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羡笑笑,神色温和地望着他:“右侍郎要回去了?”
祝元乃笑笑:“回王爷的话,正是。”
“那正好,本王也要走,就顺路一起吧。”
祝元乃自然不会拒绝,连忙做了手势:“王爷请。”
“请。”
两人一道走着,先是随意聊了几句,不多时,赵羡便把话头扯到了山阳省的那个案子上,道:“今日那个案子,右侍郎看了卷宗了么?”
祝元乃忙道:“下官看了,这作案之人真乃穷凶恶极之辈,其行径之残暴,实在是令人发指,幸好后来还是被缉拿归案了,可见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他唏嘘的这几句,在赵羡听来全是废话,半点用处也没有,他笑了一声:“尚书大人怎么说?”
祝元乃道:“倒是没说什么,将卷宗交还给了下官。”
赵羡点点头,眼看宫门口就在近前,他将话题扯开道:“听说仙客居近来有了好酒,名叫梨花酿,乃是三十年的陈酿,本王正欲去品一品,都说相请不如偶遇,右侍郎要不要一道去?”
祝元乃本就是个贪杯之人,听了这话,眼睛顿时一亮,喜不自胜地道:“那……下官可就厚着脸皮,叨扰王爷一回了。”
赵羡笑吟吟道:“右侍郎何出此言?所谓独乐乐不如众乐乐,一个人品酒,哪里有两个人一道来得好?”
祝元乃顿时笑了,两人出宫去了仙客居,在雅间坐定之后,赵羡果然叫伙计上了陈年的梨花酿,酒坛子甫一揭开,祝元乃的鼻子就下意识抽动了一下,赞道:“好酒!”
赵羡笑笑,示意伙计倒酒,一边道:“祝侍郎若是喜欢,可以多饮几杯,听说这梨花酿一共只有五十坛,再多的就没有了。”
闻言,祝元乃分外高兴,道:“好,好,那下官就不与王爷客气了。”
他果然没与赵羡客气,一共上了三坛子梨花酿,祝元乃一个人喝掉了两坛半,直喝得熏熏然,酒气上头,一张脸都涨红了,两眼发晕,赵羡盯着他看了一会,抬了抬手,伺候的伙计立即意会,退了出去,雅间的门关上了。
祝元乃打了一个响亮的酒嗝,道:“好……好酒。”
赵羡笑了笑,道:“祝侍郎还要来一坛么?”
祝元乃道:“今……日叫王爷破、破费了……”
“无妨,”赵羡不甚在意,又低声问道:“今日那案子,祝侍郎果真仔细看了?”
祝元乃顿了片刻,眼睛有些发愣,他努力想了一下,才明白赵羡的意思,笑了一声:“看了,看了……不过么,看了也没用啊。”
赵羡眼眸微沉,嘴里却道:“这话是何意思?祝侍郎不觉得这个案子……有些奇怪么?”
“是奇怪,”祝元乃又打了一个酒嗝,试图直起身来,眼神有些放空,继续道:“这种案子,下官也不是头一回见了,说是结了案……实际上么,还是悬案,结不了。”
“哦?”赵羡略微来了兴致:“这是什么缘故?莫非犯案之人很有来头?”
祝元乃啧了一声,慢慢道:“这可就说来话长了,今日劳……王爷破费,下官就、就说一说。”
来了,赵羡略微坐直身子:“愿闻其详。”
“这事儿下官也是前些年才听说,下官入刑部任右侍郎一职,已是三年整了,也是和王爷您一样,才来便听说了这么一桩案子。”
赵羡端着酒杯,道:“灭门惨案?”
“嘿,可不是,”祝元乃一拍桌子,大着舌头道:“事到如今,下官也仍是清楚记得,那会儿死的人是一名富甲一方的富户,江南第一商,听说家财万贯,富可敌国,全家一共一百零七口人,上上下下,鸡犬不留,据说那血腥味半个月都没有散掉,家财也被洗劫一空。”
赵羡微微眯起眼,凝视着他面上的神情,忽然问道:“这个案子后来没结?”
祝元乃听了,便道:“结了。”
赵羡眼里泛起疑惑:“结了?”
祝元乃拿起一枝筷子,在桌上点了点,低声道:“也是流寇作案,地方官已派了官兵去剿匪了,自此之后,那一带地方,再无匪徒。”
他说着,又神秘道:“不过在我看来,此案也仍还是一个悬案,就如这次的案子一般,知道凶手是谁,却抓不住。”
赵羡来了些兴致:“怎么说?”
祝元乃卖了这么久的关子,这才终于抖搂出来:“王爷知道,在民间有一个专门收钱杀人的组织么?”
闻言,赵羡眉头微动,眼里泛起疑色:“从未听说过,还有这种事情?”
