渐渐地,周遭好像是静止了。只剩下他的哭声,哭得他没办法责怪,没办法责怪她那致命的一剑。
好像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一样。
他一直在流血,还能撑多久呢?能撑到为她擦干眼泪吗?撑不到的,那便不擦了罢,就这样看着为他流泪的小阿笙,让阿笙的眼泪度他。
“义父……我不愿意你死的,可是你为什么要做那些事情?我想要活下去,更想要的是我的家人、我喜欢的所有人都活下去……阿笙可以为你犯死罪,赴汤蹈火,但是阿笙也好想他们也都好好的……您为什么要那么残忍啊?您不是这样教阿笙的啊……”
锦笙哭得再也支撑不住,跪坐下来,应天也支撑不住,倒在她身上,伸手倚着她的肩,他嗟叹着,已不知今日叹了第多少声,抬眼望着她,唇色苍白,却又被血染红,“我不怪你。是义父自己……义父是个坏人,就是那种,人人憎恶的坏人……都是我咎由自取。”
锦笙摇头,哭得说不出话,她用额头抵住应天的下巴,那血蹭在她的头上,灼热的、粘稠的,她哭得更厉害,“不是,在阿笙心里,义父是个好温柔、好温柔的人,没有人喜欢义父,阿笙很喜欢义父……云书也喜欢义父……义父不是人人憎恶的坏人,义父是对阿笙最好的人……”
应天一怔,忽然笑了,像是自嘲,又像是别的什么表达不出的感情,他的眼泪矜贵,这么多年也只流那么一两次,这次流下来就没打算收回去了,他伸手抚了下锦笙的梨涡,虚弱地无声道,“嗯,义父也……很喜欢阿笙……”
他再也不说话的时候,锦笙悲痛得快要昏死过去,这是他留给她的最后一句话了。
一切来得那么突然,明明是她亲自下的手,现在不敢相信一切是真的的人也是她。
她就这么抱着应天哭了好久,顺不了气时总想起应天曾对她说的话:“背《心经》,气顺了再说话。”
后来她不知道哭了多久,也不知道为什么,反反复复地背着那一段滚瓜烂熟的字句。
她说,“观、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渡一切苦厄……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槃……”
君漓静静地陪在她身边,忽然想起今日辰时,一切发生之前,云书对他说的话:“如果是阿笙下手的话,一切都容易多了。”
他又想起那天来到太子府的那个蜃楼的人。倘若再给应天多两个月的时间去布局,一切是否将会翻天覆地?可惜的是,他不敢多耽搁那两个月的时间。
云安私宅那次,应天对他说:“在她心里,义父最重要。”彼时他神情间尽是得意与嚣张,让人嫉妒得发狂。
如今牵绊阿笙的东西越来越多,阿笙的心里,义父已经不是最重要的了,但也很重要。可是今天君漓才晓得,那句话应该是反过来的。在应天的心里,阿笙最重要罢。
因为阿笙虽远离着汜阳,却一直什么都有。而应天这一生,是真正的只有阿笙。
柔然叛党头领死于其义子长剑之下,叛贼大败。
同一日,天枢阁主锦笙以欺君罔上、违背圣令的罪名被赐毒|酒一杯,于殿中饮下,身亡。
一个月后,坊间皆知的是,安丞相家中那位失踪了十五年的小姐被找回来了,如今待嫁东宫,羡煞众人。
紫玉楼也在一个月之后重新开张,新任的老板是程大人家的千金程心燕姑娘。
她专程下了帖子去丞相府,锦笙受邀前来为她剪彩。
话说当程心燕得知锦笙是女孩儿的时候,恍若挨了一道晴天霹雳,她捶胸顿足了好半晌,庆幸自己中的情|毒不深,也庆幸自己狩猎之后没有想不开和太子爷抢人,痛定思痛一阵,她决定自己开门做生意,反正嫁不出去闲着也是闲着。
于是,程心燕小姐就成了锦笙当回千金小姐之后的第一位闺中好友。
这日风好,许多人前来围观,轿子抬到紫玉楼门前,婢女撩起帘子,“小姐,到了。”她伸手去接,锦笙自己已经钻了出来,回头看婢女的手伸着,愣了下才反应过来,自己是不是没有按照流程来。
若非婢女机灵反应快,扭身扶住她的手臂顺势往紫玉楼走去,她险些琢磨着要不要坐回去重来一遍。
顾勰一早就到了,坐在大堂里喝茶等着,旁边儿坐着十分碍眼的斛律茹,他斜睨她一眼,“你能不能不要老跟着我?!”
斛律茹挑眉,用标准的汉话和他理论,“奇怪了,大道人人走得,我为什么不能跟着你?你们中原人不是说‘滴水之恩当以身相许’吗?你那日从火中把我救下来,我就已经是你的人了,跟着你不是天经地义的吗?”
