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着,便又想起了那些不好的记忆,声音也愈发弱了下去,“只是……”
薛老太太闻言一怔,忙追问道:“只是什么?”
“只是那时候我前脚才洒了下去,外面便起了一阵风,将那灰都吹走了。”回想那年的事情,姜荺娘也忍不住又红了鼻子,“我想,那定然是我母亲作的风,她临去前一直与我说,她是绝不能入薛家门的,这是老天对她的惩罚,以至于这吩咐都是她后来病糊涂的胡话,我知道她心里想,便也就不管不顾这么做了。”
可惜母亲她还是没能如愿以偿。
薛老太太哪里还忍得住,身形微晃,又坐回了椅子上去,吓得旁边人连忙伸手去扶。
“她就是个狠心的,我这样命硬,哪里是个容易死的,反倒是她,她这个不孝女,叫我白发人送黑发人!”薛老太太捶着桌子,转身却又伏在桌子上痛哭了起来。
姜荺娘忙跪在她面前,道:“我生怕您会误会,这才与您说这些,您莫要气坏了身子,您要怪就只管怪我……”
李德顺家的有些看不过眼,道:“姑娘说的话才是真伤了老夫人的心,老夫人若是怪你,又岂能念着你的小名,将你的一切都知道的一清二楚。
姜家的事情发生得那样急促,她那时候还在老家探亲,本打算住个半年再回来的,山高水远的,等她知道的时候,姜家的事情早就成了定局。”
而事实上,薛家人也不是没有出过力气,若不然,姜家的女儿们也早就沦为了罪奴,被人买卖去了。
姜家的事情太难插手,因是天子震怒,连宠爱多年的姜贵妃都能赐死,姜家再硬气也不过是仗了贵妃的势力,可是他们在天家的眼里又算得了什么。
第4章
姜荺娘听了李德顺家的话亦感到涩然。
自她母亲去后,就再也没有人叫过她小名了,连她父亲都只唤她荺娘,若非很久以前就打听过了,现在的姜家谁又能告诉薛老太太她的小名阿芙?
“老夫人,我能不能抱抱您?”那种柔软的感觉好似直接触碰到了姜荺娘寒心已久的心窝处,叫她有了那么一丝期待。
薛老太太一面红着眼睛,一面仍扯出了抹冷笑,道:“不认我还想叫我抱你,你当我是慈善的么……”
李德顺家的一边给老太太顺气,一边拿眼暗示着姜荺娘。
姜荺娘抖着唇,也不知是近亲情怯,还是顾忌什么,仍是咬着唇不敢叫出口来。
老太太伤心地看着她,长叹了一声将她揽到了怀里,又一下没一下地拍着她的背,声音也终于不再似先前那般尖利了。
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丝地哀恸,“你总该叫我一声外祖母了。”
她当年死也不肯与自己的小女儿让步,她只怨恨女儿执拗,却不想自己是个比女儿还要执拗的人。
如今外孙女儿就在眼前,她又岂能再如当年那样不肯让步叫自己后悔。
姜荺娘被她抱在怀里,只觉得那种久违的温暖又再度将她包裹,她鼻头发酸,终是忍不住抬手抱着老太太叫了声“外祖母”。
老太太连连点头,却说不出来。
祖孙二人抱头痛哭,倒是都积攒了一把辛酸。
李德顺家的见她们发泄了情绪,便又帮着劝解,生怕老太太哭坏了身子。
待姜荺娘反应过来,她才抹干净了眼泪问道:“外祖母,我爹他在哪里?”
