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名字就知道我的身份,天枢阁果然名不虚传。”实际上听及“太医院”三个字的时候,薛行风就已经转头看了过来,继而惊讶地指着她道,“是你?!”
太子殿下的……姘头吧算是?
“认识我?”锦笙蹙眉,“我们似乎不曾见过。”
“哦,上次围猎见过你,一面之缘。”薛行风还记得太子爷吩咐过,他给她治过伤的事情不可外传。
一想到自己提炼了两年才提炼出来的两小瓶治伤药|粉全都给了面前这位,他全身心都痛得窒息。
薛家世代为医,家传秘药他从不打算献给皇宫,因此都是自己掏钱私下制来备着,有次被太子爷发现了,好一顿威逼利诱,从此他那儿的灵丹妙药都逃不开被太子爷勒索的命运。
所以说他穷也是有一定道理的,如今市面上卖的普通药材都贵得让人怀疑人生。
上下打量了锦笙几眼,最后,薛行风的视线滑到她的脖颈上,微微挑眉作恍然大悟状:莫非这就是传说中的……咳——太子爷果真是个既顽劣又恶趣的人,亲还要亲成个两边儿对称的。
他心中惊叹,眼前人竟能拿下大梁朝若干春闺少女的梦中人,真是前途不可限量。
锦笙此时心里想的却是当年薛老神医不堪义父勒索出逃仙药岛之事。天枢阁受陛下令去找薛老神医,本就是为了让灵山仙药岛和薛家医术一并归了皇室。
薛老神医却不知道这层关系,一心以为天枢阁是想要榨干他毕生心血,才匆忙逃了。误打误撞,薛氏子弟最后还是入了太医院。
只不过薛行风并非是以薛老神医后人的身份入职的,自然也没有将薛家秘术传给外人,更没有将薛家独有的秘药交给别人。
这个结果,也算是达到了各自目的。
锦笙回过神,将茶酒放在地上,学他一样盘腿坐下,“在下天枢阁主锦笙。薛神医要的美人没有,但这个身份足以对得起你出宫这一趟了吧。”
“你竟是天枢阁的阁主?”薛行风错开视线,转而去打量她的脸,“看起来也就只是个十几岁的少年。”
锦笙付之一笑,捅开一坛酒递与他,“现在你可以谈一谈,究竟是何想法了。”
今晨收到回信时,薛行风痛心疾首地按住胸口,掏出包里仅剩的几个铜板买来了酒和茶,一分钱一分货,自然比不得锦笙带来的酒水,光是闻着就沁人心脾。
“世人皆知,仙药岛乃是我们薛家的地盘。你们天枢阁将我们驱逐后圈地霸占,滥采滥用灵山的珍稀药材。占山为王便罢了,竟还坐山吃空,将灵山药材引进商户,进献至皇宫,获取暴利。”
薛行风怅惘地叹了口气,“前几年不是太穷,我勉强能忍,如今穷得揭不开锅了,却要看着你们拿自家东西一本万利,你说这教我如何忍?”
“天枢阁并不愿意坐山吃空,只是你们将薛家医术保护得太好,并未留下关于如何种植这些珍稀药材的书籍,我们无能为力,只能取,不能产,便成了坐山吃空。”锦笙抿了口酒,眼都不眨,“不若你献出薛家医术,我便还你一片灵山。”
薛行风摘了斗笠,“薛家医术誓死不献。你还我灵山仙药岛,我可以答应你别的条件。”
意料之中。锦笙很早就从义父口中听闻,薛家是个很奇怪的神医世家,世世代代都拥有绝顶医术,却并不打算造福世间,相反,他们传承医术就像是在传承一门祖上传下来的手艺罢了。
说是暴殄天物也好,说是清心寡欲也罢,他们就是没有这等利用医术发家致富的觉悟,也没有那等扬名立万的野心。
义父说,这就是所谓的一手好牌打得稀烂,揣着上好的医术却落得个被他讹得倾家荡产只得连夜逃窜的下场。
“安丞相的夫人林娴玉患有失心疯多年,近日有人要买她平安,我寻遍医者皆束手无策。”锦笙看向他,“我知道你一定有办法,只是不愿意露于人前。我便要你为天枢阁效命,直到安丞相的夫人心病痊愈。”
救一人性命,换整片灵山仙药岛,似乎不亏。但救这一人,意味着暴露他薛家医术,这违背了他的底线。
实际上安夫人的病他被太子爷叫去看过无数次了,心病难治,十多年的失心疯更难治,想要完全根治不是件容易事。倒不如就这么任她下去,除了偶尔会有的情绪失控精力脱竭,并没有太大的影响。
怕就怕心病积郁成疾,以后随意伤个风寒也能致命。
固然他有办法,却也是薛家的办法。而他并不愿意违背父亲意愿,招惹世人觊觎。
思及此,他叹了口气道,“这不还是等同于将薛家医术献出去?锦阁主,恕我不能答应。”
锦笙挑眉:“人命关天。”
薛行风耸肩:“但不关我。”
锦笙蹙起眉头,“你是医者。”
薛行风更是嗤笑道,“有仁心的才叫医者,在下只是为了混口饭吃才在太医院任职,专程为贵人们看病的而已。”
他随手掸了掸衣袍,薛家医术是他的底线,谈崩了无可厚非,他长叹一声,“既然谈不拢,那便算了。咱们吃吃鱼喝喝酒,今日就全当是朋友间小聚。”
想走迂回路线打友情牌,最后空手套一溜儿好处?这种无赖招数锦笙向来一眼看破。
锦笙微微一笑,“你以为和天枢阁谈生意这么儿戏?”她的语音未落,不远处的树林中便有黑衣人露出半截身,呈合围之势将草庐包围在内,他们腰间的长刀登时寒芒乍现。
“锦阁主这是要做什么?”薛行风一顿,虚着眼睛警惕地看着她道,“我可是太医院的人,若到日暮时尚未还宫……”
“我天枢阁杀人,向来不留痕迹。”锦笙径直打断他的话,摩挲着指尖淡淡道,“你以为他们查得到我头上?”
