌了过来,将他的意识吞没了,整个人陷入了一片黑暗之中。
大殿的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冷风挟裹着雪花从门外飘进来,将原本就不甚明亮的烛火吹得剧烈摇晃着,影影绰绰,姚邢的声音在门口响起:“祭司大人,时辰到了。”
姒幽放下了木笼上的黑布,对他道:“你过来。”
姚邢明显一愣,然后立即应承道:“是。”
他说着,大步朝姒幽走来。
……
雪越来越大,鹅毛一般的白色雪花纷纷扬扬地飘落在黑色的石板上,将整个天幕都占据了,无数火把燃烧着,祭司堂被映照得灯火通明,族人们安静地等待着,不同以往,所有人的脸上都带着古怪的面具,身着深色的衣裳,在火光的照耀下,犹如没有生命的雕塑一般,诡谲而怪异。
紧闭的大殿门终于被打开了,身着祭司服的姒幽出现在门口,烛光从她身后映照出来,叫人看不清楚她面上的神色。
姒幽扫了一遍寂静的人群,面具在火光下显得狰狞无比,乍一看,他们就像是从地狱之中爬出来的鬼怪一般,不似人间。
有几个人动了,他们去了大殿内,抬出了一个巨大的木笼,笼子上罩着一层黑色的布,里面便是人牲了。
在笼子出现的那一刹那,姒幽明显感觉到人群有了异样,他们纷纷转头,盯着那笼子看,像是渴血的妖怪,尽管带着面具,空气中那种近乎于病态的狂热却是无法遮掩的。
“鬼怪们”开始兴奋起来了。
他们到底在兴奋什么呢?姒幽漠然地想,是兴奋于即将看到鲜血,听到惨叫和哀嚎吗?
真想揭开那些人的面具,看看他们丑陋的、如同兽类一样的脸孔。
黑布被揭开了,露出了笼子里的人牲,男子身形挺拔,头上竟然也带着一个狰狞的面具,他被堵住了嘴,呜呜地哀叫着,像是在拼命求饶。
“鬼怪们”都略微怔了一下,因为以往的人牲都是没有带面具的,不知为何今年有些不同,但是转念一想,这是新祭司上任,说不定是得了母神的旨意。
于是所有人都默契地没有作声,在他们看来,只要有人牲就够了,戴不戴面具都无所谓,母神会满意的。
人牲被他们从笼子里抓了出来,像待宰的牲畜一样被牢牢地绑在了祭坛上,一个“鬼怪”手里拿着刀,站在一旁,恭敬地问姒幽道:“可以开始了吗?”
“它”刻意压低了声音,粗哑无比,叫人无法分辨出来原本的音色,只觉得很是熟悉,不知究竟是谁。
姒幽望了他一眼,淡声道:“开始吧。”
她说完,伸手拣起了供桌上的小锤来,说是小锤也不尽然,那只是一根羊角打磨而成的棍子罢了,入手分量很重,敲击在铜磬上,发出清脆悠远的声音,在夜色中传荡开来。
就仿佛发出了某种讯号一般,下方安静片刻,众“鬼怪”开始唱起了祭词,所有人都一样,或掐着尖细的嗓音,或刻意压低了声音,高低不一,齐声吟唱起来,此时此景,诡谲异常,叫人见了心中发寒,恍惚以为自己来到了地狱。
锐利的刀锋毫不留情地划过柔软的皮肤,被绑住的人牲吃痛,开始嘶声哀嚎起来,拼命地挣扎着,嘴里呜呜直叫,仿佛在哭泣求饶。
姒幽垂着眼,望向地面,到处都是深色的人影交错,扭曲得像是一群恶鬼们的狂欢。
她心想,这人叫得这么痛苦,当年的桑儿是不是更痛呢?
阿姐!桑儿好痛!
救救桑儿!
