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敬畏的偷看贵妃一眼,又将视线定格在地上散落的酒杯上,认真解释道:“既是有了身孕,自然是不能饮酒的。舒嫔娘子虽是无心之失,可万一伤了皇嗣总归不好,说不得还得谢谢贵妃娘娘的猫儿,今日行了一桩善事。”
局面突然反转,所有人都愣在了当场。太后听闻李嫔有喜,尚未露出两分笑意,又沉了脸色,意味深长的盯着她问道:“哀家怎么记得太医院是隔十日便请一次脉?难不成都是敷衍了事的么?”
李嫔赶紧跪下,哆哆嗦嗦的将之前与赵太医串好的口供说出来:“前几日确实是估摸有了,然嫔妾身子一直没调理好,太医并不敢打包票,才约了下一回请平安脉确诊了再报,还请太后娘娘恕罪。”
看在她肚子的份上,太后没有刨根问底的为难,淡淡的让她起身坐下。而舒嫔早已是面色苍白,不待太后询问便立刻跪下请罪:“嫔妾不知李姐姐有孕在身,只想着与姐姐共饮述情,幸而贵妃娘娘的猫儿及时阻拦,否则伤了皇嗣,嫔妾当真万死不辞。”
她一脸后怕的看了看李嫔,又给太后磕了个头:“嫔妾知错了,请太后娘娘责罚。”
舒嫔说的情真意切,仿佛真心担忧着好姐妹,更没有要推卸罪责的想法。太后心中怒火略消减,微微点头:“既是认罪,哀家便罚你从今日起贴身照顾李嫔罢。”
这处置看似打脸,其实不痛不痒,毕竟李嫔性子温和软糯,也不可能真拿舒嫔当个丫环使唤。舒婉娘大大的松了口气,心悦臣服的叩首谢恩,又对李嫔恭恭敬敬的行礼:“今儿都是妹妹的错,还望姐姐原谅则个,以后妹妹就听候姐姐的差遣了。”
李嫔瞒报孕事,自个儿且心惊胆战,哪里顾得上一旁的舒嫔。她胡乱点了点头,手里的帕子早已绞成一团。暖厅之中一时沉默,皇后却是蓦的笑了:“今儿可是双喜临门,母后不如派人去前头告知陛下,让陛下也开心开心?”
陆清浅原本抱着团宝给它顺毛,听到苏月婉的话,不禁冷哼一声笑道:“这好歹是本宫儿子的满月宴!要是今儿诊出喜脉的人是您也就罢了,李氏不过一个小小的嫔,又不是立时就生下了儿子,有什么可显摆到前朝去的?”
李嫔好容易缓过来的脸色刷的一下又白了。皇后看看不动声色的太后娘娘,又看向气定神闲的陆清浅,憋着一口气几乎要喷出火来。陆清浅好整以暇的摸了摸猫儿头顶的软毛,垂眸嗤笑道:“您要是真疼李嫔,这会儿就该让她回去歇着,最好再允了李夫人同去凌雪宫里安慰安慰她。非要折腾到陛下跟前——陛下又不是太医,便是他亲来了又能怎样?”
“就按贵妃说的办吧。”太后突然发话一锤定音:“李嫔和舒嫔先回去,李夫人也一块儿到凌雪宫小坐。今日是二皇子的满月宴,莫要被旁的事儿搅和了。”
“可是皇嗣……”苏月婉恨铁不成钢的剜一眼准备谢恩离开的李嫔,转头看向太后:“这般也太委屈那孩子了。”
“所以就合该委屈了本宫的二皇子?让他的满月宴被人生生抢了风头?”陆清浅一撒手,将团宝放在地上,站起来直视苏月婉:“您也知道皇嗣重要,难不成这皇嗣与皇嗣之间还得分个三六九等,非得我儿子垫底么?”
苏月婉被她的气势镇的后退一步,没由来的气弱了几分。太后娘娘当机立断的喊停:“你们都给哀家坐回去!”
