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高台之上众舞姬先是像花瓣似的包合在一处,随着乐师的节奏逐渐打开来,露出中间主舞的那名女子。
因是领舞,她化了色彩秾艳的妆,眼睑,脸颊都贴有金箔,在宫灯下闪闪灼目,舞衣也是露臂掐腰,水桶束脚颈的异域风情的纱衣,配合着舞步,腕间、腰间环佩叮咚,舞姿轻快畅意。
待众人回过神来,交头接耳低声道,“郭夫人真是卯足了劲想要在贵妃跟前露脸啊!她是想女儿嫁入王府不成?”
程氏三五不时的进宫给李贵妃请安,自然也探听到些许生辰宴的内幕。因而她未雨绸缪,为的就是能让郭蓓能在这场“相亲宴”中脱颖而出得到桓奕的青睐,从而成为其正妃。
不得不说,程氏的算盘打得很得李贵妃的心。
那郭蓓身段柔软,舞姿曼妙,给桓奕纳来做个侧妃也倒是一桩美事。
桓奕迟迟未到,李贵妃久不见他等得便有些心急,她侧身轻唤紫茉,“使个人去找四殿下在何处?”
紫茉应声退下。
元嬷嬷见李贵妃面有愁容,阶下歌舞都不能引得她的注意,便躬身在她耳边低声劝道,“殿下孝顺,定是公务繁多,不便脱身才长久未至,否则怎会不亲自来探望您呢?”
后宅女子最怕不能亲自抚养自己的孩子,就为担心孩子长大后感情不亲近。可桓奕由李贵妃手把手的养大,自他知事后反而与她疏远。
皇帝一门心思只放在皇后所出的几个孩子身上,哪里看得见别的孩子的好处?若不是她处处打点,桓奕哪可能得陛下看重,从而挣得一身军功回来?
若不是她为桓奕筹谋,他如何有资本去与太子,甚至桓允争夺?
可桓奕就是不耐听她絮叨,以致于母子二人愈发离心。
“他不识好歹,不知我的苦心,总有他后悔的时候!”李贵妃想起这些年与桓奕的相处,愈发气闷。
“娘娘莫说丧气话,殿下是男儿自然不如女儿家心思细腻,您对他得好,他看在眼里也记在心里呢!”元嬷嬷道。
毕竟是亲生的孩子,李贵妃又何曾会真的怨怪,不过是发发牢骚罢了,“我怎会不知他的心意?”
待郭蓓一舞终了,赵宣令的母亲王氏却坐不住了。
她喜气的笑着对李贵妃说了几句吉利话,然后道,“娘娘,还是郭夫人的心思活络,郭小娘子舞姿过人,她也不藏私,既让我等大饱眼福,还显得她为娘娘的诞辰费心又有诚意。”
“臣妇自认是没郭夫人的伶俐,但也不是吝啬之人。臣妇之女宣令琴艺绝妙,欲为娘娘弹奏一曲,以表庆贺。”
“还请娘娘恩准。”
一旦有人开头,那有点才艺傍身的贵女都纷纷表示愿意为李贵妃的寿宴增光添彩。
往时这些眼高于顶的贵妇们如何谄媚宁望舒,李贵妃可还历历在目,她面上不显,便是心里对她们所为颇感鄙夷的同时又相当受用。
李贵妃本就容色甚佳,现下她脸上有带上由衷的浅笑,衬着一身华服,更是光彩夺目,“既然众位夫人好意,那本宫便心领了。”
早在郭蓓跳舞之时,王氏就撺掇着赵宣令也上台与其一争高下。
赵宣令自然不允。
她苦练琴艺不过为的是修身养性,也为能觅得知音,而今知音不在,她也不愿借着这长处卖弄,可王氏一意孤行,全然不顾她的想法。事到如今,赵宣令骑虎难下,只得敛裙移步至高台。
因只是助兴,赵宣令并未刻意炫耀技法,而是选弹《平沙落雁》这样流畅、恬静的曲子,其曲调生动,很容易令人共情。
“甚好。”叶微雨赞到。
“这曲子没甚难度,能当你一句好?”桓允道。
叶微雨启蒙早,在刚识字时就已经开始练琴绘画,本身天分又高,可以说一路成长过来为有匹敌之,更遑论能得她的赞美。
“《平沙落雁》有远志,胸中无沟壑之人,弹奏此曲易有鹦鹉学舌之弊端,可赵三姑娘全无此不足,反而能让听琴之人探得她内心的旷达之意,闺中女子如此,实属难得。”
她话音落下,就见桓允眼神幽幽的盯着她,叶微雨古怪道,“你这般表情是何意?”
