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了孩子已是一个错误,为了不重蹈覆辙,我们约定不再私下见面。过了几年,出于政治因素的考虑,我嫁给了一个将军。我的哥哥必须履行国王的职责,很快也娶了一个王后。”女王肩膀一颤,声音开始波动:“虽然他口口声声说,那只是不得不履行的婚约,但凭借为数不多的几次公开见面,我看得出来,他们夫妇的感情……真的很好。”
二王子呆呆地消化着她的话。
“他们过得越幸福,我就越是煎熬,好像着了魔一样,眼里看不见呵护我的丈夫,一味沉溺在过去的回忆中……没过多久,他们有了孩子的消息传来,我嫉妒得几乎发狂。”
“我残存无几的理智被嫉妒心彻底蒙蔽,不断在想,这个孩子出生后,他们夫妻的关系一定会越来越紧密,他也会离我越来越远……于是,我动了一个念头,想神不知鬼不觉地杀死那个孩子。”女王痛苦地捂住了眼睛:“那是我犯下最愚蠢的错误!我偷偷学会了用暗魔法悄无声息地诅咒产妇的办法……我没有伤害他妻子的意思,只想让那个孩子出生后,因先天不足而迅速夭折。”
结果显而易见,女王本身不擅长暗魔法,只是个门外汉。暗魔法又是阴私的玩意儿,施行的过程中,很容易出现偏差。
这道邪门的诅咒,便是在某个环节出了差错,非但没有达成目的,还无意中将一个棘手而邪恶的魔鬼引到了先王后的腹中,降生在了不该出现的地方。
所以,金发碧眼的先王夫妇才会生出一个黑发红眼的男孩——那是借宿在他们孩子身上的魔鬼最无可辩驳的特征。
因一己私欲,愚蠢无知的蝼蚁唤醒了魔鬼,必将付出与血光灾祸伴生的代价。
于是,魔鬼的生身“父母”、所有近旁的侍从——他们的血肉和灵魂,都成为了魔鬼睁眼后,享用的第一道祭祀盛宴。
“都是因为我的一念之差,导致我最爱的人,他们夫妇,还有那些奴仆,都……我那时已经明白自己捅出了马蜂窝,更不知道如何面对那个可怕的孩子。和奥奎神父商量后,选择将他送走。可不到几年,又死了很多人……”女王啜泣了起来:“我别无他法,只好将他接回王宫。可刚回到弗兰伊顿,那个孩子就过世了。我害怕他带来的灾祸,只好向奥奎神父求助,将他秘密地镇压了起来……每一天,我都在为我犯下的罪孽感到后悔,是我的狭隘和愚蠢导致了我一错再错!”
叶淼的耳膜嗡嗡直响。
原来是这样……
女王说的这一段,和她依据老神父口述的故事所推测的过往,已经没有多大差别了。
这就是贝利尔的来历,也是她一直想知道的真相。
二王子脸色发青,直愣愣地看着女王憔悴的侧脸。在真相的冲击之下,似乎已经丧失了反应的能力。
大王子抓住了女王的手臂,难以接受道:“这些事,你为什么从来都不告诉我?!”
“你让我怎么有脸说出口呢?”女王疲惫地长吁出一口浊气。背负了十几年、让她愧疚难当的秘密终于公之于众,对她来说,也是一种解脱。她抬头,看向了贝利尔,轻声道:“从犯下第一个错误开始起,我就有种预感,你终有一日会再次出现在我面前,找我复仇。你要是想杀我,现在就来吧。”
叶淼心脏一紧,转头看向了贝利尔。
出人意料的是,贝利尔没有搭理女王,更加完全没有苦大仇深、大仇得报的表情,只是摩挲了一下叶淼的手心,歪头道:“听见了吗?”
他让女王自白,只是因为她想知道真相吗?
叶淼呆了呆,点点头。
贝利尔便抬起手指,指骨一弹。
四周的景象顿时化为尘埃,飞速地旋转扭曲。转瞬,他们已经置身在一个空荡荡的大殿中,站在落地窗前了。
叶淼环顾四周,惊道:“你把我带到什么地方了?”
“一个没有任何人能打扰到我们的地方。”贝利尔揉了揉自己的手腕,凝视着她:“故事还没结束。听了女王的话后,你想听听我的版本吗?无论什么,我都会毫无保留地告诉你。”
叶淼心里装了其它事,可她对剩余的秘密实在好奇:“你真的是先王的孩子……你是因为女王的诅咒,才来到世界上的吗?”
贝利尔摇头,勾唇:“我是我,他是他。”
“什么意思?”
“女王的暗魔法诅咒,原本真的可以让那个孩子早夭而亡。然而中途出了差错,我借他的身体来到了这个世界。刚降生时,我并不适应这边的环境,也控制不了那具身体,浑浑噩噩的,连自己是什么东西也不知道。那感觉……非常奇怪。”贝利尔倚在窗边,透明温柔的月光勾勒出他清瘦料峭的侧脸:“慢慢地,我开始能体会到他的喜怒哀乐,他却不知道自己的身体里寄宿了我。”
叶淼的目光久久停留在他纤长的睫上,轻声问:“后来呢?”
