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
“嬷嬷,我知道您在担心什么,”叶微雨继续道,“若梅姐姐的品性确实有差,到时再处理也不迟。”
“就依姑娘所说吧。”
......
却说桓允气鼓鼓的回宫,气鼓鼓的在寝宫里生了好一会儿闷气,恍然想到答应叶微雨的事,便指使宝禄把纸笔准备好,用比平日里学习多了万分的认真花了半个时辰写写画画,捣鼓了一张看着像却不像施工图纸的图出来就直奔东宫去寻桓晔商讨对策。
日头渐渐长了,已经快申时末,金乌都尚未有西坠的迹象。
桓晔总算得了半晌清闲的日子,就在园中湖心亭里品茗下棋。
桓允在东宫来去自如,根本不需內侍通传。他穿过抄手游廊,找到桓晔,还未走近就大声嚷嚷,“阿兄,弟弟有事求你,你帮帮我。”
桓晔闻声抬头,虚抬了一下手示意他动作轻些。桓允这才注意到亭子里还有个小娘子窝在桌子的一角写课业。她当是遇到了难题,抓着毛笔举棋不定迟迟不能落下,抓耳挠腮都不得其法,憋红了那张圆乎乎的苹果小脸。
“裴知月啊裴知月,”桓允悄声过去看一眼她课本上的习题,便出言笑道,“莫不是你平日里上课都在神游天外吧?我都能信手拈来的题目,怎的你都不会?”
“殿下,他又欺负我。”裴知月幽幽的瞥了他一眼,不跟他正面冲突,而是瞪圆了杏眼,鼓着脸往桓晔那边倾了倾身子告状。
桓允不得不承认她现在学聪明了。
裴知月跟他是自小就认识的交情了。她是裴国公二房家的嫡姑娘,行五。母亲是皇后的闺中密友,是以幼时她常常陪同母亲一道儿进宫给皇后请安,话话家常。
每回这时候,桓允就被打发着带明明比他还年长一岁的裴知月小娘子在宫里玩耍。
桓允向来只有被人照顾的,哪有照顾别人的?裴知月的接受能力比同龄的小孩要慢至少一倍,桓允拿着新奇的小玩具跟她演示如何玩的时候,她都眨巴这大眼睛愣头愣脑的看着你。几次三番后,桓允就没了耐心应付这个看上去呆呆的、不怎么聪明的小娘子了。
可裴知月是个傻的,把皇后和母亲给的“好好同小九玩”的嘱咐牢牢记在心里。他不带着她玩,她就寸步不离的跟着,被桓允嘲笑既不往心里去,也不同长辈多嘴,又傻又实诚。
裴家姑娘众多,儿孙也不少,可老裴国公最放心不下的就五姑娘,担心她心智懵懂,往后若是嫁给不慈的婆家不能自处。在病入膏肓之时,他感念自己大限将至,就将年轻时和先皇许下的做儿女亲家的约定告知家中诸人,还硬拖着一口气拿着信物进宫面圣请嘉元帝给他的五孙女儿配个好姻缘。
就在嘉元帝绞尽脑汁的筛选朝中众臣谁家的郎君可配裴知月时,竟不想太子桓晔自告奋勇愿为夫君分忧。
第11章
他道,“父皇,儿臣近日在与朝臣议事时,偶然听得他们谈论自己儿女议亲遭遇的不顺,才得知民间婚嫁对配偶所设的条件犹为严苛。太胖或太瘦,不允;太高或太矮,不允;面黑,不允;为人不甚机敏,不允;有才能却长相不佳仍不允,其间种种,不一而足。贵族世家于配偶的选择上素来比常人多有优势,若是长此以往,普通百姓只能与容貌难堪,才智低下的人结亲,于国于民的弊处之大,不必深究便有所结论。”
“裴家小娘子天资愚钝,空有其貌而无其才,为众人嫌弃。皇家作为天下人的表率,为了杜绝这种不正之风,应当以身作则。适逢儿臣尚未婚配,故愿求娶裴氏知月,以开先例。”
嘉元帝原意预备为桓晔定一门家族有力的亲事。现下听他说得冠冕堂皇,可心里的小九九,他作为父亲又如何不能察觉?裴家人丁兴旺,年长的在朝中稳步上升,年幼的几个子侄也大有前途,裴知月又是桓晔的心仪之人,两相权衡下来,嘉元帝就同意了他的请求。
自此,桓晔得偿所愿很快就与裴知月定了亲,只待她从太学完成学业后成婚。
桓允每回见到裴知月,他二人都会斗一斗气,跟垂髫小儿无甚差别。
桓晔对自己未来太子妃的主动亲近很是受用,当下就肃了脸色对桓允道,“你若是自己学有所成对旁人偶尔说三道四我尚能理解,如若不然,就闭紧你的嘴巴。”
桓允不仅没有闭嘴,反而继续叨叨,“道理是这样没错,可是阿兄你真的不担心吗?这丫头都在外舍学习了两年还没能升入内舍。所以阿兄你得了空就不要紧盯着弟弟了,还是指导指导我未来的嫂嫂吧!”