薛老太太摸着她的头发,道:“别提你那个没有良心的父亲,他已经带着他的姨娘和他姨娘生的儿子出城走了。”
“走了?”姜荺娘怔愣住了。
“就你那样的爹,也值当你为他前后奔走?”薛老太太越想越气。
这个怂男人先是骗了她女儿,后又是抛下了她的外孙女儿,若不是看在对方是外孙女的父亲份上,她又岂肯帮对方出来。
“走了也是好的……”姜荺娘语气低落道:“您不知道,父亲从前为了护着我,被倒塌下来的墙砸伤了腿,险些就变成了瘸子断了官路,好在后来勉强恢复过来。
只是前些日子他的腿疾在牢里又犯了,我这才急的。”
“他是你爹,护着你是天经地义的事情。”薛老太太甚是不屑道。
姜荺娘苦笑,“便是如此,我作为他的女儿才不能不回报他……”
薛老太太被她话一堵,亦是说不出她父亲的不是了。
“且不过问旁的事情了,就算他来得及带上你,只怕你也跟着他是活受罪,如今你只管跟着我,我必然会一心一意护着你,再没哪个敢欺负你了。”老太太牵着她的手说道。
话说到这个地步,姜荺娘却不好再推脱了。
老太太为她前后奔波,又违背了自己发下的毒誓,这份情意她不能不领。
况且血缘这东西本就十分奇妙。
她一遇见这个老太太之后,心里便止不住委屈,好似连她的头发丝儿都能受到感应,眼前这个坏嘴的老太太就是她最亲最亲的亲人了。
是以她刚才面对薛老太太冷脸的时候才一点都不觉害怕。
老太太握着她的手,心中诸多喟叹。
她自己是个什么性子的人她自己清楚,若非这回姜家遭了难,她哪里能放得下她这张老脸去解开这心结。
可是这场劫难也让这姑娘受了好多苦楚,叫她也实在高兴不起来。
“去叫冯嬷嬷来。”老太太吩咐李德顺家的。
冯嬷嬷也是个上了年纪的妇人,从她那褶皱的脸上看来,依稀也能看出年轻时候的貌美。
在老太太身边待了一辈子,竟也没被好色的薛老太爷看中,也着实是件稀罕事情。
冯嬷嬷朝姜荺娘行了礼,随即领了她去洗沐更衣。
姜荺娘既然答应了老太太,自然也就不再矫情忸怩。
她将身上的粗衣换下,从头到尾都洗了一遍,冯嬷嬷给她拿来件淡樱色绣缠枝兰花纹锦袄,又配了条月白裙子,和一双粉缎绣梅花冬鞋。
拾掇干净后的姜荺娘身上无一饰物,却不仅没有显得寡淡寒酸,反而像是刚从水里捞上来的清香芙蕖,淡粉纯澈,水嫩盈盈,杏目里仿佛透着春水样的波光潋滟,叫人看着挪不开眼。
她到底是娇养过的女孩,举手投足皆是合宜。
婢女们伺候着她更衣入浴,近处打量只觉她整个人就似柔软雪白的棉花一般,乌发柔软,脖颈纤纤,腰肢轻盈,抬眸波光流转,唇瓣透着樱粉,真是无一处不柔软,无一处不精致。
冯嬷嬷垂眸,觉得就算没有薛老太太在,这姑娘只要稍微肯花费一些心思,以另一种方式重新攀得富贵亦是轻而易举。
待姜荺娘返回上房时,冯嬷嬷又与她简略交代了薛家一些事情,姜荺娘态度倒也谦逊,默默记在了心里。
晚上老太太将姜荺娘安排在她屋内碧纱橱里歇息,与姜荺娘道:“阿芙,你且与我说说,你往后想嫁个什么样的人家?”
薛老太太的话冷不防地叫姜荺娘愣住了神。
待姜荺娘听清楚老太太的话后,神情顿时些僵硬。
她到底还是太年轻了,脸上的情绪丝毫都躲不过老太太的眼睛。
“外祖母,我……我不想嫁人。”姜荺娘藏在袖子下的手紧张地捏紧了袖口。
她那件事情是她自己作下的,她怨不了任何人的。
难道她能怨外租母吗?怨对方为何不早一步,偏偏在她拿自己换来了机会之后,将父亲救出来了?
姜荺娘也没法厚颜无耻地去做这样转嫁仇恨的事情,所以她只能将这些东西腐烂在肚子里,再疼也不敢说出口,也没脸说出口。
“为什么?”薛老太太眼睛看着她,没有丝毫要给姜荺娘含混过关的意思。
她察觉出这姑娘不对劲的地方,心里也知道姜荺娘心里防着人,便拿出耐心对姜荺娘说道:
“阿芙,在我眼里你永远都只是个孩子,你没有嫁过人,没有生过孩子,你不懂很多事情,所以犯错是很正常的事情,可是你得告诉外祖母,明白吗?”
“我……”姜荺娘咬着唇,垂下头去了。
怎么说得出口呢?
可是不说的话,她们真的为她重新挑选了好人家怎么办?
她这样的人,已经配不上好人家了。
“外祖母,我……”姜荺娘有些紧张地揪住了袖子,老太太却不动声色地抓过她的手。
温暖粗糙的掌心在姜荺娘的手背上轻轻摩挲,实则是有些疼的,可姜荺娘却觉得有种被安抚的柔软感觉。
姜荺娘眼中蕴了水雾,声音却低到比蚊子哼哼的声音都低,“我已经不清白了……”
第5章
老太太心头一震,抓住姜荺娘的手也重重掐了一下。
“你……你说什么?”
