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小姑娘是个早产儿,自出生起身子骨便有些弱,不时会病上一场,故而一直精心喂养着。不曾想半个月前又大病一场,病情时好时坏,最终却还是没能撑过去,里子便换成了许筠瑶。
巧合的是,许筠瑶与这小名为‘宝丫’的小姑娘乃是同年出生,至于是否同月同日同时辰,许筠瑶便不得而知了,毕竟她是一个连祖籍何处,生父生母是何人都不大记得的。
很快地,她也弄清楚了唐松年如今的官职——河安府辖下安平县县令,在她的记忆中,老匹夫唐松年进入官场的第一个官位便是安平县令。
县衙里住着唐松年一家五口——唐母王氏、唐松年阮氏夫妇及一双儿女。府里除了杂役外还有负责赶车的老仆老驴头、小厮墨砚、仆妇夏嬷嬷及侍女翠纹、碧纹。
如今是建章五年,金銮殿上坐着的那位还是大齐的太祖皇帝,而她的皇帝夫君此刻还是一个小奶娃。
大齐建国至今已有五年,中原各地虽仍未能恢复至繁华时期,但随着灾民陆续还乡重建家园,处处均显现一片生机。
加之朝廷陆续颁布一系列恢复生产、于民有利的政令,百姓的日子有了盼头,自然干得热火朝天。
安平县虽远离京城,但并不是偏僻贫瘠之地,唐松年素有能力,又是个极通庶务的,上任至今早已将安平县治理得井井有条。
对此,许筠瑶并不意外。毕竟能官至中书令,深得太宗皇帝信任,这老匹夫本身便是个极有能力和手段的。
不过,身为一个刚满周岁不久的小奶娃,还是个体质偏弱的,吃喝拉撒都要别人侍候,纵是过惯了被人侍候的日子的许淑妃,也难免臊得恨不得挖个地洞钻进去。
变成一个不会说话不会走路任人搓圆捏扁的小不点倒也罢了,最让许筠瑶憋屈的还是——这个小不点是她的死对头嫡嫡亲的女儿。
她不但每日要对着那张让她痛恨至极的“老脸”,还要不时忍受对方诸如掐脸捏手亲亲抱抱此类的“骚扰”,险些没把她的肺都给气炸!
更更让她气到吐血的是,她愈是生气愈是反抗,那老匹夫便愈是笑得开怀。
比如此刻,趁着侍女们都出去了,唐松年又从阮氏怀中接过女儿。
许筠瑶自然不客气地冲着他又踢又打死命挣扎,再加上咿咿呀呀的一阵痛骂,见对方不但丝毫不恼,反而愈发欢喜,着实气不过一口往他脖子上咬。
笑笑笑,笑什么笑,咬死你这老匹夫!!
唐松年愣了一下,随即得意地冲正叠着小衣裳的阮氏道:“夫人你瞧,宝丫亲我了呢!我说宝丫最喜欢爹爹了你还不信,明明小丫头每回见到爹爹都高兴得手舞足蹈的。”
许筠瑶:“……”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本宫要忍耐!
阮氏好笑地摇摇头。
又与女儿逗乐了一会儿,唐松年才献宝似的将收在怀里的纸张递给阮氏,上面写着慧、瑶、姝三个大字。
“我给宝丫起了几个名字,你来看看,看哪个字更好?”
“府里这一辈的姑娘是筠字辈,筠慧、筠瑶、筠姝……”阮氏轻声念着,一时也有些犹豫不决。
许筠瑶倒是愣住了,胖乎乎的手指指着阮氏手中的纸张啊啊直叫。
唐松年笑道:“宝丫这是要自己选么?也好,便让你自己选。”
阮氏也觉得有意思,将那纸张摊在她的跟前,柔声哄道:“宝丫喜欢哪个字?”
许筠瑶毫不犹豫地指向中间的那个字。
“瑶,筠瑶,唐筠瑶,甚好,那便叫唐筠瑶!”唐松年默念了几遍,越念越是觉得这个名字选得好。
许筠瑶噘着小嘴。
本宫是许筠瑶,才不是什么唐筠瑶!
