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洲给向垣丢了个你看吧的表情,问,“怎么了?”
“你嫂子确实不是很好。”
“生病的话送医院就好,小鼎能做什么?”方骏道,“你别去烦她,就按之前说的办。把工作放一放,带嫂子出门玩一趟,玩到她什么气也没了就好了。”
方洲叹口气,半晌道,“我刚回家,又被她砸了一下。”
“这次是什么?水杯还是烟灰缸?还是嫌你回家晚了?”
“大宝发烧,她发了条短信我没看见。不是水杯也不是烟灰缸,是垃圾桶——”
向垣笑了一声,将资料放下。
方洲闭嘴,“你在哪儿?怎么有人在笑?”
“你活该。”向垣出声,“别到处撒钱丢人现眼了,赶紧带你老婆出去玩吧。小事搞成大事,等真离婚的时候你比现在更惨。”
方骏跟着敲边鼓,“对啊,别怪我没提醒你。”
方洲暗骂了一声不仗义,挂电话了。
方骏对着电话笑,也按下了挂断键。
向垣看他一眼,道,“这次真找到人了?”
方骏点头,找了楚朝阳小一个月,可算是找到了。
乡野土路,荒草掩墙。
起伏的丘陵地,半坡上一个不知修了多少年的老庙子,有一半的屋顶和墙壁半垮未垮。空气里隐约飘着香烛的味道,却又配合着一两声鸡鸭的鸣叫。
方骏把车丢在外面的村道上,步行了约莫半个小时才抵达。
他看看皮鞋上的湿泥,再看看手机上只有半格的信号,真不知楚朝阳怎么找到这个地方。
庙子的门半破,一个中年和尚正在屋檐下整理工具,似乎想凭个人的力量去修屋顶。
“师傅——”方骏喊了一声。
和尚行礼,指了指自己的嘴巴,意思不能说话。
方骏略有点意外,客气道,“楚朝阳在吗?我是他朋友,有点担心,过来看看——”
和尚走到门口,指了指后面的山坡,做了一个垂钓的姿态。
方骏点头,顺着屋后面的小路而去。
山后果然有个水池,水面两三亩开阔的样子,冒出一些荷剑来。
靠岸边有一个木头和茅草搭的小屋,一根竹竿伸出来,鱼线落下去。
方骏走过去,却见楚朝阳坐在一个小马扎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漂子。白色的漂子浮在水面上,动了一动,又动了一动,楚朝阳猛然提起,一条银白色的小鱼闪到半空中。
楚朝阳轻手轻脚将鱼钩取下,小鱼放旁边的水桶,里面已经有三两条在游动。
“好闲心。”方骏开口。
楚朝阳没理他,将鱼钩清了清,重新做饵钓,再丢回水中。
方骏左右看了看,将空着的一个马扎拉过来,坐到水桶的另一边。他摸出烟盒,抽出一根递给楚朝阳。楚朝阳摇摇头,“戒了。”
能戒烟的人,什么大事干不成?方骏佩服了一声,自己含了一根。
“准备在这边呆多久?”他问。
“看心情。”楚朝阳回答。
方骏点燃烟,慢悠悠喷出一口,笑了一下,“没想到咱们还有这样心平气和聊天的时候。”
楚朝阳不和他废话,将鱼竿调整了一下位置,再次化为雕像。他不开口,方骏也不说话,两人默默地坐着。
身边是渐次冒头的新草,水面上有一圈圈的小涟漪。漂子动了动,这次拎起来,却空无一物,饵料却不知所踪。
楚朝阳重新整理钩子,上鱼饵,换了个方向下鱼线。
方骏抽完一根烟,将烟头拧灭丢旁边的垃圾袋。
楚朝阳问,“你来这里,就是为了抽烟?”
方骏笑一下,从怀里摸出一张帖子。大红色的封面,金色的狂舞字体,某某论坛第一届暨婚宴邀请展示赛。他道,“来给你送个帖子。”
楚朝阳将鱼竿放下,伸手接了,翻开。只看了一秒钟,他将帖子随手放旁边的泥地上,再不多看一眼。
“届时平城排得上名号的餐饮单位都会参加,还请你赏光。”
楚朝阳笑一下,“方骏,你现在什么都有了,何须要我去锦上添花?展示赛?我输了在平城再无立足之地,你输了反而是一段佳话,我何必?”