“……”薛行风一滞,眨巴两下眼后又忽地一笑,“锦阁主,有话好好说嘛。有什么谈崩了不满意的地方咱们可以再商量商量。”
第82章 这事不能让太子知道(绿了绿了??)
“识时务者为俊杰, 薛神医日后一定大有出息。”锦笙揶揄道。
可惜受人掣肘, 薛行风全当这是在夸自己, “多谢锦阁主金玉良言。”
锦笙屈指放在唇畔, 哨声响起, 树林中的黑衣人便又合上刀鞘隐了回去。并未扰乱树枝发出一丝声响。
薛行风长舒了一口气, 心中盘算着这笔生意究竟要怎么谈。
灵山经不起他们这么乱采滥摘, 也受不住那么多人在山中开道辟径,踩的人多了会伤了土壤,还会伤了埋于地底的稀罕药材。
他们这样贪婪无度地采撷, 才是真的暴殄天物。
可这些稀罕草药的种子和植养典籍也是薛家医术的一部分,他不能献出去。
人的贪婪是永无止境的。
“其实,我不是很明白你们薛家的祖训。”锦笙遥望一片苍茫的曲湖水, “我能理解你们不想将薛家医术献出去, 毕竟没有义务,但我不理解你们为何如此执着地不愿。在我眼里, 人的贪婪无度也给予了人许多好处。”
薛行风沉吟道, “你说说看。”
“正如春光贪婪无度地捕捉清风, 是为了让春日更加欣荣一般。人想要吟诗作对风花雪月, 便衍出诗词歌赋秦楼楚馆;人想要有物代步, 便有了马车轿子;人想要有东西挡风遮雨还要住得舒适, 便有了雕梁画栋的房屋;人想要病有可医,就必须有更高超的医术和更珍稀的药石。”
“欲望在滋长的同时,整个梁朝也变得更加繁荣, 因为有想要的东西, 因为贪婪无度,永不知足,人才会进步。所谓济世,不就是惠及万民,普度众生?倘若这么说下来,贪婪无错,想要薛家医术也无可厚非。”
忽而曲湖上的横烟被风吹散,锦笙心下有感,执起玉笛置于唇畔。清歌弄长烟,扰乱曲湖水。
薛行风就侧眸看了她一眼,继而远眺曲湖,思忖道,“锦阁主如今闲来无事,可以随意吹一吹笛、赏一赏湖,任由笛声悠扬,诗酒好兴。但若有一天被人压着头强迫吹笛,或是被人圈禁起来贩卖笛声,此等风雅之事沦为商利,你可还愿意吹笛?”