她转过脸去,与坐在绣墩上的周哥儿“大眼瞪大眼”。
兄妹二人对望了一阵子,周哥儿觉得没意思,低着头继续把玩着手上的布艺老虎。
许筠瑶也移开了视线,撅着小屁股开始在长榻上爬来爬去,打算多练练四肢以便早日学会走路,尽早摆脱“爬行动物”的状态。
唐松年身为一县长官,自然是公务繁忙,只略与妻儿逗乐一会便离开了。而阮氏亦有府中诸事要打理,无暇多陪伴儿女,故而便由侍女碧纹带着许筠瑶到园子里学步,四岁的周哥儿亦屁颠颠地跟在她们后面。
园子里,许筠瑶迈着一双胖乎乎的小短腿歪歪扭扭地学走路,便是偶尔摔倒了也不哭,拍拍屁股爬起来又继续,教一旁的碧纹看得一脸骄傲。
毕竟年纪小,许筠瑶走了小片刻便觉得累了,干脆一屁股坐到地上,这才注意到正趴在树底下聚精会神地戳蚂蚁窝的周哥儿。
看着周哥儿拿着小树枝,口中嘟嘟囔囔的那个认真劲儿,再联想“小唐大人”的仪表非凡,她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
清脆软糯的笑声飘出很远,也让碧纹不知不觉地勾起了嘴角。
“唐松年,唐松年你给我站住!你不要不知好歹,若不是看在兄弟一场的份上,这样的好事怎会落到你头上,你给我站住!”突然,一阵气急败坏的男子声音从花丛的另一边传来,也让许筠瑶瞬间便敛起了笑容。
“大哥的好意我心领了,莫说我凑不出这五千两银子,纵然是凑得出,也绝不会把它花在那种地方去!”唐松年止步,冷笑道。
“什么叫那种地方?那种地方又怎的了?太子乃是储君,这天下日后都是他的,你身为臣子,能进献银两给太子殿下,那是你的荣幸!”唐柏年勉强压着怒气回道。
“太子殿下?是何人跟大哥说,这银两是进献给太子殿下的?如此荒谬之言,大哥竟然也相信?”唐松年嗤笑一声。
唐柏年被他噎了一下,眼眸微闪。
不待他说话,唐松年又冷笑道:“只怕是那位吴知府给大哥画了个大饼,哄着大哥使劲往里头砸银子。怕是到头来大哥白花了银两不只,反倒还要沾到满身腥。我奉献大哥一句,做人还是要脚踏实地些好。”
唐柏年大怒:“我本是好意,你却处处出言不逊。早前你得罪了吴知府,已经在他那里记了名,如今再不识趣,只怕你的官运便到头了!”
“我的官运前途如何,不劳大哥费心,大哥若无他事便请回吧!”唐松年一拂衣袖,直接送客。
“真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我便瞧着你能得什么好!”唐柏年怒视着他,咬牙切齿般扔下话来,这才头也不回地走了。
唐柏年离开后不久,忽又有一道陌生的温润男子声音响起:“大老爷此番恐怕会竹篮打水一场空。”
“沈先生所言亦是我心中所虑。”唐松年叹了口气,随即又恨恨地道,“大哥以为讨好了那吴知府,便能从此步入官场青云直上,岂不知却是与虎谋皮!”
“那吴知府也是胆大妄为,竟敢假借太子名义捞受好处。”沈铭摇头道。
唐松年冷哼一声:“山高皇帝远……”
有一句话他没有说出来,就是那吴知府收受的钱财,确实会有部分流入东宫口袋。
沈铭叹息着道:“此番大人拒了吴知府,只怕日后免不了要受些委屈,眼看任期将满,以大人的政绩,原有机会往上升,如今看来……”
唐松年薄唇紧抿,没有再说。
第3章
许筠瑶无意中听到唐氏兄弟的对话,略一猜测便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先唐老爷子有三个儿子,长子唐柏年乃元配夫人陈氏所出,次子唐樟年是庶出,三子唐松年则是继室王氏所生。除了三个儿子外,老爷子还有三个女儿,长女与长子是同胞兄妹,嫁夫袁家儿郎,次女和三女都是庶出,只是都死在了战乱当中。
唐柏年娶妻李氏,现有两子两女;唐樟年娶妻林氏,二人育有一子;唐松年娶妻阮氏,膝下一子一女皆为嫡出。
按这几天的观察,加之方才所听到的唐氏兄弟对话,许筠瑶肯定这唐府内宅不太平,尤其同为嫡出的长房和三房之间,可谓是暗涌不断。
她为许淑妃的那一辈子,唐氏一族就只冒出了唐松年唐淮周父子,至于什么唐柏年唐樟年,不过是虾米小鱼,自然也入不了她的眼,故而她所知亦不多。
而方才那位“沈先生”所担忧之事,许筠瑶却清楚对方真的是多虑了,如今是太祖皇帝在位的第五个年头,最多还有半年,太子便会因为谋害瑞王不成反被对方所杀,而后便是太祖皇帝禅位于瑞王,瑞王即是日后的天熙帝,史书上的太宗皇帝。
却说唐柏年盛怒回府,进得二门便看到舅母钱氏正对着怀里哇哇大哭的孙儿骂骂咧咧。
“舅母,勇哥儿怎么了?”他皱眉上前问。
听到外甥唐柏年的声音,钱氏胡乱地哄了一把孙儿,回答:“没什么,吵着闹着要吃桂花糕,我说了他两句。大外甥,你这是打哪来啊?”
唐柏年脸色一下子更阴沉了。
钱氏看看他的脸色,略一猜测,试探着问:“那事儿没成?”
唐柏年的脸色又难看了几分,恨恨地道:“唐松年那厮翅膀硬了,哪还会把我这个兄长放在眼里!”
钱氏冷笑道:“我就说吧,那对母子就不是个好的。俗话说,有后娘就有后爹,你爹活着的时候,那王氏就没少吹耳旁风,否则当初他又怎会那般偏疼那唐松年。”
“早前我在那阮氏屋里,亲眼瞧见她藏了好大一匣子的金银珠宝,她一个破落户秀才的女儿,哪会有这般多好东西,必是王氏从你爹留下来的东西里顺给她的!”