他顿了顿,又道:“你的意思是说,这些被灭门的案子,都是那个杀人组织做下的?”
“一半一半,”祝元乃含糊了一句,又端着酒杯道:“这事情其实在刑部,知道的人也不多,下官算一个,尚书大人算一个,如今,王爷也算一个了。”
他道:“这个组织有个名字,叫碧水江汀阁,犯案之人,也都是他们派出来的,据说是给钱就做事,给的钱越多,做的事也就越难。”
听到这里,赵羡眼神微微一沉,闪过几分深思之色,祝元乃却没有发现,他又喝了几杯酒,说起话来也愈发不忌讳了,道:“只要有钱,想杀谁,就杀谁。”
赵羡心思电转,问他道:“既然知道是他们做下的,为何不缉拿归案?”
“嘿,”祝元乃摆了摆手,道:“王爷当我们没有抓过么?查了三四年了,连他们的老巢在哪里都没有找到,这一帮子人狡猾得很,似乎居无定所,极其善于伪装,常常装成普通的老百姓,毫不起眼,咱们大齐朝疆域辽阔,人口众多,总不能挨家挨户地搜查吧?这不是得查到猴年马月去了?”
赵羡声音平平道:“所以,就任由他们这样肆无忌惮地犯案了?”
祝元乃那被酒喝晕了的脑瓜子不知怎么,登时灵光了一下,打了个磕绊道:“怎、怎么会?刑部如今还在暗中调查,只是没敢闹大了而已,怕引起乱子,大、大理寺也还在查,想是用不了多久,就会将这些凶手,绳之以法了。”
赵羡:“大理寺也知道这事?”
祝元乃一懵,面上顿时闪过懊恼,显然是觉得自己多嘴了,含糊道:“多多少少也是知道一些的。”
赵羡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忽而问道:“你们怎么知道,这些灭门案件全都是那个碧水江汀阁做下的?若是死者与人结仇,才招来杀身之祸呢?”
祝元乃答道:“这个却是很好区分,被灭门的人家门头上,会被刻下一条鱼的模样,当初能查到这碧水江汀阁头上,也还是因为这一条鱼的印记。”
赵羡的瞳仁猛然一缩,他顿了片刻,才若无其事地道:“一条鱼?什么鱼?”
“嗯,”祝元乃伸手蘸了蘸杯中的酒,在桌上随手划拉几下,道:“就是这样的鱼。”
赵羡看了看,心中一动,他道:“看来这就是那个杀人组织的信物了。”
祝元乃抹去酒水的痕迹,嘿嘿笑道:“下官也是这样想的。”
他说着,砸吧了一下,道:“从前的案子只是几个商贾乡绅,这回还是头一次死了朝廷命官。”
赵羡望了他一眼,祝元乃又叹了一口气,道:“幸好此案已经结了,否则只怕整个刑部都要为之牵连,受皇上责难了。”
赵羡道:“为何不将事情原委如实上奏?”
祝元乃连连摆手,直言不可,他虽然醉了,但是说话条理还算清晰,道:“这种事情若要上奏,只宜早,不宜迟,若在三四年前,刚刚查出来的时候,立即上奏给皇上,什么事情都没有,可当年的刑部无一人敢说,如今数年时间过去了,把这些事情捂了这么久,捂得都发臭了,这时候再提,无异于自讨苦吃,皇上恐怕要大发雷霆,到时候整个刑部都要承受天子之怒啊。”
想来当初的刑部官员也只是想拖些日子,没想到事到如今,骑虎难下,造成了现在这种进退两难的局面了,又或者说,他们只是想表面过得去,粉饰粉饰太平,能升官发财就行,其他的,倒不是那么重要了。
赵羡不动声色地端详着对面的祝元乃,心道,刑部大概是怕自己顶不住,不知怎么做的,又把大理寺拖下了水,两头一起瞒,事情就一直未传出去。
但是这次不同,他们万万没想到,年初一道圣旨下来,晋王赵羡被安排进了刑部,出任左侍郎,这样一来,再想悄无声息地结案,就没有往年那般顺利了。
对面的祝元乃还在一杯接着一杯喝,显然是醉得厉害,嘴里絮絮叨叨地道:“这些事情压在下官心里许久了,整日里诚惶诚恐,生怕哪日事发了……”
他说着,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赵羡心里却想着别的事情,目光望向窗外,已是万家灯火的时候了。
晋王府。
赵羡坐在梨花木的雕花圈椅中,微微阖着眼,右手两指轻轻敲着扶手,一下一下,声音几不可闻。
外面传来了稳健的脚步声,紧接着,一个声音在门外传来,恭敬道:“属下段越,参见王爷。”
赵羡睁开双目,道:“进来。”
一名侍卫进了门来,拱手道:“王爷传唤属下,有何吩咐?”
