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崖幽幽道,“诚然瞒着陛下好不了,但你要出卖咱爷可就活不成了。”
墨竹正义凛然:“你说的是,太子爷今日在府中安安稳稳的睡着,我们什么都没看见。”
月光轻洒,薄雾笼罩,偌大的天枢阁此时安详得只剩下更漏声,嘀嗒的水珠轻灵悦耳,催人入眠。
次日清晨时分,云书在门外走廊来来回回踱步,最后一个小拳头敲在掌心,终于敲响了房门,声音极轻,生怕吵着里面的人。
但等了片刻,竟是无人给她开门,她又敲得大声了些。
这回听见了脚步声,门一打开,来的竟是锦笙,云书看着她完好的衣衫微微松了口气,往里面看了一眼,“太子爷呢?”
“不知道,大概是一早就走了吧。”锦笙挠了挠头,说来她是被敲门声吵醒的,太子爷什么时候走的她竟丝毫不知。
“我没瞧着太子爷从正门出来啊。”云书也奇怪,但猜不透也只好挥手罢了,却将捏在手中的信交给她,“这是项城那边来的信,没寄到这儿,去的是柳州,压了好几个月了。”
项城来的?
锦笙自打出生起,就没出过柳州,也就只有来汜阳的时候途径了不少地方。柳州和汜阳属于南方,项城却在遥远的北方,她去都没去过,怎么会有人给她寄信?
白白的信封上描绘了一枝相思树枝,血红的相思子下几片深绿的叶子,栩栩如生。
她有些好奇地拆开信件,兀自看了起来。
入目第一句,她就了然地笑了。
是小澈。
“见信如晤,别后五载有余,两年前余行至项城,春深已至……”
对于锦笙来说,这算是一封家信,自从钟君澈两年前给她寄了那幅“清溪曲折涧潭幽”回来之后就遥无音讯,她写到柳州知府家中的信也全都打了水漂,没有回音。
这是他们没见面的第五个年头了,他说自己两年前到的项城,而两年前的明珠遗光宾客名单中是有他的名字的,但是自己偷摸着去参加的时候并没有看见他,想来那个时候他已经不在柳州了。
后来给她寄的信中却说什么要去干一件大事,不晓得事情做得如何。
因着胸口的伤还没好,现在抬个手都有些困难,锦笙走到桌案边,将信置于桌上细读。
钟君澈说自己在项城那边待了两年后终于要回来了,给她寄完信的第二天就会从项城出发,只不过不能直接回柳州看望父母,也不能去落雁河边看她,要先到汜阳去复命。
锦笙算了算时日,两个月前从项城走,悠哉悠哉的话大约就是这几天会到汜阳。他一定以为自己还在柳州那边吃喝玩乐,熟不知如今摇身一变已经成了天枢阁主了。
不过他说的复命指的是什么?
不得其解,锦笙只好继续读下去。
后面他说到自己在项城的所见所闻,都是一些比较琐碎的事情了,诸如给她买了很多小玩意儿,不知道她现在长大了还喜欢不喜欢,又如北方的风光普遍比南方的大气一些,山河壮阔,一马平川,南方这边要婉约雅致许多。
还说信封中有一小串相思子做成的手链,红彤彤地很衬她的肤色,要她戴上,锦笙便从信封中掏出来戴上了。
通篇看完,大约表达的就是背井离乡两年的思念之情。
云书也坐在一旁伸着脑袋看,摇头笑道,“许久不联络,你们的感情没见着淡就好。前几年小澈喜欢学那些文人墨客写一些附庸风雅的东西,还拿到市井上卖出了名堂,以为他会走考取功名的路子。”
锦笙不觉得那些东西附庸风雅,相反,她觉得钟君澈是个很有才华和野心的人。
她仔细品过小澈的字画,虽然字里行间都透着懒散浮躁,甚至用词用句常常华而不实,空惹一些豆蔻少女喜爱罢了,给人感觉是没什么货真价实的墨水。
可锦笙就是能看出他隐藏于这些华丽辞藻之下的蛰伏和隐忍,能看出小澈是个很有自己想法的人,那些浮于表面的浮夸,都是伪|装。
所以她也觉得很奇怪,小澈的书画其实有透露出他对功名利禄的向往,从写山水景致侧面分析朝廷局势,到写百姓生活深度剖析天下苍生,他就应该是冲着朝中重臣的位置去的才对。
“我一直相信他有能力混个一官半职……”锦笙轻轻抿唇,想得入了神。
“没几个人觉得他有真才实学,也就你觉得他会有出息。”云书想了想,“我勉强跟着你这么觉得吧。”
这句话说完,锦笙的神思又飘到了别的地方。
是啊,好像这世上很多看起来差劲的人,她总是能看出些与众不同来,譬如钟君澈,又譬如顾勰。
她以前说过,顾勰虽然至今没有什么出息,人家在朝堂中混得如鱼得水的时候,他在花楼窑|子里逛得如鱼得水,整日里浑浑噩噩、纸醉金迷,可是她却觉得和顾勰一见如故。
他那些大逆不道的话只有她敢听,那些出言不逊只有她能理解,那些独特见解也只有她敢附和。
她就是觉得顾勰的想法不一般。
她觉得顾勰只是需要一个契机,金窝银窝使他痴迷沉|沦、无法自拔,所以他抽|身不出,但只要有一个让他甘愿抛弃一身荣华富贵,转而去拼搏的契机和动力,他就能功成名就,大约也能生出些“鲲鹏展翅恨天低”的想法。
可不知这个契机动力是什么,什么时候才会有。
正这么想着,外面忽然有人唤了一声,“阁主,有生意来了,点明了要见您。”
“你伤势不便,我先去看看。”云书起身,又嘱咐她,“好好休息,再睡会儿我来给你换药。”
锦笙明面上点了头,心里还记得自己要默写一百遍太子爷的字——“曦见”。
她挑选了一张有红梅底纹的澄心堂纸,带着点儿雪中梅花的冷香,铺开的一瞬间,香气蓦地萦绕鼻尖,锦笙一愣,不禁想起昨晚同样萦绕在她鼻尖的冷香。
那是一种不同于梅花的冷香,似乎要更冷、更沉一些。
不晓得怎么的,提笔写第一个字的时候,她就莫名脸红了。怎么搞得像是暗恋哪家多情风|流少年郎的闺阁小姐,偷偷写少年的名字,寄托相思之苦?