方骏收了笑,半晌道,“楚朝阳,我羡慕过你。”
十年前,方骏眼睁睁看着苏小鼎坐在楚朝阳的自行车后座上,她抱着他,贴着他,仿佛那就是世上最开心的事。
沈川在闹,向垣在笑,后来大约是他沉默得太过份,两人都来安慰。
“那个盘子不长眼,不晓得咱们骏儿的好处。这样的女人有什么用?”
“就是,追不上的都不是好女人,好女人全在怀里。”
“她现在还不懂事,不晓得跑车比自行车的好处——”
方骏反问,“傻子都知道跑车比自行车好,那她为啥还选自行车?”
沈川马上和向垣把他推车上去,一溜烟开着跑了。
青春年少,这种问题最好不要回答,容易钻牛角尖。
可方骏还是钻了。
一定是楚朝阳比他好,否则苏小鼎为什么会爱上一个穷小子?
方家是商人家庭,从方骏懂事起,父母和亲戚们口中谈的全是生意经。怎么能得到更多的钱,怎么用钱换更多的关系,在钱面前人类美好的品质有多么的脆弱。他喜欢上苏小鼎,当然也知道她和楚朝阳的恋爱关系,但却从未因挖墙脚的行为有过愧疚。理所当然的,好东西就是有更多的人惦记。
几乎出于本能,他送苏小鼎小礼物,约她看电影,想出去就餐,甚至疑惑于她为何不动摇。
他问她喜不喜欢车,她说喜欢。
他想,果然是之前小打小闹的那些价码还不够,不足她推翻和楚朝阳之间的关系。因此,当沈川荒唐地建议开跑车去劫人的时候,方骏几乎是没有任何心理负担就干了。
只是,他没想过会失败。
苏小鼎的选择令方骏的世界岌岌可危,他无数次地回想那两个月,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最后,他不得不向母亲求助。
“这世上有钱搞不定的事情吗?”他问。
“当然有。”母亲回答得迅速而干脆。
方骏不懂,每次过年过节母亲都会略带一些抱怨地准备各种礼品和卡片。她说这都是不好的行为,但人性就是如此,咱们的传统也是这样,必须通过一定的物质维系关系。
“那要是搞不定呢?”
母亲有点诧异地看着他,“真心。”
真心是这世上最廉价却又最昂贵的东西,它不会因为物质而转移。
这答案出来,方骏是绝望的。
原来,苏小鼎是真心爱上了楚朝阳,所以看也不看他一眼。
方骏消沉了很久,母亲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以为是他被限制不能学厨。于是,她悄悄给他一笔钱,说出国后父亲管不到,他愿意学什么就学什么。方家这么多亲戚,还有方洲在,家里不需要他操心挣钱的事情。她还说,“你唯一要想的,就是怎么让自己开心起来。”
方骏便又问,“那想要得到一个人的真心——”
“当然要用真心去换。”
“可那真心给别人了怎么办?”
方骏为了自己很多次怎么办,沈川回答得很爽快。
“去找另一个吧。你那不过是单恋了俩月,能是什么分不开的生死绝恋吗?按照概率而言,这世上足够几十万年轻漂亮的姑娘等着和你相爱。还是说,你要去当那种拆散别人的神经病?把她抢过来,成仇人吗?”