“不到半岁,我和他就被送到了弗兰伊顿郊外一个偏僻的小镇中,被一群侍从抚养长大。”贝利尔瞥向她,笑了笑:“那时候,我已经比原本更适应这个地方。所以,可以在晚上出来。”
被派来照顾他的侍从,并未亲眼见到怪病的死状,但都有所听闻。小王子天生血色的双瞳,让侍从们联想到了妖异不祥的魔鬼之瞳。仿佛一旦与之对视,就会带来厄运。
所以,他们平时都用白布蒙住他的眼睛,不让他露出邪恶的红眼珠。
孱弱的孩子笼罩在怪病传闻的阴影下,如人人避之不及的瘟疫之源。没人肯和他说话,陪他玩耍,就连看看路边风景的权利也无情剥夺了。他也呆滞,不懂得反抗,白天就孤独地挨着时间。
到了昼夜交替之际,寄宿在他身体中的魔鬼,接过了主控权。
可那时候的他还很弱小,没法如今天一样随心所欲地变换形态,只能被囿在那具身体里活动。
多亏了与魔鬼合二为一,本该一出生就被暗魔法杀死的小王子多活了几年。但身体日渐衰弱,终究是不可避免的趋势。
五岁那年,薄弱的生机终于逸散殆尽,他生了一场来势汹汹、无药可治的重病。
原本就排斥他的刻薄侍从们,见到他一副半死不活的模样,又发现远在弗兰伊顿的女王从不过问这边的事,就越发敷衍地对待他。每日只把基本的食水放在房间门口,仿佛怕踏进去一步,就会染上晦气。
最后的那段时光,孩子的吃喝拉撒都在那一方小木床上进行。如此熬了一段时间,他就怀着怨恨与悲怆,被埋进了小小的棺木中。
自以为甩掉了一个烫手山芋、欢天喜地的侍从们并没猜到,孩子被送进棺木的时候,正是魔鬼在蚕食那具身体,彻底接管它的过渡期。瘦弱的躯壳入土多日,也未腐烂。
被魔鬼彻底侵占的时刻,便是他从坟墓复生的纪念日。
叶淼颤声道:“出来后,你杀掉了所有虐待过你们的侍从吗?”
“我只是借给了他力量。”贝利尔摸了摸她的脖子,微笑道:“我能感觉到他残存的怨恨和未消散的魂魄。看在共用了一个身体那么久的份上,临别前,我送了他一份谢礼,把我的力量借给了他,让他用自己的双手去复仇。”
魔鬼耻笑忍耐,主张复仇。神所推崇的慈悲、宽恕与大度,在地狱中,不过是虚伪、懦弱、伪善的代名词。
叶淼敏感地缩了缩脖子:“为什么你还是回到了弗兰伊顿?他为什么没有向女王复仇?”
“当时,他还没有离开我的身体,我猜他原本是打算向女王复仇的。至于为什么突然放弃,我也不清楚。”贝利尔说:“其实我那时已经差不多可以脱离实体存在了,可他们却趁机研碎了那具身体的骸骨,混入乌鸦血中,画下符咒,就这样,将我禁锢了起来。”
寻常的暗魔法自然伤害不了他。但如果掺入了他寄宿过的身体的骸骨碎末,他就无法不受它影响。
贝利尔垂下眼,望她:“那之后,十年里,我没有见过一个活人。直到你来到我的身边。”
叶淼抿了抿唇:“囚禁你的符咒,其实早就失效了吧。”
“嗯,记得你第一天出现在我面前的情景吗?那时候光线很暗,其实在你摔下来的时候,就已经把符阵破坏了。那一刻起,枷锁就开始松动。完全自由,只是时间问题罢了。”
想到他真的被关了十年,叶淼就很难受。可想到他假装人类戏弄自己的事儿,就又气不打一处来,胸膛一起伏,怒道:“那你还骗我?骗我不能离开地下,还假装成人类来戏弄我!”
枉她一直以为,贝利尔是个孤单、天真又依赖她的人类少年。从未想过他的本性会如此地邪恶和狡猾。
贝利尔笑了笑,眼神忽然变得有点危险:“被关在地底的日子,我连实体也化不出来,既孤独又难熬。在第一年,我许了一个承诺,谁能放我出去,我就实现她一个愿望。第五年,我加码了承诺,谁把我放走,我就实现她三个愿望。可依然没有人来。到了第十年,我的怨愤和孤独再也无法平息,所以,我许下了第三个承诺——不管来的是谁,我都要当场吃掉她,让她为我献祭。”
彼此对视了几秒,叶淼的后背蓦然泛起一阵寒意。
她知道,他没有开玩笑,这个吃是真正意义上的吃。
她有点艰涩地从喉中挤出了一句话:“……那你,为什么当时没有吃掉我?”