赵羡道:“昨日我交给你的事情,查得如何了?”
段越答道:“属下去找了长安街的那一间南杂铺子,发现他们已经关门了。”
赵羡问道:“铺子是何人所开设的?”
段越道:“属下寻访了一番,发现左邻右舍,几乎无人认得那一家铺子的掌柜,只知道他年纪十七八岁,外地人,年前搬来的,铺子生意很是冷清,没什么客人上门,铺子里也没请过伙计,就只有那掌柜一个人。”
“掌柜叫什么名字?”
“只知道是姓江,见过的人都叫他江掌柜。”
江掌柜……
赵羡缓缓地敲着圈椅扶手,他想起了祝元乃的话来,那些人经常假扮成普通百姓,看似毫不起眼,完全查不到线索。
但是在赵羡看来,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一旦做过,就一定会有蛛丝马迹留下,他道:“继续查下去,另外,你再派人去查查,有关于碧水江汀阁这个名字。”
段越立即应道:“是,属下明白。”
侍卫退下后,赵羡坐在圈椅里,微微阖上眼,当初在大秦山一带,想要他命的人,究竟是谁?
第60章
寿王府。
此时花厅里灯火通明, 丫鬟们侍立在一旁, 空气安静无比, 没有一丝声响。
赵瑢坐在桌几边,慢慢地往棋盘中落子, 动作慢条斯理,而在他对面, 赵振正半靠着椅子,表情有些茫然, 两眼望着房梁, 很明显是在走神。
这可真是难得,赵瑢望了他一眼,笑着调侃道:“你今日怎么了?突然转了性子,跑来我这里发起呆了?”
赵振古怪地瞥了他一眼, 欲言又止,这种神态竟然是出现在他的脸上, 可让赵瑢惊了一下,手中的棋子顿住, 他迟疑片刻, 道:“听说今日下了朝, 父皇将你叫去了御书房, 可是又有御史上书弹劾你了?”
闻言, 赵振仔细回想了一下, 才反应过来, 表情浑不在意:“哦, 又是御史台那些老家伙,成日里闲得发慌,我昨日无令调走东城兵马司的巡城兵士,被他们参了一本,父皇叫我去问话。”
赵瑢斟酌着词句,尽量安抚他道:“昨日之事,实乃情有可原,若非你及时调来兵士,疏散百姓,恐怕后面还不知会酿成什么大祸,父皇向来通情达理,想来那些责备你的话,都只是嘴上说说而已,你不要往心里去了。”
“没往心里去,”赵振漫不经心地道:“他若几日不训我一回,我反倒还觉得不自在,算算时间,也差不多就这两日了。”
赵瑢竟无言以对,顿了半晌,才道:“那你今日这是怎么了?把我府里的丫鬟下人们都给吓到了。”
赵振一抬眼,果然见那些丫鬟们躲得老远一个,看上去怯生生的,生怕被他瞧见了,不知是想到了什么,霎时间一股子无名怒火就拱了上来,他气冲冲道:“我就这般让人觉得害怕么?”
他一提高声音,那些丫鬟们就更害怕了,几乎可以说是瑟瑟发抖,死死垂着头,恨不得把自己变成一根木桩子,赵瑢微微一抬下巴,口中道:“你自己看。”
赵振:……
他顿时偃旗息鼓,全然没了方才那股子精神气,赵瑢越发觉得他奇怪了,略一思索,便抬了抬手,丫鬟下人们顿时如蒙大赦,连忙作鸟兽散了。
等花厅彻底清净下来,赵瑢才温和问道:“究竟发生什么事了?你今日与平常很不一样。”
赵振抬起头来,道:“我昨日看见了一个女子。”
“嗯?”赵瑢立刻反应过来,打量他一眼,慢慢地道:“你喜欢她?”
赵振的表情有些不自在,抿了抿唇,眼睛四下瞟,游移不定,这神态赵瑢实在是太熟悉了,心里顿时有了底,又问道:“你做了什么,把她吓到了?”
赵振立时轻咳一声,道:“我就是摸了摸她的头发,并没有做什么。”
赵瑢:……
他有些无语地望着赵振,道:“初次见面,你没事摸人家头发做什么?不怕唐突了佳人?”
赵振听了,振振有词道:“我怎么知道不能摸?我从前都是——”
都是直接上手的,他话说到一半,也觉得不对了,他平常直接上手的,都是什么人?试图攀附他的,有所求的,或者是风尘女子,这样仔细想来,他昨日的举动,确实有些不妥。
赵振的脸上闪过几分懊恼之意,赵瑢看得颇觉新奇,他想了想,笑着给他出主意,道:“这事情也不算难办,你让人准备些重礼,上门去给人家赔个罪,言辞诚恳一些也就是了,既能挽回昨日之过,说不定还能留个知错便改的好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