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见目的达到了,也就不再探究小丫鬟心底里有几分真意。
而芷夏心中自有另一番计较。
她觉得薛老太太身边再是体面,终是长久不了。
能跟在姜荺娘身边,以对方的貌美必然也是不愁嫁的。
如今相识在微末之中,往后姑娘有出息了,她自然也不会差的。
出了薛府,芷夏乖觉得很,姜荺娘去哪里她都不多问一句。
姜荺娘将她留在自己从前住的地方将那些贴身穿用之物打包带走,自己却出了巷子来到了长街上。
街上有一家含胭斋,进了屋去,姜荺娘便瞧见了柜子后正算着账目的瘦弱男子。
那男子见她过来,忙上前来朝她行了个礼。
姜荺娘与他进了屋去,问道:“你叫我出来,可是铺子里出了什么事情?”
这男子不是旁人,是她幼年救过的一个男孩,后来做了姜家的奴仆,姜荺娘从前出门时也会带他驾车。
他于幼时便服侍她,说是她的心腹也不为过。
“姑娘,你瞧瞧这可是夫人当年赠你的繁星簪?”苏银拿来一个细长的黑檀盒子,打开来里面却有一支流苏簪。
姜荺娘将簪子掩在袖下,见下缀的小珠子透着莹光,顿时欣喜。
她母亲去世那年,整个三房都乱了套,她那时伤心都来不及,丢了不少东西,竟过了好久才得知。
没曾想,母亲赠她的东西竟会在这个时候找回来。
“原先我听从姑娘的吩咐,一早离开姜府后,就守着这胭脂铺,而后又与当铺老板打过招呼,姜家出来的东西,能收的我都收了,好在那老板不知这繁星簪的奇特之处,不然我也不好以便宜的价钱赎回来了。”苏银说道。
这簪子并非金银所制,但它值钱的地方却在流苏末端坠下的颗颗玉珠。
这些珠子到了暗处都会生出光来,是姜母年轻时候最喜欢的一个一支簪子。
“你如此焦急便是要拿这个给我?”姜荺娘高兴归高兴,但还是紧着时间将要紧的话说完。
苏银顿时面露难色,“原先我与姑娘都计划周全……
姑娘在姜府查封前,便放我身契让我离开,我就一直守着这里,官家的人没能盘查到这铺子头上,是以这才保留住了这铺子。
只是我原以为根本就不会有人知道这铺子是姓姜的,岂料我遇见了沈姑娘。”
姜荺娘问:“哪个沈姑娘?”
苏银道:“就是从前与姑娘要好的那个沈姑娘,她父亲是在太医院任职的。”
姜荺娘听罢便立马想到了这人。
苏银说的是姜家未落难时候,姜荺娘的一个闺中友人,沈妍月。
那沈妍月家世不显,母亲原先是个寻常妾室,后来正房太太病重去了,这才叫她母亲成了续弦,而沈妍月也记名为嫡女。
苏银只知道,当初姜荺娘照顾她时,她还不过是个无人理睬的庶女子,当时她装得那样可怜,还总向姜荺娘表出情谊,又说日后必会报答姜荺娘,时常做出姐妹情深的模样。
姜荺娘将繁星簪收起来,心中却想到姜家变故之后,每一个人变脸的模样。
伤她至深的是林清润,然而最令她惊讶的却是沈妍月。
在她印象中,沈妍月是个总被欺负的女子,后来还是因她外出踏青时不小心伤了手,得了沈妍月的帮助,她这才与对方认识起来,她发觉对方安静文雅,却与自己有许多相同的喜好。
是以后来沈妍月因身份低微被其他女子排挤时,姜荺娘见她可怜一直回护于她,每逢外出游玩时,沈妍月必然是会随着她的。
久而久之,姜荺娘也就认下了这个闺中好友。
岂料后来,姜家落难,沈妍月不似旁人急于避讳,特意上门而来,她将姜家仆人藏在包裹里的财物抖落出来,又泪目盈盈地向姜荺娘道歉。
姜荺娘那时候倒不是心痛财物被人拿走充公,而是错愕于对方长久以来的虚伪皮囊。
她不知有些人,生来便是天生的戏子。
“苏银,早前我便与你说过这铺子不适合男子来经营,你知道我与姐姐关系有多亲密,我是为她好的,你若再不识抬举,我便真告去官府……”
门外一道柔婉娇咛,单听这声音,便觉得对方是个柔弱的女子。
沈妍月穿着一身缠枝牡丹纹镶边斜襟长袄,挽着个堕马髻,戴上一套珍珠头面,将从前的穷酸气息一扫而尽,眼中少了几分忧郁,多了几分得意,在气质上变化尤为明显。
姜荺娘记得她从前说过不喜欢戴华丽饰物,也不在乎那些虚荣的东西,只说她最大的心愿便是学她父亲做个大夫,济世救民。
她让姜荺娘看到的是一个极为善良素雅的女子。
如今姜荺娘才知道,她聪明得很,想让谁看到什么样的,她就能做出什么样的,至于她的本性,在春风得意之后,才稍稍展露出来。
第10章
沈妍月脸上的笑意便在姜荺娘转身的瞬间凝住了。
“姐姐……”
待她反应过来时,语气里都透着一丝兴奋。
而姜荺娘脸上则没有一丝表情。
沈妍月道:“上回一别,我都不知该去何处寻姐姐去,如今竟能在这里等到姐姐,这可真是件庆幸的事情。”
她说罢又瞥见姜荺娘身后苏银难看的脸色,随即道:“姐姐莫要误会了我,我知道这是姐姐的铺子,这才有了想要先替姐姐收了这铺子的想法,绝不是有旁的坏心眼的。”
姜荺娘道:“那真是多谢沈妹妹了,如今我人就在这里,想来也劳烦不到你了。”
她说着,便不动声色地将自己的手从对方手中抽回来。
沈妍月脸色僵了几分,却仍旧维持着唇边温婉的笑,道:“原是如此,所以姐姐今日是特意送房契给苏银的嘛?”