顾勰瞥过眼,伸长脖子一瞄,看见了锦笙的轿子,面上一喜,立即起身朝她挥手。
锦笙剪了彩,程心燕就带着他们几人往楼上的雅间去。
他们倚着窗坐,正好能看见正门的风景,刚添上茶,锦笙就看见了太子爷的马车已经驶到了门口。
“爷,钟大人已经出城了。”墨竹在他耳边低声道。
“嗯。”君漓将折扇在指间随意把玩着,沉吟道,“给他递个信罢,若他什么时候想回来了,东宫属官的位置还给他空着。”
墨竹颔首,“是。”随即翻身上马,往城口的方向奔去。
君漓抬眸,看见了半个身子都要伸出窗外的锦笙,她穿了一身浅桃掐金丝夹袄,雪色的斗篷还没来得及摘,戴着斗篷的兜帽,上面的绒毛边儿将她的玉雪可爱衬得刚好,她正拿着一个空杯子朝他挥手,“太子爷!”
他浅笑了下,走了进去。
进门之后,他先是愣了下,看了眼周围的布景,反应过来些什么,只微抿唇浅浅一笑,走到锦笙旁边坐下了。
君漓帮她把斗篷取下来放在一边,抬眸扫了眼顾勰和斛律茹,以及坐在一边只知道吃糕点的程心燕。
锦笙撑着下巴看顾勰和斛律茹两人斗嘴,正看得有趣,却见顾勰越斗火气越大,她心觉不妙,赶忙圆场转移话题道,“顾勰,那些书你看得怎么样了?”
顾勰这才撇开斛律茹,勾唇一笑,吊儿郎当地道,“你就放心罢,我可是从小抄书背书到大的,天枢阁的那点儿存货跟君曦见以前冤我背的那些比起来已经不值一提了,我可真适合当这个阁主,简直是为我量身定做的位置。”
君漓抿茶,“不客气。”
顾勰脸上笑意一收,“我又没打算谢你。”顿了顿,他随意拈了颗花生丢进嘴里,十分刻意地道,“阿笙啊,你用过的枕头被面儿连同着那整间屋子都好香啊,我到现在都睡的你的床,舍不得扔,真香,我每天早上闻着都不愿意起来,能在上面赖一天。”
君漓幽幽地盯了他一眼,什么都没说。
到了晚间顾勰回去的时候才震惊地发现房间被人搬了个空。当然,这是后话。
此时只有锦笙面红耳赤地捂着头,心道你要是知道她和太子爷都在那张床上做过什么好事就不会这么想了……
“清予,你什么时候成亲啊?我都已经准备好贺礼了。现在想来,幸好当时我没和你抢太子爷,也幸好没和太子爷抢你,原来哪个我都惹不起啊。”程心燕撑着下巴,点头道,“我都已经准备好贺礼了,特别隆重,主要是因为你们作为我唯二喜欢过的人,居然能够走到一起喜结连理,对我的意义也挺大的。”
她说得有些悲催,锦笙很不厚道地笑出了声,看了君漓一眼,询问道,“对啊,我们什么时候成亲来着?”
“……”君漓抿了抿唇,“明年开春,二月初头。娇娇,以后这样重要的事情,可否上点心?”
锦笙险些问他什么点心,愣是吃着糕才把话咽下去。
君漓拿她无法,默默咽下这口闷。
后来大婚那夜,锦笙问起君漓为何当时在紫玉楼一进门就愣了下,他凝视着她,沉吟了下,回答说,“那个房间,是你来汜阳之后,我们第一次见面的地方。卿卿,以后这样重要的地点,可否上点心?”