桓允鼓嘴道,“不过一首古琴曲而已,竟引得你长篇大论的夸赞,哼!你难不成想引她为知己?”
“我与她又不相识,哪来的知己一说?”叶微雨好笑道,“你就会胡思乱想。我倒是想夸赞你一番,可你读书如何?弹琴如何?绘画又如何?”
她喜爱有才之人,桓允不是不知,她一连三问得他无言以对,沉默半晌道,“我相貌甚好,当得起任何溢美之辞,你夸吧!”
叶微雨忍俊不禁,“脸皮奇厚。”
李贵妃未出阁时,于琴艺上也有些许天分,嫁人后少有练习,渐渐就生疏了。但她时常听教坊司的乐师奏亲,欣赏的能力却非一般。
待赵宣令弹奏完毕后,李贵妃道,“‘京城第一才女’果然名不虚传。元嬷嬷回头就将我宫中那副前朝流传下来的‘大圣遗音’琴赐予赵三姑娘,好琴自然要配好技艺才是。”
王氏喜不自胜,拉着赵宣令立马跪下谢恩。
如此贵重的赏赐,让那些未能早些出头,尤其是已经出头却为得到任何好处的郭蓓难堪不已。
就在那些还未展示才艺的贵女跃跃欲试定要压过赵宣令的风头时,又听得李贵妃扬声道,“听闻叶侍郎之女微雨素有才名,本宫好奇得很,敢问本宫今日可否有这福气能睹姑娘风采?”
相比于那些不甘落于人后的贵女,叶微雨置身事外欣赏她们才艺的同时,不时与桓允交谈几句。因着时时关注她们的动向,加之李贵妃邀请自己赴宴,而酒过三巡都并未有所表示,她也警醒着,故而对其忽然点名自己也无甚意外。
她整理好措辞正当起身回应之时,桓允却冷哼着呛声李贵妃,“我表姐又不是那专为人演奏歌舞的艺人,何故要表演给你看?”
作者有话要说:来晚惹,见谅见谅。
第38章
绕是在坐的诸位素来清楚桓允的性子,可眼下仍是被他毫不留情的讥讽给惊得变了面色。
他不愿叶家小娘当众表演,觉着这是艺人才做的行当,那此前如赵宣令、郭蓓之流又是什么?在他眼里可不就是与那三教九流之人无二?
他将贵女贬低到尘埃里,让李贵妃这个主导之人的心情也颇为五味杂陈。便是各家的女孩儿没有桓允的龙血凤髓,可也是钟鸣鼎食之家出身,他这般看不入眼,会否也会让贵夫人们觉着李贵妃既是同意她们的女儿展露才华,也是存了瞧不起的心思?
李贵妃心中恼恨桓允言语不当,却不能发作于他。原本和乐融融的场面愣时冷了下来,作为宴会的主人,她少不得要打圆场。
为显她作为庶母的大度,李贵妃并未直接斥责桓允的不知礼数,而是笑着对夫人们解释道,“九殿下与叶家小娘子自幼/交好,她又是头一回参加宫中的宴会,殿下有维护之心倒也无可厚非。方才所言并非有看轻之意,还请各位夫人不要怪罪才是…”
李贵妃已经极力避重就轻,可桓允就是要找她的不痛快,“贵妃你欲为四皇兄聘娶王妃,直言就是。现下你跟逛市集似的相看这些个小娘子,你居于宫中十几载,怎的还留着在李家时的小家子?”