“我太久没见过人类,想多看你一会儿才吃掉你。”贝利尔说:“谁知道,这一看,我发现你本来就活不了多久。”
叶淼一愣:“什么?”
“还记得你掉下去的时候,这个地方很疼吗?”贝利尔伸手,压了压她的肋部:“当时如果我不管你,你很快就会死去。也许是因为好奇吧,都还没和你说过话,你就要消失了,所以,我吻了你。”
叶淼怔了怔,脸颊蓦地红了。
她想起了贝利尔的治愈能力。也就是说,那时候,她半梦半醒间感觉到有人压着她在亲吻,根本不是错觉,是贝利尔真的在亲她!
难怪在地下时,肋部明明疼得不行,一呼一吸都像有锐利的针在扎。睡了一觉后,非但痛楚彻底消失,连一点淤血也见不着。
“结果,亲着亲着,我就改变主意了。” 贝利尔的手指夹起了她的一缕长发,绕在指尖转动,眯眼一笑:“你猜为什么?”
叶淼不由自主就被他的思维带着走,仰头,迷茫地看着他:“……为什么?”
“因为……”贝利尔用那缕头发搔了搔她的脸颊,俯身在她耳朵旁,挑逗地吹了口气:“我对你产生了性|欲。”
昏迷中的少女弥漫着苦闷与忍耐、欢愉与沉溺的表情,就犹如一块多汁又甜美的水蜜桃。再挤一挤,就会渗出更多甜浆。
一直在不住地呜咽、轻微地反抗,最后,却还是将手搭到他的肩上,给了他一个软软的拥抱。
叶淼浑身一颤。
“随之而来的就是好奇心,我突然很想知道你是怎么样的人,还想看到你继续露出那样的表情。可是,我又担心你会被我吓走——即使没见过我的真面目,也还是有很多人畏惧我。所以,我变成了我还是人类时的模样,来接近你。”
叶淼的嘴巴微微一张。
“从来都没有人对我好过,虽说我不渴望人类的关怀、善意、怜惜和爱意,但我曾经在那具小小的躯壳里活了五年。那个孩子临死也在渴求这些感情,我也被迫感同身受着。渐渐地,我也对这些感情产生了好奇心和渴求欲,想知道被人温柔地爱着的感觉,是不是真的那么好。后来,我就遇到了你。”
贝利尔轻轻地摩挲她的脸颊,笑靥犹如夜空下摇曳的罂粟,妖异得足以动荡人的心神。
“事实证明,这种感觉,真的好极了。只要尝过,就不想失去。我从来都没有享受过被人喜欢,被人宠爱的感觉,只有你这样对过我。你对我越好,我就越不舍得告诉你真相,因为你一定会被我吓走。”
他不是人类,是糅合了各种**的魔鬼。
迂曲、诚实与纯洁的求爱与他无关,最直截了当的诱惑、掠夺和侵占,才是他的本能。
叶淼感觉他在给自己灌**汤,深吸口气,拼命回忆他做过的让自己不爽的事:“既然你早已自由了,为什么我说要救你出去的时候,你还什么都不说?看我涉险很好玩吗?”
“我只是太喜欢你为我认真又努力地做一些事情的样子了,这让我感觉到,你很重视我。”贝利尔眨了眨眼睛,诚恳道:“抱歉。”
叶淼气鼓鼓道:“不要跟我说抱歉!你其实根本不觉得对不起我吧。”
“用了欺骗的方式接近你,我很抱歉。可我并不后悔。”贝利尔观察她的表情,补救道:“我该怎么样做,才能让你消气?无论什么都可以。”
他的城府太深,还骗了她那么长时间。如果他摆出最初逼迫她时的那副强硬又恐怖的模样,吃软不吃硬的叶淼,也许真的会破罐子破摔,和他吵个天翻地覆。
可现在,贝利尔却是一副“怎么样都好,反正你不可能甩掉我”的温柔又耐心的牛皮糖模样。左一句“喜欢你”,右一句“没人对我好过”。明知他最擅长的就是伪装,叶淼却还是被他弄得有点心软,一时半会也不知道该拿他怎么办,憋了半天,恶狠狠道:“好啊,你能让我和我的家人团聚吗?如果你做到了,我就考虑一下。”
事实证明,她低估了贝利尔的能耐。或者说,他赶上了一个极好的时机。
亚比勒的王室刚经历过一场大型政变,二王子和他的党羽被一一剪除、投狱。女王受到此事波及,大病一场,称病不见人。
大王子在知晓自己的身世后,消沉了两天,便重振旗鼓,代管女王的政务。据说,他现在和以前比起来,整个人都焕然一新,不再是那副吊儿郎当的模样了。
或许,每个人都需要经历一个命中注定的坎,才能真正地成长,并肩负起自己的责任。
这场政变影响了不少贵族和官员,也空缺出了部分职位。势力洗牌、重置心腹、定夺叛臣的罪名,都需要耗费国王的大量精力。就在大王子分|身乏术之际,从边境传来了一个坏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