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即便是在火盆旁边,赵羡也将姒幽的双手牢牢捂住,姒幽动了动,总觉得这样麻烦得很,但是暖透了的十指此刻分外灵活,比平时要好,便懒得说他,随赵羡去了,左右没事,他想怎么捂就怎么捂。
王大根的媳妇是个能干的人,晚饭吃的是鹿肉,各色菜肴摆了一桌子,这于一个清贫的农家来说,已是丰盛到有些奢侈的地步了。
吃饭的时候,王大根一家都坐下了,两个七八岁的小孩儿挤在一张长凳上,抱着粗陶碗,两双眼睛在桌上瞟来瞟去,显然是很馋了。
王大根取了筷子,笑着劝客,姒幽却没有动的意思,王大根面上的笑便有些尴尬,只能看向赵羡,他之前也听出来些了,这位李郎君的妻子说的不是官话,他也听不懂,根本无法交流。
赵羡低声问道:“阿幽,不合胃口么?”
姒幽却道:“他的妻子呢?”
赵羡立刻便明白了她的意思,他差点忘了,在巫族,女子的地位高于男子,所以在姒幽的认知里,一家的女主人还未来,怎么能先开饭?
赵羡顿了顿,温和笑起来,向王大根道:“嫂嫂忙了这么久,也请她来一并用饭吧。”
王大根听了,不甚在意地摆摆手,笑道:“哪有妇人上桌吃饭的道理?李郎君不必在意,厨下有备好的菜饭,她自己会吃的。”
赵羡仍旧不动,只是笑笑:“拙荆觉得嫂嫂操劳辛苦了,若她不来一起用饭,心中甚是不安,还请大哥去请嫂嫂过来吧。”
他说话声音不大,王大根却有一种无法违逆对方意思的感觉,他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站起身来,道:“那请两位稍等片刻。”
他说着,转身去了灶屋,不多时,王大根媳妇便跟着一起出来了,等她在桌边坐定,姒幽这才拿起筷子,开始吃饭。
很快便到了夜深时候,王大根媳妇收拾出了一间房屋来让姒幽和赵羡两人住,只有一张床。
赵羡特意看了看姒幽的神色,却见她毫无异样,心里不由挫败叹气,说不定在姒幽看来,二人睡一张床,还是她自己占了便宜。
虽然这么想,但是等躺上了床,赵羡的心情仍旧是很愉悦的,姒幽解开头发,抱着一个包袱爬了上去。
赵羡愣了一下,道:“这是什么?”
姒幽头也不抬地答道:“蛊。”
赵羡:……
他的表情几乎扭曲了一瞬,好声好气道:“为何要带到床上来?”
姒幽将包袱解开,闻言,诧异地看了他一眼,道:“最近天气太冷,蛊虫若长时间呆在这种温度里,恐怕会出问题,偶尔需要暖一暖。”
所以为什么要放在被窝里面暖?!
赵羡竭尽全力才让自己平静下来,他深知自己无法制止姒幽的举动,因为对于姒幽来说,蛊虫远远要比他重要的多,若是必须让一方滚出去,估计姒幽会毫不犹豫地选择让他滚。
赵羡忍不住深深吸了一口气,对姒幽道:“你要把它们放在哪里?”
姒幽想了想,赵羡立即警惕地道:“我不想与蛊虫睡在一起。”
姒幽答应了下来,于是赵羡求仁得仁。
一刻钟后,赵羡与姒幽一人睡在床的一头,蛊虫与姒幽睡在一起,共枕而眠。
赵羡:……
他觉得之前说话的自己一定是脑子坏掉了。
姒幽的觉一向很浅,睡得迷迷糊糊间,忽然感觉到身旁有些动静,仿佛有人在身边,她倏然惊醒,睁开了双目,侧耳细听。
熟悉无比的呼吸声,是赵羡。
姒幽有些疑惑,这半夜不睡觉,他在做什么?
她不动声色地躺着,看着男人过来,轻手轻脚地将装蛊虫的竹管一个个尽数收了起来。
姒幽心中正觉得不解,却见赵羡将那些竹管送到了床的另一头,过了一会,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赵羡再次回来,紧接着,被子掀开了,一具温热的身体贴了过来,结实有力的手臂将姒幽轻轻揽住,仿佛将她整个拥入了怀中。
姒幽手足原本是冷的,之前倒不觉得如何,如今有一个大暖炉靠过来,她的手脚下意识便探了过去,紧紧贴着赵羡。
赵羡被冰得微微抖了一下,却没有退开,反而将她拥得更紧了,像是要揉入骨血之中去。
这一夜,姒幽睡得很沉,再没有被惊醒,那些可怖的梦魇也没有来纠缠她,一夜无梦,直至天明。
次日一早,姒幽迷迷糊糊地醒转,天光已从窗外照了进来,在地上画出纵横的阴影,她盯着陌生的床帐看了许久,才渐渐醒过神来,意识到身在何处。
腰身被一只修长的手臂紧紧搂住,男人的声音里带着几分笑意:“睡醒了?”