陆清浅无所谓的冲太后笑笑,行了个礼当真坐回去自个儿位置上,挑挑拣拣的捏了块糕点慢慢品尝。李嫔不敢再耽搁,匆匆行礼后狼狈的退出暖厅,根本不敢看皇后娘娘的脸色。
因出了这场变故,好好儿的满月宴到底失了气氛。洛宁瑶有意讨好陆清浅,端了杯子站起来敬酒——她闺女今年十四,过不久就要选婿,而陛下跟前最说得上话的必定是贵妃娘娘无疑。
“今儿说是双喜临门没错,娘娘则是一等一的大功臣。妾也没什么准备,唯有借花献佛,一杯薄酒祝您安康,愿您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昭容娘娘爽快的一杯酒饮下,面上顿时泛起绯红。陆清浅对潜邸老人向来是给面子的,闻言亦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露出个笑脸对洛宁瑶点点头。
有她带了个头,其余妃嫔们总算开窍,一个个上来拍起了彩虹屁,好话不要钱一般往外撒——总归确实也是不要钱的。非但是陆清浅一时被“围攻”,连陆家几位夫人身边也热闹的紧,才算让暖厅里的氛围变得正常起来。
綦烨昭并不知道后头这许多事,他前头的宴会结束的早,听说御花园里还在继续饮宴,便打算亲自过来一趟,也算是给陆清浅撑腰。林公公倒是得了消息,赶紧在他耳边嘀嘀咕咕禀告了。不出大太监所料,皇帝陛下立刻黑了脸:“那个李嫔,莫不是故意趁着这档□□出来的?”
林公公也觉得李嫔这运气实在是寸的很,好好一桩大喜事,非被她作的受陛下怀疑。他老老实实将前后因果禀告一番——包括李嫔为了不在贵妃月子里碍眼,故意买通了赵太医的事儿。末了小心翼翼的提醒道:“奴才反而觉得那舒嫔挺有趣的,据说她在凌雪宫里与李嫔关系不远不近,不过点头之交,今儿怎么就非逼着李嫔与她共饮呢?”
綦烨昭重重一哼,眯着眼轻声道:“舒嫔虽是无心之失,但差点儿伤了朕的子嗣却是真。你去传朕口谕,让她抄宫规和女四书各百遍引以为戒,以后切不可再如此妄为了。”
林公公躬身应了,又迟疑的问陛下:“那您这会儿……还去御花园么?”
“去,怎么不去。”綦烨昭一甩手上了御撵,脸上不自觉的浮起一抹无奈又温柔的微笑:“朕要是敢装聋作哑,等回头去了长乐宫,你贵妃主子能生撕了朕。”
太监总管对此不置可否,贵妃娘娘“犯上作乱”也好,置气发火也罢,还不都是陛下自个儿宠出来的?也就皇上老觉得陆贵妃是个温柔善良的好人,生怕她被别人欺负了,一个劲儿的鼓动她只管再厉害些,才让娘娘随心所欲的也没把陛下当个九五之尊供着,逼急了拧一把掐一下的简直不要太顺手。
皇上亲至御花园的暖厅,果不其然的看到陆清浅神色疏离,虽说不上生气,但绝对不怎么开心。皇后全无眼力见儿,喜笑颜开的再戳一遍贵妃的肺管子:“恭喜陛下贺喜陛下,您可知今日更有一桩大喜事,乃是李嫔查出了身孕,过不久您又要添个子嗣啦。”
綦烨昭定定的看她一眼,笑意不达眼底的点点头:“既是查出了有孕就好好歇着,皇后是后宫之主,可别忘了照顾皇嗣是你的本分,莫要只顾着高兴,行事却出了差错。”
苏月婉顿时僵住,又听綦烨昭继续问:“朕怎么听说这回多亏了团宝?若不是那小家伙拍开舒嫔,只怕李嫔得喝下几杯酒去,说不定皇嗣也要损伤。”
他声音不小,暖厅中一时安静,唯有不远处树杈上歇着晒太阳的团宝听到熟悉的声音叫自个儿的名字,懒洋洋的“喵”了一声,给面子的跳下来。皇帝陛下熟稔的将它抱起来颠了颠,笑道:“你说朕该怎么赏你?要么封你做个御猫?”