锦笙眉尖微蹙。
薛行风接着道,“我薛家以前也曾开馆行医,也曾不吝奉出珍稀药材兼济天下,也曾不计回报行善积德。后来医名远扬,我们虽不求回报,却也没有想过要引来贪婪之徒的觊觎掠夺。”
“在天枢阁之前,还有不少人找到过薛家,对祖上说一些冠冕堂皇的话,什么医者仁心兼济天下。可他们所谓的医者仁心兼济天下,就是在得到稀罕药材后高价卖给药铺,一手不怎么样的医术也能得一句妙手回春悬壶济世。”
“后来越来越多的人找上门,有要买我薛家药材的,有要买我薛家典籍的,还有要买我薛家医术的,可耻的是他们一口一句医者仁心,却在谈不拢后将我家砸得天翻地覆,掠取家中稀罕药材,顺走几瓶灵丹妙药也是常事。”
“这些便罢了,竟还有直接带着人来挖山中草药,理直气壮地说官府批了文书,这片山头原本是荒山,如今已归他们所有。”
“祖上曾找官府理论,我家世代在此,这片山也是世代由我们垦土播种,怎么就成了无主荒山?官府给了我们一本册子,那片山头竟真的没有记录在册。”
锦笙隐约记得一些,历朝历代制度会有所不同,很多年前,山啊、田啊,还没有施行分配制度,基本上就是谁开了垦就归谁,周围一致默认,改朝换代后再登记造册,疆土如此广阔,登记遗漏是常有之事。
“虽然不甘心,可似乎是不争的事实。这是我们第一次被驱逐。祖上只得带着薛家搬离那片山,后来几经辗转,相中了另一片山头,他用多年积蓄将此山买了下来。”
“为其取名灵山,山后那一片世外桃源,取名为仙药岛。”
可惜历史总是惊人地相似。
锦笙的眉头蹙得更深,动容之中笛声也渐渐不稳。
“当时的灵山哪里是你们天枢阁初来时看见的那个样子?你们所见到的峥嵘蓬勃,全都是祖祖辈辈不分昼夜亲手开垦,你们掠夺的一分一毫,全都是由我们经年累月辛苦种植。”
“多年前带头来仙药岛的那名男子比之第一次驱逐我们的人来得更没有章法。我们买下山头的文书在他眼里一文不值,他也根本不惧于我们去告官府,不晓得用了什么手段,官府不仅不帮我们,还各赏了我们二十大板。”
锦笙心中叹息,义父就是这么一个胡作非为的人,在他眼中,他就是章法。至于官府,天枢阁何曾怕什么官府?
“斗不过还能怎么办?我们只能再次搬家。那便是我们第二次被驱逐。”薛行风语气轻松,“锦阁主,他们的贪婪无度,和你所理解的不一样,你理解的贪婪无度,仅仅是有所求时的需要,他们的贪婪无度,是有所求后的需要。不知多年前带头来我家的男子是你何人?”
锦笙沉吟道,“是收养我的义父。”
“那看来你义父对你很好,至少他不想把你给养岔了。”薛行风抱起酒坛子灌了口酒,慢悠悠地笑道,“他教你的东西,和他自己亲手做的事,完全不是同一个道理呢。”
这一点锦笙很清楚,倘若不是自己的身世揭露,她根本想不到,义父在外面其实是一个杀人成性、恶贯满盈的人。她以为,义父是个偶尔邪戾暴躁,但其实性子温润柔和的人。
虽说锦笙清楚地知道薛行风是同自己打了一发回忆牌,施了一出苦肉计,归咎起来纯属是流氓性质,还是想要空手套一溜儿好处,可他所讲的又是事实。
薛行风收回鱼竿,果然没有钓到,“锦阁主有为了天下万民的大义,我却是个俗人,只想守住薛家医术典籍,守住灵山仙药岛,再赚点儿钱混口饭吃,娶妻生子,把医术传给我的下一代,得以善终就好了。”
锦笙自认也没什么兼济天下的大义,她完全理解薛行风不愿意献出薛家医术的想法,因为她若是薛家人,也会这么做。可是,她想要安夫人如意。
锦笙:“想要守住薛家医术容易,我为你着手安排,你只管医好安夫人。”
薛行风不为所动。
锦笙:“想要守住灵山仙药岛怕是不容易,如今那里已经成了你们太医院的进药渠道,我只能收回天枢阁派去掠夺的人,但我们这等江湖组织并不能去和皇帝抢地盘儿。”
事实上是,天枢阁派去掠夺药材的人就是为皇帝进货的。
锦笙话锋一转,“不过,我可以赔你一处世外桃源,任你植养珍稀花草,任你摆弄灵丹妙药,如何?”
薛行风心念微动。
锦笙:“想要赚钱吃饭,我便给你金银钱财。”
薛行风握拳在唇畔咳了一声:请不要无耻地用金银来动摇我的原则信念好么。
锦笙将玉笛在掌心挽了个花,随意一拂衣摆:“想要娶妻生子,我便替你物色人选。”
薛行风抬眸,双眼亮得仿佛能发光。
“想要得以善终,我便……”锦笙站起身,居高临下睨着他挑眉,“护你一世无虞。”
薛行风:这件事……可千万别让太子爷知道了……
“薛神医意下如何?”锦笙抿唇一笑,“这些对我来说不过是身外之物,亏不了我,似乎也亏不着你,不过是用一用薛家医术罢了,我会为你安排好一切,除了天枢阁,谁也不会知道。”
“就看神医你能不能突破心中那层屏障,相信天枢阁,相信我,与我交易这一回?”
薛行风抿唇,沉吟片刻后抬眸问道,“冒昧地问一句,若是突破不了心中那层屏障的话,又当如何?”
锦笙微微一笑,身后树林被风吹起“沙沙”的声响,如同寒刃在磨石上滚磨,她站直身子,喝了口酒,用手背抹去嘴角酒渍,阴测测道,“那问题便简单多了。”
薛行风抿紧唇,神正色端。
磨刀的意思他懂了,喝酒的意思他也懂了,笑的意思大约是……薛神医你一路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