……
姒幽猛地捏紧了手中的权杖,那痛苦的哀嚎和着祭词在耳中穿过,却并没有令她有丝毫的轻松畅快。
心里像是住着一只巨兽,一口一口,吞噬着她的心,自始至终,令她不得解脱,在仇恨之中反复煎熬。
或许这痛苦要持续到她死去的那一刻吧。
姒幽木然地想着,目光微微抬起,往上方看去,晶莹纯白的雪花如鹅毛一般,看起来美好至极,一片片飘落在这荒唐而充满罪恶的泥泞人间。
大祭祀礼仍在继续,此刻的大殿中大门紧闭,只能听见外面的祭词吟唱声,隐约传来,倒在地上的男人动了动,慢慢地睁开了双目,坐起身来,竟是本该作为人牲出现在大祭祀礼上的赵羡。
从老祭司要求供奉人牲的那一刻起,姒幽便有了这个计划,李代桃僵,在祭祀礼开始之前,用姚邢换下赵羡。
因为所有人都带着面具,所以也就无人发觉姚邢不见了,若最后不是姚邢进来催促,姒幽也会随便抓一个男子来顶替赵羡,只能说,姚邢的运气实在不怎么样。
赵羡站在大殿里,隔着门窗,看向姒幽所在的位置,隔得太远,他只能望见一道剪影,纤弱而坚韧,像雪中的青竹。
他站了一会,推开了侧殿的门,从容离开,借着漆黑的夜色,穿过了长长的走廊,到达了祭司堂最左边的屋子,一点微弱的烛光从窗户里透出来,显然是有人在里面。
赵羡伸手推开了门,一眼便看见了地上坐着的老人,她干瘦的身体裹在黑色的斗篷中,如同一具失去了生命的骷髅。
第28章
空气中充满了血腥气, 火把烈烈地燃烧着, 发出轻微的噼啪声响,火光跳跃, 把影子拉得长长地摇晃着,看上去颇有几分诡谲,伴随着祭词的吟唱声,竟让人生出一种莫名而诡异的兴奋感。
鲜红色的血液顺着祭坛地上的浅浅沟壑蜿蜒流淌着,没多久便凝固成了暗红色,像一幅古怪而潦草的画。
被绑缚在木桩上的人牲早已经没有力气叫喊了, 他的喉咙里呼哧呼哧喘气,像是破了的风箱, 声音粗哑难听, 大片大片的白色热气从口中吐出来, 在寒冷的夜色下分外显眼, 很快便消散了。
姒幽就这么打量着他,手中的羊角小锤仍旧一下一下地敲击着铜磬, 应和着祭词的吟唱, 眼里没有一丝情绪, 如同被冰雪覆盖住了一般,只是那些狂热的“鬼怪”们没有一丝察觉。
祭词吟唱完毕,姒幽扔下了羊角小锤, 缓步走到祭坛中央, 那里摆放着一个巨大的柴堆, 足足有半人高, 这些柴都是浇了油的,纵使在这种潮湿的大雪天气,也能燃烧起来。
姒幽举起火把,往那柴堆中掷去,呼啦一下,火苗蹿了起来,整个柴堆被点燃了,映亮了夜空,也将“鬼怪”们的面具折射出明暗不一的阴影来。
姒幽回到供桌旁,那里摆放着一个陶罐,罐里装满了水,她端着那陶罐,绕着火堆一边走,一边以手蘸水,洒向祭坛四周,口中吟唱着晦涩难懂的礼文。
直到三遍过后,姒幽停下,将陶罐中的水全数泼入了火堆之中,只听嗤啦啦几声爆响,那火堆的火苗竟然再度蹿高了!
人群纷纷跪下,他们再次高声吟唱起祭词来,歌颂着母神,以一种虔诚无比的信徒姿态。
姒幽冷眼旁观着,仿佛事不关己的局外人,冰冷的目光自人群中慢慢逡巡而过,最终望向那熊熊燃烧的火堆。
一声费力的喘气在角落中响起,这并没有打断祭祀礼,也没有引起族人们的注意,他们依旧跪拜着,口中高声地吟唱。
但是紧接着,喘气声与咳嗽声同时响起,接二连三,从人群中的各处传来,甚至有人咚地一头栽倒在地。
这下所有的人都发现了不对劲,祭词吟唱的声音渐渐停了下来,他们惊疑不定地四处张望,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跪在最前面的一个人站起来,看身量是个妇人,她转过身去,刻意压低的声音很沉:“怎么回事?”
一个尖细的嗓音答道:“有人晕过去了。”
妇人很是不悦,道:“拖出去,不要打断祭祀。”
话音才刚落,又是咚的一下,接连响起,这一会同时晕了两个,所有人都发现了不对劲。
在最重要的大祭祀礼上出现了这种诡异的事情,恐惧和惊疑一瞬间攫取了所有人的心神,难道真的是母神降罪了吗?
空气一片死寂,唯有那巨大的火堆依然在哔哔啵啵地燃烧着,除此之外,再无其他声音,整个祭司堂静得仿佛一座巨大的坟墓。
而正在此时,“当啷”一声清脆的声响就显得尤其突兀了,霎时间吸引了全部人的注意,他们不约而同地往祭坛上方看去,望见了极其恐怖诡异的一幕情景。
却是替人牲刺面剖腹的执刀人,她不知何时已扔了刀,一双沾满鲜血的手死死掐住了自己的喉咙,用力之大,十指几乎深深陷入了肉中,像是恨不得把自己的脖子给拧断一般。
她的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喘气声,像是一个窒息的人在拼命地汲取空气,可是却无济于事,无论她如何用力,空气依然越来越稀薄,脖子上青筋暴起,她嘶声叫着,分外恐怖,仿佛地狱里爬上来的鬼怪,令人脊背发寒,从头凉到脚!