桓晔搁下棋子,斜睨他一眼,转而把裴知月的课本拿过来,蹙眉轻声念道,“以‘君子疾没世而名不称焉’作题写文,这不是前几日不是才同你讲过?”
裴知月低垂了脑袋,手上抠着毛笔杆上刻字的凹陷,支支吾吾道,“不记得如何破题了。”
“过来,我今日再讲一遍,下次若还是如此,就罚抄五十遍。”
方才桓允过来的时候走得太急,突然觉得心口憋闷不畅快,又见桓晔不便听他说事,就自行去了湖边空置的一叶小舟上坐着垂钓。
直至日头西落,余晖洒下来,湖面波光曳曳,一片金黄。
小舟上放着的鱼竿是直钩,以至于桓允钓了半个时辰一条鱼的影子都没摸着。天色渐渐晚了,他回头去看亭中的桓晔二人,似是题目讲到了结尾,依稀能辩出裴知月如释重负的表情。
于是,桓允就唤了內侍把小舟摇过去。
“阿兄,现下可有时间听弟弟我说话了?”
“此处光线不好,进殿内去写。”桓晔对裴知月说,转而又问桓允,“需要我帮何事?”
桓允把图纸从胸口掏出来,简明扼要的说明了原由,“阿不想开书局的分店,可现在的经营状况不允许,弟弟就想着是否有什么法子改善书局的现状,就画了这么个图给阿兄看看是否可行。”
博雅书局在卞梁的名声乍起,桓晔还是有所耳闻的,听桓允如是说,便把图纸接过来,“你想将书局一分为二,一面做卖书的营生,一面做茶室?”
桓允四书五经学得不怎么样,绘画还是有几分天赋的,是以桓晔一看就知道了他想表达的意思。
“是啊,京中的茶馆很多,可都是单独经营,如果我把茶馆和书局结合起来,既可以喝茶还能看书,世人又好风雅,茶香和墨香同品,岂不美哉?”
桓晔笑道,“你整日不务正业,点子却不少。我认为可行还不算,要叶家表妹同意才可。”
“阿不自然会同意的。”桓允道,“到时阿兄你可得借我几个能干的匠人将书局好生改造一番。”
“没问题。”
......
到了第二日上午,叶微雨正临窗习字,听得绿萝说叶南海已经梳洗用膳完毕,此时正前往去书房的路上,她本昨夜就打算同叶南海话话家常,可奈何其与友人同饮,酒兴正酣,归家时已是半夜了。
当下叶微雨就搁下手中的狼毫,绿萝见状,赶紧将披帛给她搭在肩上,主仆二人这才提步出去。
大周贵族多讲究府中园林的精致秀美,故而在打理时就参考了南方园林的特点,假山、活水、亭台楼榭合理安排,巧妙布置,力求园中处处都是景色。
不辞院距离正院不远,穿过垂花门走过游廊再进入一道月洞方进入院中。
叶南海的书房,说是书房其实不然,而是单独成栋的小楼,楼前有一汪池水,被匠人巧夺天工的手艺做了假山景观,沿着山石间的窄梯还可到山顶上小憩。
小楼门梁上挂有一个匾额,上书“苦雨斋”三字,名出文学家苏轼的《六月二十日夜渡海》中“苦雨终风也解晴”句。
叶微雨提裙信步而入。
一楼是会客小厅,她沿着旋梯直上二楼,门口处有叶南海的长随侍立。
“爹爹。”
叶南海身穿道袍,发髻上随意的簪了木簪,年过三旬却因保养得宜,脸上丝毫不见岁月的痕迹。
当年他参加科考时,若论殿试成绩堪堪排上第四名。但嘉元帝认为他有潘安之貌,就御笔点其为探花郎。
后来进士及第的士子打马游街御街之上时。城中年轻女子纷纷涌进街道两边的铺肆里,冲着叶南海满楼红袖招,亏得国朝没有“榜下捉婿”的习俗,否则定会引得百家哄抢。
叶南海此时站在宽大的桌案前信笔而书,笔下如注,待得落下最后一笔收尾,他方才抬头看向叶微雨,笑道,“乖囡,快过来看爹爹的新作。”
原本叶南海从前也是随齐朦唤叶微雨小名的,就是后来去了杭州被当地人感染了吴语便再未改口了。
叶微雨依言,莲步轻移至桌案前,将叶南海的文章细细默读一番,文章的内容并不高深,不过就是闲情小记,半晌方道,“爹爹的文章以炉火纯青至极,女儿未有缪见。”
国朝开国之初,就有当时的首辅又是大文学家孔璋再前朝“古文运动”的基础上对现行的行文习惯动手改进。
在“古文运动”前,士人好写骈文,因其讲求对仗工整,声律协调,所以特别适用于章表奏册的宣读。但又因为骈文重对偶和用典,容易犯辞藻堆砌,意少词多的错误,于书写上多有不便。于是就有文学大家发动了文体改革运动,后来又借孔璋之手,使得骈文愈加文从字顺,本朝称此类文体为“四六文”,有“骈四俪六”之说。
朝中于文学上颇有造诣的官员众多,但年轻一代以叶南海最为突出,诗词歌赋均信手拈来,又是作文好手,遑论散文,骈文都不在话下。尤其是“四六文”,得孔璋的影响最多,又加入自己的风格,简洁不失华丽,沉稳而又略带飘渺,用典流畅自然,鲜见雕琢的痕迹,凭借这些,叶南海已然成为当世大家,故而,便是叶微雨多有挑剔,对着叶南海的文章也是说不出什么来的,反而还有心求回去研读学习。
叶南海闻言不甚赞同,指着一处道,“你看我在此处用了《文心雕龙.原道》中的句子,乍然觉得与文中上下所表现的情感无异,若是细细推敲就会发现,我本意在记生活中的些许小事,或许有许多哲理蕴含其中,但用这个句子就拔高了文章整体的立意,但实则我所写的东西却撑不起来。”
“你年岁尚小,于作文还有很多需要精进之处,没有看出来也无妨。”
叶微雨认同的点点头,“是女儿眼拙了。”
片刻,她说起正事,“爹爹,你可还记得返回汴京之时,与我们同行的梅湘表姐?”