姜荺娘受不住老太太震惊的目光,背过了身去,低头颇为心酸地抹去眼角的湿意。
老太太闭了闭眼,忽然就悟了。
所谓抄家,最可怕的不仅仅是钱财被那些兵爷搜刮去了。
更可怕的事情就算发生了,那些罪臣家眷没死都算幸运的了。
这样的事情在过去并不罕见。
更何况,是如姜荺娘这样漂亮罕见的姑娘呢。
“阿芙,是不是因为抄家,是不是……”薛老太太忽然有些问不下去了。
姜荺娘生怕她再继续追问,便胡乱地点了点头。
老太太怎么想都好,只要知道她已经不是个清白女子就好了。
“我……我其实也可以住到庙里去……”姜荺娘扭过头来看她,目光里带着深深的自卑与不堪。
薛老太太心一抽痛,轻轻摇了摇头,“说什么胡话,你只要记住这事情不要告诉任何人,你我知道就好了。”
她伸手将姜荺娘揽到怀里,道:“这不是你的错,我不会叫你受委屈的,这是我这个做外祖母亏欠你的,至于嫁人的事情……我们慢慢来,我必会叫你有一个疼你的夫家。”
老太太并非单纯安慰,这世上寡妇都能再嫁,姜荺娘这样的想要给她嫁个好人家其实不是难事。
难就难在姜荺娘也许再不能选择原来那样门槛的人家了。
哪怕日后旁人说老太太苛待这个外孙女儿她也认了,年纪轻轻的姑娘遭遇了这样的委屈,她不想叫她更委屈了。
姜荺娘倚在老太太怀里,默默接受着老太太的安抚。
她是不想嫁人的,这些事情一时半会儿解释不清楚,可是来日方长,她总能叫老太太明白的。
至于那日发生的一切,就像是老天给姜荺娘的一个耳光。
一个教训她自作聪明的巴掌,让她每每想起,都会倍感羞耻。
姜荺娘想,从前她安享清闲时,最可怕的事情也不过是做了一场噩梦,醒来时满头的冷汗和惊吓。
如今她又想,不若就将那日的事情当做一场噩梦罢了。
梦里的人不记得她,她也不记得梦里的人,此事到此也就截止了。
一早,外头又开了晴,麻雀落在屋顶的琉璃瓦上,叽喳声搅合成一团,像是一群小孩子吵架一样。
往常这个时候姜荺娘身边的素琴都会跑到庭院里拿着轻竿替她把麻雀儿赶走,叫她睡个舒畅。
姜荺娘睁开眼,鼻尖萦绕着淡淡的兰香,人还躺在柔软温暖的锦被里,恍惚中还以为自己回到了姜家没有落难的时候。
只是再一打量,她的记忆便又逐渐回归到了迷糊的意识中。
她垂眸看她的手指,昨夜里薛老太太让人拿了治冻疮的药来,她的手当夜便有种清清凉凉的感觉,早上看虽没有立刻消肿,却也好了许多。
“姑娘起了没?”
冯嬷嬷的音量拿捏地恰到好处,不至于吵醒一个沉睡的人,也不至于低到叫人听不清楚。
姜荺娘揭开帐子应了一声,冯嬷嬷才领了个十四五岁的清秀少女进屋里来。
“这是老太太身边的芷夏,日后便听姑娘的差遣,姑娘有什么事情,只管叫她去办。”冯嬷嬷说。
姜荺娘客气了一番,芷夏便上前来伺候她更衣洗漱。
待早上姜荺娘与薛老太太用过早膳后,大房夫人刘氏与二房夫人程氏都特意起早过来请安,极是亲切地认过了姜荺娘。
两位舅母私心如何作想姜荺娘不知,但至少她们表面客气周到,叫人挑不出一丝错处来。
除此之外薛家还有三个姐妹,与姜荺娘年龄正是相近,乍然见了她,也丝毫不见生疏。
“今日阿芙就同我们去赏橘园玩吧。”
薛家总共六个孩子,薛家姐妹正好排行第三四五。
说话的这个正是大房庶出的三姑娘薛桂琬。
她是姐妹中年纪最长的一个。
至于二房程氏生养的四姑娘薛桂瑶则是与姜荺娘同龄,却虚长了姜荺娘几个月。
而大房刘氏生养的五姑娘薛桂珠才十五,毫无悬念是她们三个的妹妹。
薛老太太对于她们姐妹间的融洽乐见其成,便叫姜荺娘随姐妹们消遣去了。
因姜荺娘话少,薛桂琬去路上还特意温声与她说了赏橘园的情形。
待到了赏橘园那地方,姜荺娘才知道那是一处四面通风的花厅。
内外是都种了些花的,只是这个时节还未至花期。
若再往里去便是存放书籍玩物的房间,却远不如花厅内宽敞。
姐妹几个既说好了要玩京中最近流行的猜画,丫鬟们也早早就把纸笔备下。
姜荺娘拿了笔,见其他姐妹都瞧着自己,便笑说:“我先做个示范。”
薛桂珠抻着脖子望,生怕自己瞧不清楚。
待姜荺娘画完后,她们只瞧见画上几只展翅高飞的鸟往云霄里去。
“这个我知道,一行白鹭上青天是不是?”薛桂珠拍手笑道。
姜荺娘点了点头,随口赞她一句,说:“五妹妹聪明。”
薛桂珠听了这话也很是高兴,催着丫鬟赶紧换了干净纸来,又说:“你们可不许画这样简单的了,不然一下子就猜出来了多没有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