姒幽眨了眨眼,下意识看向他,她还未完全清醒,眸子也是迷蒙的,仿佛蒙上了一层水雾,看上去呆呆的,眼底是不知世事的天真单纯,对着眼前人交付全部的依赖。
赵羡低头望着她这般全不设防的姿态,喉咙不觉微微发紧,竟有些干渴,他轻咳一声,将姒幽抱起来,声音有些沙哑:“起来么?”
姒幽窝在他怀中,仍旧有些犯困,身后靠着男人结实的胸膛,这个位置正好,她懒懒打了一个呵欠,竟然又眯起了眼,仿佛一只打瞌睡的猫儿。
看样子是不打算起了,赵羡无奈,却又觉得心里软成了一团,姒幽的一举一动,都像是猫爪儿在轻轻挠着似的。
他拥着娇小的少女,略微往后退了退,拉开些许距离,准备将她再次放回被窝里去,姒幽立刻便察觉到了,懒声道:“要起来。”
说是这样说,眼睛却还是闭着的,仿佛理智已经回笼了,身体还兀自陷在那温床暖被中不肯醒来。
最后是赵羡替她穿的衣裳,长到二十年,从来都是旁人伺候他穿衣洗漱,自己来亲自伺候其他人,这是他想都没有想过的。
动作虽然生疏,但是衣裳好歹穿妥当了,然后赵羡便对着姒幽一头乌黑的青丝发起了呆,颇有些无从下手,衣裳勉强能伺候,可是他不会梳头啊。
姒幽眯着眼等了半天,那人没动静了,她才睁开眼来,道:“怎么了?”
赵羡无奈道:“头发如何梳?”
姒幽盯着铜镜看了看,随手一拢,取了布条绑住,便站起身来,分外的干脆利落。
赵羡:……
他这才想起来,似乎从未见过姒幽挽发,巫族女子的发式也是异常简单,要么就如男子那般尽数束起,要么就随意披散着,或者用布条扎成一束。
簪子钗环这些首饰,仿佛与她们没有半点干系,更别说胭脂水粉了。
但即便如此,姒幽也如亭亭玉立的水中芙蓉一般,天然去雕饰,美得令人心惊。
很久以后,姒幽的一切事宜,都由赵羡亲自打理,从不假手他人,若说晋王府中哪里最清闲,则非王妃的院子莫属了,丫环们都没事干,成日里只光看着她们的王爷伺候王妃了。
第31章
王家的人已经起来了, 王大根正在院子里劈柴,见了姒幽与赵羡出来,连忙放下手中的活儿, 笑着打招呼道:“李郎君起来了?”
赵羡与他寒暄几句,又听王大根道:“等吃了早饭, 我便去借一辆车来,送二位入城去,那里有车马驿站, 郎君自可租一辆马车回家去。”
赵羡点点头, 笑道:“多谢王大哥了。”
王大根呵呵一笑, 挠了挠头,道:“没什么, 只是寒舍简陋, 招待不周之处, 还请郎君与尊夫人莫要见怪。”
他们说着话,后院那边骤然传来一声惊呼,是王大根的媳妇, 连声叫道:“这是什么东西?孩他爹!你过来!”
王大根听了, 对赵羡笑笑:“妇人家就喜欢咋咋呼呼的, 您别见怪, 我去看看。”
他说着转身便走, 姒幽微微动了动, 略一侧头, 专注地感受着后院的方向, 有一丝丝些许的异样。
赵羡见她这般,便问道:“怎么了?”
姒幽道:“有东西。”
她说完,径自朝后院走去,王家的院子不大,靠墙堆着一排劈好的木柴,从这边转过去,就到了后院,窗下放着一架古旧的石磨,此时王家一家人都站在那里,伸长了脖子盯着石磨看,就好像那石磨上头开了花似的。
王大根看了半天,道:“不就是一条蛇么?打死便是了。”
他说着伸手就要去抓,哪知身后冷不丁传来一个少女的声音:“不能抓。”
王大根下意识转过头来,正对上了姒幽的目光,他有些茫然:“什么?”
姒幽重复了一遍:“不能抓。”
王大根:……
他确信自己听不懂这位夫人的话,遂只能将求助的目光投向了她身旁的赵羡,道:“李郎君,尊夫人是说……”
赵羡有点想笑,却又忍住了,好脾气地解释道:“拙荆是说,这条蛇有毒,不能抓。”
那条蛇通体赤红,只有拇指粗细,大概是天气太冷了,它将自己紧紧盘了起来,毫无精神,像是死了一般。
姒幽真是太熟悉这条蛇了,无数次盘踞在她的手腕上,然后毫不留情地咬下去,注入毒液。
她看向赵羡:“你将它带出来了?”
赵羡微微一笑,伸手将那赤蛇挑起来,道:“怎么跑这里来了?”