锦笙愣愣地看着他,心觉不妙。
果然,新仇旧账一起算,第二日给父皇公公和母后婆婆敬茶,她竟没起得来……
第126章 番外
五年后, 君漓和锦笙有了两子一女。
长子君璟和次子君珝四岁, 是双胞胎, 长得有些相像;小女儿君婳, 小名粉粉, 今年刚过一岁半, 已经能够自己穿个小鞋子迈着小短腿儿到处跑。
雨后初晴的一天, 君漓正在院中倚着美人榻看折子。
那美人榻摆在树下,旁边置了张檀木小桌,桌上有鲜果茶点, 还有清晨露水煮沸后沏好的龙井。
君漓修长白皙的手握住折子,挡住了些从树叶缝隙漏下来的阳光,阳光在黄色的折子上描出斑驳的影。
粉粉爬到自家爹爹的身上, 君漓伸出一只手扶好她, 以免她摔下去,他的视线依旧落在折子上, 粉粉和他就隔着一张折子, 坐在他的肚子上抬头看那折子背面的光影。
她一只肉嘟嘟的小手捏着她最喜爱的玫瑰糕, 慢吞吞地啃着, 另一只小手伸出去抓那折子上的光影, 没能抓住, 她皱了皱眉头。
她是个爱思考的小姑娘:为什么抓不到呢?她一边皱着眉头,一边啃着糕,糕点屑沾得她满手都是, 落了些在君漓的衣服上, 她低头看见了,就伸出小肉爪轻轻拍干净。
因着这一低头,她很自然地就看见折子和君漓的衣服之间有个缝隙,好像可以从那里钻过去,钻过去之后吓爹爹一跳。
粉粉她张开四个爪子,呈大字型趴在君漓的腹部,叼着玫瑰糕,企图从那两指宽的缝隙中不动声色地钻过去,钻到爹爹的怀里。
以为自己这一团粉球能不动声色地从两指宽的缝隙钻过去并给爹爹一个惊喜的粉粉小姑娘显然低估了自己造成的动静。
君漓垂眸看着手中折子下面露出的头发丝儿,感受到粉粉正卖力地在他身上匍匐前进,他抬手,把缝隙开得大了些,注视着那颗嘿咻嘿咻钻过来的小脑袋。
一早就背手站在院中对着君漓朗声背书的君璟和君珝小哥哥同时停了下来,瞅着自家妹妹滑稽的爬行,憋住笑。
君漓抬眸,幽幽盯了他们一眼。
两位小哥哥敛起笑意,再次齐声开口——
“何怪乎遭风雨霜露饥寒颠‘沛’而死者之比比乎……”
“何怪乎遭风雨霜‘雪’饥寒颠踣而死者之比比乎……”
两人同时出口,鲜有地背出了歧义,于是又同时将音量降了下去,停住了。
他们背的是一篇关于“治平”的文章,什么治国之道啊天下苍生啊,有关于这方面的文章父亲都要求得十分严格。
君珝先忍不住,转过头看了君璟一眼,轻声说,“哥哥,你背错了罢……”
君璟面无表情,稍抬起颔,“是你错了。”
“我没有,分明是你背错了。”君珝皱起眉,有些担忧地看了看自家父亲。
此时,粉粉已经成功地从缝隙中爬了过去,叼着糕点的嘴巴不自觉漏出了口水,她却还在朝着君漓傻笑,“嘚嘚……”
“嗯,粉粉。”君漓揉了揉她的小脑袋,他知道她叫的“嘚嘚”是“爹爹”,因为年纪太小,还唤不清楚字,所以自开口学语就一直是这么叫的。
“嘚嘚,抱……”粉粉还趴着就已经张开了双手,要君漓抱她坐起来。
君漓得令,将折子放在一边,伸手将她抱了起来,顺势也稍直起身,让她落在自己怀中,然后接过身旁奴仆递过来的巾帕,给粉粉擦嘴边的口水渍,“粉粉还吃吗?”他拿出小姑娘嘴里叼着的糕点,询问道。
“粉粉,吃!”粉粉点头,张开两只小肉手去接捏住糕点,君漓把玫瑰糕放进她的左手,她分辨不清左右,同时作出了一个抓捏的动作,左手抓住了糕点,右手什么都没有,她看向空空的掌心,忽然想起了自己刚刚抓空的光,她皱起眉,严肃地说,“粉粉,抓……嘚嘚,抓!”
她用右手捏住君漓的大掌,示意他拿折子。
君漓从善如流地拿起来,看着上面斑驳的光点,温声问她,“抓这个?”
粉粉点点小脑袋,伸出两根手指,企图把光点像捉虫子一样捉起来,没能捉起来,她就抬头看向自家爹爹,“嘚嘚,抓!”
她才一岁半,已经觉得自家爹爹是无所不能的了。
因为她想要什么爹爹都会惯着她。
两位被晾在一边的小哥哥相觑一眼,君珝弱弱地开口,“父亲……”
“究竟是背错了?半刻钟,想清楚。”君漓一边淡声说着,一边用修长的手指拈起茶盖,用另一只手指的指尖划过茶盖上因为热气氤氲而留下的小水珠,小水珠凝结成稍大的水珠,顺着他的指尖流淌下来,静静躺在掌心。
光点照射在水珠上,折射出耀眼的星子,绚烂夺目。
君漓稍握掌,作出“抓”的动作,将水珠收在掌中,又抻开五指,那水珠依旧在他掌心。他浅笑着,“抓住了,给粉粉好不好?”
“嗯!”粉粉睁大水灵灵的眼睛,露出一副“这么难抓你都抓住了还要把它送给我我特别感动”的表情。
她格外珍惜地把小手蜷起,作捧状,认真地盯着那颗水珠。
于是君漓就把水珠倒入了她的掌中。
见她独自玩起水珠来,才抬眸看向君璟和君珝,挑眉问,“想好了吗?”
两位小哥哥依旧一口咬定是对方背错了,自己没错。
君璟的性子清冷些,不喜欢多说,君珝就道,“‘何怪乎遭风雨霜雪饥寒颠踣而死者之比比乎’的意思就是,那些因为饥寒交迫、颠沛流离而死的人到处都是的现象,又有什么好奇的?父亲,孩儿没背错。”
他的声音稚气又欢脱,有些咬字也不是很标准。
“释义正确。”君璟皱眉,“但你就是背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