“姑娘,姜家的财物都被府衙的人给查抄了,姜姑娘怎会私留下财物呢?”
沈妍月身边的丫鬟则是十分机灵地接着主子的话,透露出几分嘲讽。
姜荺娘见店铺里有客人进,不想惹人注意便出了含胭斋去。
沈妍月忙跟上去,道:“姐姐,你当真不想理会我了?”
姜荺娘扫了她一眼,驻足,道:“你想怎样?”
沈妍月原以为再见面时,她会看到姜荺娘比昔日自己还要悲惨的模样,但却没想到对方这么快就攀上了贵人,如今竟没能叫她轻易找到。
她迟疑道:“姐姐,我们刚才的话还没有说清楚是不是?”
“姐姐该明白,姜贵妃害死了大皇子,姜家凭着姜贵妃得来的荣华富贵也该还给朝廷了,姐姐若真是拿了那含胭斋的房契,就该上交给朝廷……”
若是早前,姜荺娘必然被她气得发抖。
可如今,她看着沈妍月的目光与看石头的目光没有任何区别,更无任何波澜。
她的话还没说完,姜荺娘便轻笑出声。
“姐姐笑什么,这么久以来我都不曾上报,不过是给姐姐一个主动改过自新的机会罢了……”沈妍月的神情甚是诚挚,若非早前那些种种事情,姜荺娘也许都会感到惭愧。
姜荺娘道:“沈妹妹怎还和从前一般单纯,你既知道这含胭斋是我母亲留给我的铺子,你不如猜猜,到了今日,它为何还没有被官府的人查抄?”
沈妍月看着她,心中却想,这是否与她背后的金主有关。
“姐姐,不管是谁包庇了你,那都是包庇。”沈妍月说道,“既是包庇,便该同罪论之。”
姜荺娘听她这些话,只觉得她的这一番针对,极是莫名其妙。
然而下一瞬,沈妍月说得话几乎都要将她气笑了。
“姐姐该明白,林公子那样的人最受不得这样的官司了,若有人告发了你们,只怕林家的好名声也会受到影响的。”
姜荺娘见她一副笃定的模样,心想难不成她在旁人眼中就是个林清润招招手,她就会上赶着倒贴的货色?
但凡她对林清润还存了情意,当初就不可能选择另一种极端的方式。
“那沈妹妹不如试着去告发看看了。”姜荺娘冷笑:“你说的那位公子我们早已没了干系,你觉着我背后还能有谁?”
沈妍月狐疑地看着她,似真的认真思索了起来。
“姐姐说笑了,总不能是瑾王吧。”
她说起这个瑾王并非真的猜到了什么,而是民间都知道这瑾王风头最盛,连圣上都纵容他几分。
沈妍月提出来这人不过是为了令她难堪。
姜荺娘却丝毫不忌讳,反对她道:“那你该听清楚了,那瑾王姓庄名锦虞,你若有本事,就去把他告倒也是一桩美事。”
怕就怕沈妍月没胆子去告,一旦她去了,姜荺娘都能想到某个人的手段有多难招架。
她倒是想看看,沈妍月能告发得了谁。
姜荺娘堵回了她的话,说罢便要离去。
沈妍月一怔,忙抓住她手臂,道:“怎地,你变心了,你不喜欢林清润了?”