他原本从老祭司那儿把这蛇弄来,是为着姒幽身上的怀梦蛊想的,怀梦蛊三月必须要续一次蛊引,赵羡不能保证在三个月内一定能找到解除怀梦蛊的办法,所以他要做两手准备。
赤蛇虽然毒,但是它却能救姒幽的命。
在之前因为天气太冷,赤蛇陷入了冬眠之中,没有动弹,大概因为昨夜房间的温度高了些,它便醒了。
姒幽将赤蛇接过来,随手挽在手中,认真地告诫赵羡道:“这种东西,你别碰。”
赵羡眼底泛起笑意,乖乖答应:“好,我知道了。”
一旁的王家人听着他们交谈,却半个字都听不懂,表情发懵,王大根忍不住好奇问道:“李郎君,尊夫人是哪里人?”
赵羡想了想,一本正经地道:“是从天上来的。”
王大根:……
王大根媳妇:……
到了上午,王大根果然去借了一辆牛车来,送赵羡与姒幽两人进城去,天气很冷,路上到处都是未化的积雪,姒幽坐在牛车上,往外张望着,她对这里的一切都表现出好奇来。
王大根见了她那模样,心里嘀咕道,李郎君的这位夫人恐怕当真是从天上下来的,看什么都新奇,就连农家田间找食吃的大白鹅也要多看几眼。
老牛车慢悠悠地晃着,晃了一上午,才总算进了城,因为今日天气好,又是年关将近,城里人很多,姒幽从没有见过这么多的人,也没有见过这么大的聚居地。
耳边到处都是此起彼伏的人声,热闹非凡,却又无比陌生,这令她不免生出几分警惕来,她下了牛车,总觉得有许多目光从自己身上扫过,虽然没有恶意,却仍旧让她心生不适。
她却不知道,世人皆爱美,漂亮的人儿谁都愿意多看几眼。
此刻姒幽的眉心轻轻蹙起,表情愈发冰冷了,好似由冰雪雕就似的。
正在这时,一只手伸过来,将姒幽牵住,温暖的热意传递过来,那些不安竟然奇迹般地被驱散了。
姒幽抬起眼,望着赵羡,道:“我们去哪里?”
赵羡笑笑:“带你回我家看看。”
闻言,姒幽望了望眼前的长街和人群,道:“你家就住在这里么?”
赵羡:“不,还有很远,等到了的时候,大概正好快过年了。”
“过年?”姒幽疑惑道:“那是什么?”
赵羡想了想,解释道:“是一个很隆重热闹的节日,你到时候便知道了。”
两人正说着话,赵羡带着姒幽到了一家当铺里,这家当铺生意看起来很好,里头客人很多,伙计们忙得脚打后脑勺,说话跟吼似的。
“说了这衣裳我们铺子里不典当,料子太旧啦!您请。”
当衣服的那人是个十七八岁模样的青年,喏喏道:“真不成么?这还是上好的绸缎料子呢……”
那伙计翻了一个白眼,扯着那衣裳道:“您自个瞧瞧,瞧瞧,这都被虫蛀了几个洞了?您这衣裳是传了好几十年了吧?”
这话一说出来,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那伙计说话刻薄得很,见有人笑,继续道:“您就是白贴钱咱们也不能要啊,您请吧。”
青年脸皮薄,闻言便涨红了脸,手足无措地站在一旁,伙计不再搭理他,扬声道:“下一位!”
下一位便是赵羡了,当铺伙计干了这么多年的活儿,早就练就了一双势利的眼,他上下这么一瞄,赵羡穿的一身粗布衣裳,一看就不是什么有货的人,遂斜睨着眼,道:“客人要当什么?”
赵羡拿出一枚玉佩来,道:“我要当这个。”
那伙计打眼一看,眼里闪过惊色,立即伸手去拿,却被赵羡轻轻一挡,再次将玉佩收起来,道:“你做不了主,让你们的掌柜出来。”
伙计面上的神色倏然变得热情,殷切道:“请客人随小人来。”
赵羡点点头,转过身牵起姒幽,那伙计这才看见了姒幽的脸,顿时眼珠子都看直了,一错不错地盯着她,赵羡皱了皱眉,眼神沉了下去,冷声道:“带路!”
伙计这才猛地回过神,欠身哈腰,万分热切地引着赵羡往后堂走,道:“您请稍坐片刻,我这就去请掌柜的来。”
不多时,那掌柜便过来了,是个富态的中年人,看起来很是和气,见人便先有三分笑相,一看就是老练的生意人,他见了姒幽,眼底闪过惊艳之色,很快又笑着向赵羡道:“公子可是要典当一块玉?”
赵羡将玉佩拿出来,放在桌上,道:“就是这一块。”
掌柜见了,连忙双手慎重捧起那玉,对着天光左看右看,质地通透,触手温润滑腻,雕的是麒麟踏祥云,做工精细,成色极品,竟是一块难得一见的好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