她深知不能这么想,越是这么想,越是没法正常写下去。偏生这个惩罚就是不由自主地让人往那方面想,似乎每写一笔,心尖就蓦地一跳,这节奏踩得真真切切,像极了情窦初开的样子。
写完一百遍的时候,锦笙已经满脸通红。
“阿笙。”云书推门进来,肃然道,“出大事了,咱们八成摊上了一笔会掉脑袋的生意……你的脸怎么这么红?”
锦笙愣愣地抬头,回过神的时候桌上的澄心堂纸已经被云书拿在了手中,她一吓,赶忙惊呼,“不是你想的那个样子!”
云书傻眼地看着她,昨夜想的那些东西一瞬间涌上脑中,她一时也愣住了,“你……你不会真的喜欢……”
“没有!”锦笙抢回纸迅速叠好搁在书本下压住,叹了口气道,“那是太子爷让我写的,说是惩罚我欺瞒他……”
“哪有这么罚人的?”云书将信将疑,毕竟锦笙如今满脸绯红快要滴出血来的模样就像是少女情窦初开。
锦笙揉了揉滚烫的脸颊,垂眸抿了抿唇,岔开话题道,“不是说生意吗?发生什么事了?”
知道她有心不提这茬,云书便也没揪着问,压下些情绪后才道,“刚刚来了一路人,说有一批货要我们帮忙押送出城,给出的定金是这个数。”
云书伸出五根手指头。
押送货物不是什么难事,锦笙便往靠谱的猜,“五百两?”
云书摇头,“五千两。”
“什么样的货?”锦笙虽有惊讶,但片刻间又恢复了镇定,毕竟来天枢阁办的事,不会是什么鸡毛蒜皮。
“盐。”云书严肃地看着她,“是私盐。”
锦笙拢眉凝神,贩卖私盐被抓到的话可是掉脑袋的事情,这些人多半也是害怕在运输这一环节上面出了差错,所以才找到天枢阁帮忙。
不得不说先皇创立天枢阁真是明智的决定,那些找上天枢阁的人,自以为天衣无缝地避过了王法的制裁,熟不知找上天枢阁才是撞上了刀口。
光是个定金就给了五千两,出手真算得上阔绰,毕竟在天枢阁给不给定金都无所谓,只当意思意思而已,真正的预款尾款才是买卖里赚的地方。
锦笙沉吟道,“他们要送到什么地方?”
“项城。”云书顿了一下,压低声音,“你还记不记得多年前天枢阁在项城那边查出了十多个地下黑市?”
锦笙当然记得,项城虽远离皇城,却十分富庶,其富饶程度甚至可与汜阳匹敌,就是因为有这十多个黑市的缘故。
项城的黑市藏得极为隐秘,想要找到入口十分困难,且黑市混乱,没有章法,往来之人皆藐视王法,走私贩卖、杀人越货、奸|淫|掳掠等无恶不作,却能屹立于王土多年,可见其背后的势力庞大。
这么个地方一出来,最不高兴的当然是皇帝了,皇帝心想,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竟然有人敢在老子的地盘上撒野,撒野就罢了还不服管教?