几乎没人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所有人都呆住了似的,望着执刀人古怪的动作,在她甚至开始试图用指甲抠挖自己的喉咙时候,总算有人反应过来,正是之前发问的那个妇人,厉声道:“拉住她!”
这一次她忘了掩饰自己的声音,姒幽一下便听出来了,那个人是三长老。
三长老一发话,自然是有人听的,几个族人立即冲上去,将执刀人的手脚牢牢抓住,哪知那执刀人不知发了什么疯,力气竟然极大,两下便甩开了抓她的人,她自己也因为站立不稳,跌倒在地。
她喉咙里发出嗬嗬之声,像咆哮的野兽,手指在地上胡乱摸索着,抓到了那把刀,往脖子上大力一送,只听噗嗤一声,无数滚烫的鲜血争先恐后地喷涌而出,溅起足足一丈之高。
浓重的血腥气霎时间在空气中弥漫开来,几乎在场所有的族人都呆住了。
大祭祀礼上竟然出了这种怪异可怖的事情,所有人都不知所措,寒意一瞬间侵袭了每个人的心底,空气一片死寂。
正在这时,有一个人动了,是姒幽,他们的新任祭司。
姒幽慢慢走到那死去的执刀人身旁,低头端详了许久,然后伸出手去,在众目睽睽之下,揭下了尸身戴着的面具,通明的火光让一切都无所遁形,那人的面孔无比熟悉,竟然是一向以温和待人的大长老。
“啪——”的一声响,姒幽将面具轻轻扔到了一旁,她打量着死去的大长老,那双眼睛还兀自瞪大着,神情恐惧,嘴唇乌紫,面孔涨红,看上去颇为可怖。
时隔六年,姒幽终于看清了鬼怪们的脸孔,如此熟悉,如此平常,她们甚至还对她善意的笑过。
一边笑着,一边挥起了锋利的屠刀。
旁边再次传来嗬嗬的喘气之声,不同的是,这次不止一个人,几乎所有的族人们都感觉到了,空气仿佛越来越稀薄,令他们无法自如呼吸。
喉咙像是被什么粘稠的东西堵住了一样,无论他们如何用力,都没有办法呼吸到一丝丝新鲜的空气,这令人忍不住想要用什么挖开喉咙,好使得空气能够顺利进入。
直到这时,他们才终于感受到了执刀人那时的绝望,然而已经太迟了!
不少人因为太过用力,甚至把脖子抠挖得出了血,仿佛这样才能使得他们好受些。
人们陆陆续续地反应过来,祭司堂有古怪,他们顾不得大祭祀礼了,纷纷起身往外面跑去。
哪知到了大门前,却发现门早已经被反锁了,大门紧闭,无论如何都无法打开,他们被困住了!
这是一场早有准备的谋杀。
同时,也有人注意到了祭坛上的新任祭司,与在场所有人都不同的是,她至始至终都没有一丝异样,这下再傻的人都知道了不对。
三长老大力地喘着气,眼珠凸起,里面弥漫着猩红的血丝,好似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狠狠地瞪着姒幽,费力地道:“是……你!”
姒幽低头望着她,以居高临下的姿态,仿佛一尊无喜无悲的神像,打量着阶下之徒的狼狈,片刻后,她突然笑了,只是那笑容也是冷的,未曾达到眼底,轻声道:“是我。”
她往火堆的方向走了几步,将手中一直握着的,象征着祭司地位的权杖毫不迟疑地抛入了火中,就像是抛掉了一件微不足道的物件。
姒幽声音清冷,不大,却传入了每一个人的耳中:“我等这一天,已经等了很久,很久了。”
久到她快要麻木了。
三长老的声音颤抖而惊恐,她大力地喘着气,紧紧追问道:“你把……蛊……嗬……蛊虫……嗬嗬……下到哪里?”
她冰冷的目光扫过下方的人群,淡淡地道:“蛊虫就在火里面。”
蝼蛊有剧毒,中了的人会窒息而死,若将它的尸体炮制之后,研磨成粉,投入火中,毒气则会立刻挥发蔓延,顺着空气进入人的五脏六腑,可谓防不胜防,蝼蛊少见,就连姒幽也是从家中的古籍上看见的,花了无数的心血,才培养出来这么一只,等的就是今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