他说着倒是真来了兴趣,吩咐林公公过来记口谕:“团宝护卫皇嗣功不可没,着封为御猫,品阶——就按三等御前侍卫算吧。”
三等御前侍卫乃是正五品的官衔,在座不少姑娘的父辈奋斗了一辈子也不过坐到这个位置。太后微微皱眉,正要劝诫,綦烨昭却是突然转头对陆清浅笑道:“以前你总说朕让令侍抱猫是大材小用,这回可好?正五品的侍卫正好比从五品的令侍高出一头来,可算是分出高低了。”
陆清浅斜睨他一眼,伸手从他怀里把猫儿拎过来,随意揉了两把,又将小东西放到地上让它自个儿跑去,才似笑非笑的抬头看他:“您今儿加封了团宝不要紧,回去长乐宫里让虎头和四耳知道了,您且等着它们折腾吧。”
“那就都封了,可不能厚此薄彼。”綦烨昭大笑道:“林福顺,你这就去取了腰牌送到长乐宫,以后它们几个都是大内行走的御前侍卫了。”
可怜李嫔怀着陛下的子嗣,却没得到丝毫怜惜和关注,反而是三只猫儿得了好,品级上倒与她平起平坐了,也不知凌雪宫那两位嫔娘子听到消息会是怎样想法,舒婉娘会不会呕的恨不得吐出一口血来。
陛下自不会管别人如何做想。因此处皆是女眷,他稍坐了一会儿便起身离开,走之前不忘拉着贵妃娘娘的手低声吩咐:“我先去你看看四宝,你只管玩尽兴了再回,酒水少喝一些,别着凉胃疼。”
虽说是小声,然陛下张口,哪有人敢发出半点儿声响,是以这缱绻温柔被所有人听了个一清二楚。陆清浅笑着应了好,送他身影出了暖厅才回身坐到自己位置上,眼神扫过神色各异的羡慕眼光,生生将她们压的抬不起头来。
贵妃娘娘在二皇子的满月宴上出尽了风头,也让后宫嫔妃们再一次生出绝望来。唯一让她们心生安慰的,大约是韩昭媛依旧隔三差五的能被翻一次牌子,算是她们最后的体面。
李嫔安安静静呆在凌雪宫里养胎,并不敢仗着身孕张扬起来,甚至因满月宴上被迫爆出有喜“抢”了贵妃的风头,心中一直惴惴不安,生怕招来贵妃的报复。陆清浅听说后都忍不住哭笑不得的与陛下吐槽:“我是脾气大,可也没到是非不分心狠手辣的地步吧?你后宫这些妹妹们是不是对我有什么误会?”
綦烨昭想想当初在潜邸时陆清浅对大皇子生母赵氏的态度,也跟着摇头:“你喜欢不喜欢的虽是从不遮掩,却绝不会平白无故的害了谁,说不得看在皇嗣的份上,还能倒给她们退一步。”
彼时他手里正抱着小祖宗四宝,小娃儿伸胳膊踢腿的一巴掌拍在他龙脸上。皇帝陛下不以为意的将儿子的小爪子放好,继续笑道:“不过她们怕着你也挺好的,至少不敢随便惹你嘛,误会就误会呗。”
“您说的轻巧。”陆清浅翻了个白眼,自顾自的沏了杯金银花茶小口喝着:“那您知不知道女子孕期太过焦虑是很容易造成滑胎的?我就怕有人故意误导她终日担忧,最后却生生把孩子给掉了。”
綦烨昭愣了一瞬,表情凝重了些,却并没有旁的举措,只是继续逗怀里咿咿呀呀不知说些什么的娃儿开心。陆清浅便不多言,转头提了别的事儿:“是不是下月月底就要去西巡了?您可想好了要带谁一块儿去?”
“不是早定下带你去么。”綦烨昭笑嘻嘻的往她跟前凑:“我既是带上了你,难不成还敢再带别人?你在宫里尚且要欺凌我呢,真到了大草原上,你脾气上来,我可有活路没有?”