别看桓允站在下首,他那得意洋洋的劲儿,说完不仅毫无收敛还抬着下巴看李贵妃如何招架他。
陛下对其宠溺无度,真是将人养得目无尊卑,毫无孝悌之心!
李贵妃青葱白的十指紧握在一起,她便是妾身,可也是有一宫之主,陛下亲封的贵妃!
因桓允出生前遭的祸害,嘉元帝平日里将先皇后所出的几个孩子看得跟眼珠子似的,等闲不与后妃来往,她只道桓允浑名在外,不过是骄矜了些,没成想桓允竟这般瞧她不入眼!
她平日里与嫔妃们相处,便是有龃龉,也是你来我往的暗中打机锋,哪里会像他这样直来直往戳破人心中所想,一时间李贵妃脸上青白交加,暗恨自己不多个心眼将这魔头招了来。
桓允与李贵妃有争执,那是两个身份尊卑高下难分之人之间的事。若是叶微雨没眼色不出来圆融,加之这事又因她而起,便是碍于她是外侄女,嘉元帝日后晓得不会明着说什么,但心里对她产生偏见却是必然的。
思及此,叶微雨起身拉住桓允示意他切莫再冲动,而后小步轻移至殿中,矮身对李贵妃行礼道,“承蒙贵妃娘娘赏识,只臣女才疏学浅,恐难达娘娘期望,若有不足之处,还请娘娘保函。”
元嬷嬷见多识广,评价此女风华殊绝,此时带她离得近了,李贵妃才知所言非虚。怀宁公主其时仪态万方,少年英杰见之无不倾心。叶微雨继承了公主的优点,又结合父母外貌的长处,当得是“淡眉如秋水,玉肌伴轻风”,又因其常年浸身书香,隐去那摄人夺目的之姿一转而为“态浓意远淑且真”。
文人有傲骨,叶微雨亦然,只让李贵妃诧异的是她又比表面之见要懂得人情世故,若旁人对她不甚了解,听她言语诚恳,想必也就信了着自谦之词。
未及李贵妃回应,叶微雨又道,“若娘娘不嫌弃,臣女今日为娘娘绘一幅仕女图可好?”
即便李贵妃心有微词,面上仍是毫无芥蒂道,“无妨,能得叶小娘子亲笔,荣幸之至。”
“娘娘谬赞。”
很快就有内侍将画具颜料归置好。
叶微雨执起画笔,对李贵妃道,“工笔绘画最是费时,娘娘不必照看臣女的进度,仍可看歌舞自娱。”
绘画的桌案置于大殿一侧,丝毫不阻碍殿内继续歌舞升平,觥筹交错。
“阿不,”桓允知她是为着自己着想,愤愤却又无奈道,“又何须你小意讨好于她?”
“现如今你恣意而为,是因有圣上与太子殿下作保,可往后呢?”叶微雨淡声道,“想你自己也明白贵妃野心,为着皇位,子弑父者自古有之,更何况你与贵妃并无亲缘,待她势大,欲暗中加害你,你又如何自处?”
“以阿兄的手段,断然不会任由事态向他控制之外的地方发展。”
叶微雨见他仍顽固不化,愣时也无甚耐心道,“别处待着去。”
桓允虽得了她的冷眼,步子却是一步不挪的守着,暗道,阿不自小就有主见,做出的决定少有更改之时,就当今日便宜李钏一回!
今日赴宴的贵女中有好些是太学的同窗。
叶微雨在学舍很是低调,从不拔尖要强,偶有与老师对答时,方才让其他学子知其博闻强识,才情富丽。便是绘画课,她也是不显山不露水,既然敢在贵妃跟前露脸,想必丹青是极好的罢?