姜荺娘骤然听到这三个字,心口猛地一跳,将她手臂拂开,语气无端恶劣了起来道:“不喜欢了,你若是喜欢,只管自己去争好了,横竖都是我不要的东西罢了。”
沈妍月脸上顿时出现了难堪的神情,再没敢抓着姜荺娘不放。
姜荺娘没走出多远,便瞧见沈妍月再不作纠缠同她那丫鬟一道离开,这才靠着巷子里的墙壁上缓了口气。
想来她也是猜得八九不离十了。
那沈妍月心里果然有林清润。
只是从前她从未察觉过,也更没有从对方眼中看到丝毫对林清润的爱慕之意。
可更奇怪的是,沈妍月却会因为她一句她不要的东西而感到难堪里去,对方是个什么想法她竟也琢磨不透。
难不成她要林清润,沈妍月便会更乐意更喜欢对方?
这又是何道理?
姜荺娘缓了片刻,正要抬脚出巷口去,却见有人朝她走来。
这巷子是个通风巷子,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通过这巷子路,能直接连接到两条街上。
姜荺娘方才与沈妍月在巷子里说话的时候没甚感觉,但那些惯喜欢停车在巷口的人却能将她们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
以至于姜荺娘被人“请”上了那辆马车的时候,脸色都是极不好看的。
“姜姑娘……”
车厢内,那人手里抚弄着一只通体莹白的玉莲花,深邃眸子幽黑。
侧窗的帘子遮挡的严严实实,待马车门帘放下的时候,车厢里便显得尤为阴暗。
从姜荺娘这个角度去看,借着边缝透进来的微光也仅能看到对方光洁的下巴,以及微微凸起的喉结。
姜荺娘正懵着,一颗心逐渐悬起。
方才与沈妍月纠缠,一念之间,她便真说出了庄锦虞这个名字。
她不愿叫沈妍月扯到薛家亦或是旁人,无端叫他们惹得一身腥气。
几乎是下意识,就顺着对方的话说了下去。
她便借此由头,背地里狐假虎威了一把。
岂料她说出的话,顺着巷子,淌着风,便钻进了那位老虎的耳朵里去了。
姜荺娘掐了掐掌心,叫自己冷静下来。
不管怎么说,她再不能像上次那样表现的极为失态。
一来,她这是自己的矫情,羞于叫人知道。
二来,对方察觉不出也就罢了,若对方生出疑惑来,那必然是个棘手的事情。
“姜姑娘……”庄锦虞坐在阴影最深处的地方,低沉着嗓音说道:“我这个人,不喜欢背黑锅。”
姜荺娘耳根微微发热,知道他这是全听见了。
“经上回一事,姜姑娘对我不屑一顾,我便只当先前的事情都是一场误会,只是……”他勾起了唇,指腹将染上体温的莲花反复摩挲,道:“姜姑娘这回却被我撞个正着,不知姜姑娘怎么讲?”
他的语气平缓客气,字里行间给姜荺娘的却全都是一种威压。
而“不屑一顾”四个字,宛若大写的嘲讽逐个地打在了姜荺娘的面皮上。
她既不屑一顾,又如何能再厚着脸皮扯他当幌子?
也不知是因这车厢封闭,还是因为她紧张得很,她竟觉得鼻息间萦绕着越来越浓的香气。
这种香气令她有些眩晕,竟如同那天夜里的极为相似。
“王爷……”姜荺娘的声音有些微弱,与那日不同,当下俨然摆出了柔弱女子的姿态,“上回的事情是我失态了……”
她话还未说完,便听得那人轻笑了一声。
“姜姑娘,你那日是极硬气的,而我这人软硬不吃。”
姜荺娘脸上的神情顿时一僵,有种半途被人抽去了脚下的梯子,不上不下的感觉。
“那按着王爷的意思,我该如何道歉,您才能饶过我这一回?”
姜荺娘被他看透心思,声音也干硬了几分。
庄锦虞侧了侧头,那双深眸似乎看向了她。
“你误会了,不是我不肯饶过姜姑娘。”他顿了顿,语气淡然:“我只希望姜姑娘日后可以收敛一些,并没有打算与你计较。”
姜荺娘暗暗咬了咬牙。
他每说一句话都像是宣判死刑的前奏,这还叫不计较?
硬是叫人把自己送上这不见光的马车里,这叫不计较?
他若真如他所说的那样,何须如此恐吓于她?
“那,荺娘就谢过王爷了。”姜荺娘好歹还是软着声音把话说完了。
庄锦虞略勾起了唇角,对她疏冷客气道:“都是亲戚一场,姜姑娘能真心改过就好。”
姜荺娘下马车的时候,面色极是难看。
若非时间不长,司九都要误会他们家王爷把人家姑娘怎样了。
待姜荺娘走后,司九掀了帘子,却闻到了一股香气,皱了皱眉说:“王爷,你有没有闻到一股香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