陆清浅哼了一声,给了他一个“算你明白”的眼神。綦烨昭失笑的捏她的脸:“我自是知道你这小性子,还敢跟你作乱不成。”
“你若是没乱,李嫔倒是从哪儿来的皇嗣?”陆清浅怏怏将手中把玩的一枚金簪摔在梳妆台上,没好气的嗤笑道:“还有什么韩昭媛,穆敬妃,周贵人,都殷殷期盼嗷嗷待哺的等着您去宠幸呢。”
她意兴阑珊的赶人:“您也别在我这儿碍眼了,若是闲的没事儿,就抱你儿子去太后跟前尽孝。最好能讨得她老人家的欢心,西巡时我才好厚着脸皮将这小东西丢到延寿宫去养着。”
綦烨昭被她说的没脾气,可怜巴巴的举着四宝往外走,嘴里颇为怨念的小声叨叨:“咱们爷俩可怜哟,被你娘亲嫌弃了。你小子以后可不能学我,非娶个河东狮回来,睡了回小妾就被扫地出门去。”
“可不是呢,男子汉大丈夫就该三妻四妾左拥右抱,别被个女人擎制了!”陆清浅在屋里扬声应道:“您后院的花园可美了,您安心逛着去,最好是别回来了!”
“我的祖宗诶,我错了行不?”綦烨昭隔着窗棂给她赔笑脸:“我是说咱儿子以后得大气些,又没说我自个儿。反正我这辈子都落在你手里了,你可不带这样不负责的。”
陆清浅抽了条帕子直接拍在他脸上,转身往里屋去了。綦烨昭将手帕拿下来揣进袖口,心情颇好的哼着小曲儿往外走,架势仿佛哪家纨绔老爷踌躇志满赴了美人约。可惜手里还抱着个咿呀乱叫时不时拍给他一串穿心掌的奶娃娃,怎么看怎么显得滑稽。
才进了延寿宫,綦烨昭便觉得气氛有些不对。随手止住下人的通报,林公公自觉的上前禀告:“太后今日召见老承恩公夫人,这会儿怕是还在里头聊着呐。”
綦烨昭了然的点点头,正准备转头回去,等晚些时候再来,却听里头“哐当”一声,不知谁摔了个茶盏。
敢在延寿宫里摔茶盏子的,除了太后娘娘本尊,根本不做他想——哪怕老夫人是太后的亲妈也绝没这个胆子。綦烨昭本是个喜欢听墙角的,看一眼怀里的小儿子眨巴着眼睛并不发出声响,他索性往里走去,熟门熟路的站在窗户旁噤声偷听起来。
他本无意要窃听什么秘密,不过是一时兴起罢了。屋里的太后娘娘更不知道窗外戳着皇帝陛下,实则她也彻底被母亲的“奇思妙想”气疯了,恨不得一杯凉水泼过去,让她们都清醒一些。
“无论你们从哪儿知道什么孕子丹,哀家是绝不会允了鸢儿用的。”穆太后胸口起伏,显然是气急了:“你们不把家中女儿当人看,哀家还心疼侄女儿。早就有太医说过,孕子丹并非万无一失,若是当真怀到十月临盆,便是子生母死的局面!”
“没办法啊,四郎出了这样大的纰漏,陛下知道了定是要责罚的。您既不肯为家里人压一压陛下的脾气,我们也只好巴望着鸢儿怀个皇嗣,让陛下看在子嗣血脉的份上宽容则个。手心手背都是肉,我如何就不疼鸢儿呢,可终归是为了家里……”
“为了家里?”穆太后冷笑:“哀家早说过了,您趁早别管那些个文不成武不就的儿郎!他们不知上进只会捅娄子,凭什么要女儿家拿了性命去填?您今儿说的话就当哀家没听到过,也大可不必再去叨唠鸢儿。她能不能得宠全看她自个儿的命吧,家里给不了她支持也就罢了,再给她拖后腿算个什么事儿!”
“我知道你那些个侄儿是不像话,你心里有气也正常。”老夫人哀叹道:“可是家里好吃好喝的养大你们,教你们知书达理,你们合该为家里付出牺牲一些才是。出嫁女的尊荣还不是得看娘家?您且想想皇后,不就是因为没了母家靠山,才任由陛下和贵妃作践,连个还手之力都无么?”
“家里不是不疼鸢儿,实在是没有别的办法了。我们知道孕子丹凶险,并不强求鸢儿真把孩子生下来。只要帮她哥哥度过这个难关,她亦得了陛下怜惜,岂不是一举两得的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