却不是所有人都这般认为。
那赵宣琪因着与裴知月有嫌隙,连带着也不甚欢喜叶微雨,她低声与赵宣令不屑道,“贵妃娘娘高看她,故而将她夸得天花乱坠。依我看,却不如姐姐你万分之一。”
赵翰林就是丹青高手,赵宣令的画艺由父亲启蒙,后又师从大师,自然也是个中好手。作为内行人,赵宣令看出叶微雨起笔停顿间都很是老辣,因而对妹妹的话不以为然,她收回专注叶微雨的目光却不多说,只道,“未见结果前,不可轻易下定论。”
赵宣琪撇嘴不语。
丝竹声绕梁不绝,轻歌曼舞中,叶微雨全然不受影响。
所谓“意在笔先”,便是工笔画也是如此。她心中有沟壑,除却偶尔打量李贵妃眉目、神态,多是专注于笔下。
戌时将过,只听顺和殿外内侍又高声唱起,“皇帝陛下到——”
“太子殿下到——”
众人闻声,立即离座起身拜见。
“恭请圣上圣安。”
“太子殿下万福。”
嘉元帝年四十有六,身形修长有力不见颓势,年轻时也是出了名的美姿仪,而今更是宸宁之貌,太子桓晔的容貌就与其肖似。他未着明黄龙袍,而是一身素色道袍加身,头簪桃木簪,想是先前在佛堂诵经,步履走动间带起幽幽的檀香。
先皇后忌日将近,嘉元帝一月前就开始茹素,并且日日为其抄写佛经以表寄托与哀思。今日是她的喜事,李贵妃心道,不与我同贺便罢了,却毫无顾忌连常服都不愿换上,从佛堂出来就直接来她的顺和宫,真不知是看重她还是走过场而已?
后宫的女人就是如此,哪怕暗地里怨怼再多,在皇帝偶然光顾之时,就得笑脸相迎。当然,相比于那些个连姓名都让皇帝觉着模糊的嫔妃,嘉元帝能来看她,李贵妃的内心还是深感熨帖。
她迎着嘉元帝的步下台阶,略略行礼后惊喜道,“妾身未曾料到陛下会亲临,真是受宠若惊。”
“贵妃生辰,于理,朕都当亲自为贵妃道喜。”嘉元帝笑道。
他转眼之际,见叶微雨在作画,而桓允却是闷闷不乐之态在同桓晔嘀嘀咕咕。
嘉元帝鲜见小儿子如此,好奇道,“小九怎的了?”
桓允在嘉元帝跟前惯常没个礼数。
听得他问,他止住向桓晔牢骚的话头,道,“父皇,贵妃娘娘为四皇兄选妃跟这些小娘子挑白菜便罢了,可她却平白将阿不也凑做一堆,你说她安的什么心?”
桓允自小多灾多难,同嘉元帝又父子分隔两年之久,因而他对桓允的宠爱毫无原则可言,偏听偏信还是小事。关键在于,他会依据桓允所说来自行发散,譬如曾经有位大臣谆谆劝诫桓允应当不负光阴,学而不厌。
可嘉元帝却觉着这位大臣对桓允有轻视之意,当即就将此大臣申斥一番,欲贬其去崇文馆修书。幸而桓晔制止及时,才使嘉元帝避免在史书上留下昏君之名。
因有前车之鉴,李贵妃唯恐嘉元帝不分青红皂白变定了自己的罪名,立马解释道,“陛下,不外是各位夫人们为着给妾身的生辰添个彩头,才提议让小辈们也展露平日所学助助兴。又听闻叶侍郎之女微雨才貌双绝,妾身一时心痒想开开眼罢了。恐是妾身话不中听,让小九误会了。”
“而叶家小娘子识大体,愿为妾身作画以表敬意。”李贵妃笑道,“陛下来的凑巧,可否一同前去看看进展如何?”
“叶南海有奇才,他家的姑娘自然是不差的,”嘉元帝一听就颇感兴趣,“朕自然是要瞧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