这就好比养了一个败家子儿,花家里的钱、吃家里的饭却见天儿地惹事生非气他家老子,总归都是三个字――欠收拾。
当年查出十多个黑市之后,朝廷立即派兵清剿,本来以为当时的黑市老巢已经被一锅端了,不成想……
如此看来,项城黑市的具体数目也有待商榷,当年只查出来了十多个,必然还有没查出来的。
“那些人想把私盐运至项城黑市,担心路途遥远会生什么变故,需要官府庇佑,这才找上了天枢阁。”
***
太子府中,一名紫衣男子揭开披风兜帽,朝君漓径直跪下,缓缓笑道,“太子爷,别来无恙。项城潜伏两年,臣幸不辱命。”
紫衣男子的手腕上,有一串火红的相思子。
第55章 这幅画是……!!
君漓的视线这才从奏折上移开, 转而落到他的身上, 瞥了青崖一眼, 示意赐座。
站在一旁的墨竹很会看眼色, 不消提醒便亲自往茶房走去。
紫衣男子姓钟, 名君澈, 字望舒。
三年前, 太子爷为招贤纳士,以文人墨客聚首的名头在汜阳曲湖边举办流觞曲水宴。
赶得碰巧,一手诗词玩儿得很转的钟望舒被匿在宾客中的君漓看中了, 宴会结束后,派人将他请到紫玉楼谈话。
彼时太子爷端端坐在高位,神色淡然地问了钟望舒一个很诡异的问题, “予你一官半职, 日日为我杀人,可愿否?”
钟望舒想都没想, “愿。”
君漓:“释义。”
钟望舒眼都不带眨:“既为官, 岂有不杀人的道理。既要我日日杀人, 我不为官谁为官?草民钟君澈——叩谢太子爷!”
正三品东宫属官太子宾客, 就这么三两句到手了。
两年不见, 钟大人已然意气风发, 一袭紫色衬得他桀骜贵气,仿佛刀刻般的墨眉和眉上一点黑痣与白皙的肤色形成对比,一双凤眸总带着微微笑意, 瞳中星光明亮得令人炫目, 如女子般娇红的唇色使得他整张脸不切实地明艳。
墨竹亲自将茶奉上,心中却惊觉他的变化。两年前的钟望舒并没有这么明艳夺目,果然如太子爷所料,这个人适合潜藏蛰伏,但不适合这样一辈子,给他两年,褪去一身铁锈,锋芒必出。
因此,太子爷于两年前派遣钟望舒前往项城,潜伏查探城下多处黑市据点。
两年已到,如今归来,确实不一样了。
“如何?”君漓神色淡淡地抿了口茶,一如三年前初见时般看着他。
钟望舒从袖中掏出一卷手札,青崖上前接过后再递交给君漓,见君漓将手札打开,他才缓缓道,“偌大的项城地下通道纵横往来、百折千回、错综复杂,黑市就在此处。项城正经的街道还比不上黑市热闹,其繁华程度堪比汜阳正街。”
“真是在地下?”青崖忍不住插嘴,“如此庞大的街道如何在地下建成而不惊动官府?”
墨竹也皱着眉疑惑道,“就算能避开官府,该如何避开活水?地下水流可不是那么容易躲得了的,他们将黑市建在地下,不是等着被水冲吗?”
君漓淡声道,“涨落,机关。”
“太子爷说对了,就是涨落和机关术。”钟望舒点了点头,解释道,“我刚混进内部的时候听说黑市建在地下也十分困惑,后来细想一番才想通关键。”
“项城靠水,那里的人为了能物尽其用,在项城地下挖了纵横交错的下水道,将河水引进,再由小河道或者沟渠引出,供百家使用。也就是说,不用那些人刻意躲着官府去挖地道建黑市,官府已经替他们挖好了。”
“有了摆摊的地方,又要如何让下水道里没有水呢?我朝能人众多,精通机关术者更是数不胜数,他们想出一个办法,利用机关术控制闸门。”
“涨潮时打开闸门,河水引进下水道,流入溪流沟渠,封闭黑市;落潮时关闭闸门,下水道无水,黑市大开,此时的溪流和沟渠中已有充沛的水供百姓使用,百姓自然不晓得闸门究竟是开是关,也就不会有任何人发现不对劲。”
说到这里,钟望舒顿了顿,“官兵来的时候,只要打开闸门,地下黑市成了下水道,自然什么也查不到。”
“原来如此。”墨竹蹙眉,“多年前的项城黑市还摆在明面上,被端了十多窝后,倒是收敛了不少,也知道往地下藏了。”
钟望舒付之一笑,“收敛?并非如此,当年查出来的只是一部分,实际上早在多年前他们就用这个法子躲过了搜查。如今不但没有收敛,还变本加厉。”
“在黑市里杀了人不需要负责,血溅当场也没有人管,水一冲就什么都没了;贩卖稚童幼女供人取乐,不晓得从哪里拐来的,但只要这些被卖的稚儿入了黑市就会被剜去双眼,只因害怕他们被卖出去之后暴|露黑市信息。”
“走私运货,但凡赚钱的生意他们都敢接,没哪个说什么怕掉脑袋的话;朝廷官府通缉的江洋大盗、杀人犯、死刑犯时不时汇聚在此,说躲避风头也好,说继续为非作歹也罢,总归是乱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