“尚有几分印象,怎么?”叶南海提笔沉思,是否要将那句话删去还是另写一句,因此答得很是随意。
“梅姐姐遭遇不幸,昨日到得府中,允我们收留她几日,女儿便自作主张的同意了。”
“嗯。”叶南海不以为意道,“你心中有成算便好。”
叶微雨就知道是这样,自娘亲去后,爹爹愈发寄情山水而不再愿意将心思过多的放在人事上了。
“苦雨斋”的实际用处其实是个藏书楼,这里面的藏书颇丰,千年前的竹简,数百年前的文学巨著的孤拓本,甚至部分古籍的原本皆有。
叶微雨自书架上选了一本毛氏所注的《诗经》拿在手里,突然想起一事觉得奇怪便问道,“爹爹,您回京多日,怎的还在家中未去户部上职?”
叶南海本以为自家女儿对读书写字之外的事情都无甚兴趣,却不妨她还有心自己到任的琐事,拿笔的手顿住,片刻才道,“老师惜我一路舟车劳顿,特嘱咐可好生休息几日再去衙门上职。”
现任的户部尚书张在仁是叶南海昔日在太学时读书时的主讲博士,师生二人感情甚笃。故叶南海到老师府中拜访时就说,“学生离家太久,对汴京风物已感陌生,故而求老师多宽限些时日让学生好生体验城中景色再到衙门当职,不知老师允否?”
当然,实话是不可能告诉叶微雨的。
第12章
太学开学这日,飘着靡靡细雨,雨丝润物无声在空中结成了蒙蒙的雨雾,景物都变得不真切起来。
叶微雨脚踩木屐小心的迈着步子走在前面。流月撑着油纸伞,臂上挎着她的书袋紧跟其后。
齐殊元人小腿短,步子不大,由绿萝拉着落后几步走的不甚顺畅。
待到得门房,叶微雨停步回身看过去,缓声道,“地上落满青苔,仔细脚下。”
齐殊元前两日已经进了蒙学馆读书,眼下尚还有些不适应。若是晴天还好,可是就连雨天都要去上课,他一早起来心情很是郁郁,小嘴一直撇着,可碍于叶微雨的威严都没敢说出心里的想法。
现下地湿路滑终是忍不住,他的两只大眼睛包着一泡亮晶晶的眼泪,哇哇大声道,“阿姐!天上下雨,路又好难走,阿元不想去学馆!”
早膳有他喜欢的玫瑰馅儿浮圆子,齐殊元都兴致寥寥只用了两颗,不经意地看向屋外雨幕时,还学着大人长吁短叹,心事重重的模样,叶微雨又怎会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
只是不去上学是断然不可能的,因为下雨就想告假不去学习也是万万不能的。
在齐殊元上蒙学前,叶南海给他领了个年龄只有七、八岁却能识文断字的小书童回来。许是在乡下长大,又时常做农活的缘故,手上有点力气,听闻小公子不愿意淌着雨水走路,笏生便说,“我有力气,可以背着你走。”
叶微雨摇头,“让他自己走吧,不过是不想上课找的借口而已。”
被阿姐一眼识破心里拨的小算盘,齐殊元立即就耷拉了脑袋,嘴巴撅的可以挂上一把油壶,而且他心里实在太难过了,一边走,眼泪珠子一边大颗大颗的往下掉,小模样别提有多可怜。
太学外舍的学舍同齐殊元就读的蒙学馆在一条道儿上,所以两人就乘坐同一辆马车去上学。
叶家的马车讲究却不铺张,以青黑色为主,低调又内敛。
赶车的是世代都在叶家为仆的家仆,陈叔。
他一把将齐殊元抱上去,预备等姑娘上车后就立即打马启程。学舍外的巷子很窄,只能同时过两辆马车,若是走得晚了,又是雨天,恐怕会被堵在巷口不得进出也未可知。
马车“嗒嗒”的走出浣花巷,正要转弯,却被自皇城方向来的带有东宫标识的马车给拦住了去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