“我琢磨着,这些年王氏必定没少拿银子替她那亲儿子打点,要不他又怎会好端端的当了这县太爷呢!”
唐柏年眸中闪过一丝狠辣:“动了我的东西,早晚有一日我会让他连本带利还回来!”
钱氏满意地点点头:“这就对了,后头进门的想方设法磋磨元配留下来的孩子,这种事你又不是没有听说过,一定要多留几个心眼儿,免得你爹娘留下来的好东西到头来都便宜了别人。”
“舅母放心,我心中都有数。”唐柏年沉着脸回答。
“至于你那事儿,唐松年那走不通,你那好继母处倒是可以想想法子。左右我这会儿得空,便替你走一趟。”钱氏眼珠子一闪。
“如此便劳烦舅母了,事成之后必有重谢!”唐柏年大喜。
只要筹足银两孝敬吴大人,他便可摆脱这布衣之身,日后有吴大人和太子殿下当靠山,还怕没有高官厚禄么?
得了许诺,钱氏自然极为欢喜,相当痛快地抱着孙儿出了门,径往安平县衙方向而去。
——
许筠瑶用过午膳后,便在阮氏温柔的哄拍动作中歇了个晌。
迷迷糊糊间像是听到丫头们的说话。
“朝云观的玄清道长闭关了,许多香客想找他都找不着。”
“我听说道长宣布闭关那日,有人看见他口吐鲜血,也不知是不是生了重病。”
“什么时候的事?”
“仿佛是老夫人到观里还愿那日。”
……
待她睡足后醒过来,阮氏也不让丫头们侍候,亲自替她穿好小衣裳,末了又打开百宝盒,从里面取出一个金灿灿的长命锁,珍而重之地带在女儿脖颈上。
许筠瑶乖乖地坐着任她动作。
“哟,我还道下人们乱说呢!原来竟是真的没事了!”屋内忽地响起妇人有几分尖锐的声音,正无聊地把玩着那长命锁的许筠瑶抬眸望去,便见一个体态丰腴,偏又长得尖嘴猴腮的妇人,抱着一个约莫三岁左右的小男娃走了进来。
妇人的身后,是一脸无奈的碧纹。
“舅母来了?快请坐,碧纹,倒茶来。”阮氏起身相迎。
钱氏将怀中的孙儿勇哥儿放在许筠瑶身边,眼尖地看到小丫头脖颈上挂着的长命锁,酸溜溜地道:“到底是官家千金,随随便便都能把这么大一块金子挂脖子上。”
阮氏知道她的脾气,只是笑了笑,并不多说什么。倒是许筠瑶心中冷笑,这老妇自进门后一双眼睛便不安分地四处瞄,一瞧便知是个贪婪成性的。
“我要这个,还有这个!”那勇哥儿一坐到榻上,便伸手去扒拉阮氏未来得及收好的百宝盒,一下子便将里面的一块质地通透盈润的玉狮子拿在手上,又‘呼啦’一下推倒百宝盒,抓住滚出来的一颗大东珠。
“这是我们夫人的……”碧纹一看便急了。
“哎哟,这些东西你们夫人多的是,孩子若喜欢,给了便是。”钱氏眼珠子骨碌一转,忙打断碧纹的话。
阮氏僵笑着,虽然心疼,但也不好说什么。
许筠瑶皱着小眉头望着这一幕,见那小胖墩勇哥儿竟然盯着自己的长命锁叫:“我也要她那个,她这个比我的大!”
一边叫着,竟是一边伸手来抢。
许筠瑶登时大怒,毫不客气地用力一巴掌拍开那只爪子,再猛地一推,趁着小胖墩摔倒在床榻之机,飞快地捡起他掉落榻上的玉狮子和东珠,利落地塞进百宝盒里,然后紧紧地抱在怀中,怒视被推得哇哇大哭的小胖墩。
不知死活的东西,本宫的东西也敢抢?!
“我说你这孩子是怎么回事?不过是几件小东西而已,便是送给你表哥也没什么。”见宝贝孙儿吃了亏,钱氏急了,连忙抱起孙子,不悦地冲许筠瑶叫道。
阮氏尴尬地站在一旁,见勇哥儿确是哭得厉害,想了想,扯下腰间系着的玉坠子递给他:“勇哥儿乖,快别哭了,这个……”
哪想到玉坠子还没有递到勇哥儿跟前,便被横空伸出的一只小肉手给夺了去。
望着抢走了玉坠子飞快地又爬回去抱着百宝盒的女儿,阮氏忍不住一阵头疼,耐着性子柔声哄她:“宝丫听话,把东西还给娘。”
许筠瑶冲她啊啊了两声。
不给!
“哭什么哭,眼皮子浅的东西,什么东西没见过!”见快要到手的鸭子又飞了,钱氏恼得一巴掌扇在孙儿的屁股上,顿时,勇哥儿的哭声更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