方骏一点也想象不出苏小鼎哭的样子,如果她把对他的笑换成了恨,将更可怕。他只能一次次反复在脑子里演练,如果有一天她单身了,他该怎么对她好。他一定要好到,她再也离不开。
然而现实不是想象,苏小鼎根本只当他是路人。他只能逐渐接受自己爱上一个人,失去一个人,然后在时间里慢慢地忘记她。
他想,楚朝阳真是个幸运的家伙,居然在最好的时候遇上了最合适的女人,然后即将过上最幸福的生活。
他嫉妒他。
楚朝阳听见方骏的羡慕,看他一眼,道,“我恨过你。”
方骏出现在汇宾楼后厨不过连个月,和楚朝阳的交集很少,对话甚至也寥寥无几。楚朝阳后来想了很久,几乎只能想起一个模糊的轮廓。可他的样子越看不清,对他的恨却越深。
那时候楚朝阳还年轻,身上也有出众的技术,未来却并没有展现多么美好的样子。他身无一物,唯一的倚仗只有自己。无数次,苦苦地思索怎么才能让钱翻番;每次听见那些细细碎碎念叨他巴结苏家父女的闲话,心潮翻涌。终于等到苏建忠松口,愿意出走成立自己的餐饮公司,他的喜悦前所未有。
总有一天,他能向所有人证明,他的爱是真的,他的情没有一分假,他能靠自己给苏小鼎更好的生活。
然而一切妄念被那个开着跑车的少年击得粉碎。那人骄傲地站在跑车边,邀请他的女人上车,完全无视把着自行车龙头的他。那种单纯不做作的炫耀,那种被钱养出来的理所当然,那种完全无视被人只考虑自己想要的态度,楚朝阳知道自己即使拥有许多许多钱也做不出来。
后来,他被钱驱使着,被野心怂恿着,多少个夜里难眠?
这世界不公平,楚朝阳原本找不到该恨的人,可当方骏出现,那恨便有了实体。
该用什么来抚慰他的自尊心?
如果,那辆跑车不出现,自己是不是换个活法?
没有如果。
“抱歉,我那时候不懂事。”方骏道歉,“虽然是朋友提议开车去接小鼎,但我自己其实也想的。没考虑过会伤害到你,对这一点,我是抱歉的。”
楚朝阳冷笑一声,两眼微微眯起,看着水面的浅绿。
“可小鼎是无辜的。”方骏双手合在膝前,“她以前对你心无旁骛,全心全意。可再遇见我的时候,她对男人充满戒心。就算到现在,也不肯松口和我结婚。她爱过你,你却把她的世界全毁了。”
“你毁了她的真心无所谓,我会慢慢修补好。可你要再毁了苏家菜那招牌的名声——”
春寒料峭,水汽扑面。
楚朝阳坐在马扎上一动也不动,直到日上中天。
哑巴的和尚找出来,请他回去吃午饭。他侧头看看水桶里被束缚的游鱼,大约不习惯这样狭小的空间,它们在挣扎着。和郑洁云彻底说清楚后,终于能安静下来。他孤身一人,不存在过年,也不存在团聚,于是将苏家菜的事情分出来,交给了餐饮事业部的副总管理。
他想试试,努力多年后,身边会不会有值得信任的人;当他身陷囫囵,有没有可依靠之人。
结果,并没有。
他站起来,拎起水桶,连水带鱼全倒回池塘中。
第九十二章
苏小鼎被方骏的神经病惊呆了。
他出个差而已,居然带了满满一后备车厢的竹笋回来。带着泥土和外壳,新鲜得不行的春笋。
“你要干啥?”她两眼瞪得溜圆,“这么多,怎么吃?”
“又不是只有我们俩。”方骏理所当然,让她去买塑料袋,要分装。
苏小鼎犹犹豫豫去旁边的便利店,买了十个。走到半路又觉得不够,折返回去再买了十个。
方骏将带着毛尖刺的笋塞塑料袋里,“给你爸送一兜子,还有隔壁照顾你爸的邻居阿姨也送一份。我妈妈那边搞两袋,沈川那儿也弄一份,王娜也喜欢吃这个,另外还有几个——”
叽叽咕咕,分配完了,摆了满地。
苏小鼎忍他,毕竟她是很爱吃笋的。怎么说呢,竹笋最好吃的部分,便是那个尖尖。又脆又嫩又鲜,咬一口,要升天。
笋分好后,方骏拎了巨大的两兜子回公寓。他剥了一盆出来,找了两个大砂锅出来,要用咸肉等等熬汤。
“弄两锅?”苏小鼎问,“那笋尖全给我吧,剩下的你吃。”
方骏捏她脸,“有一锅是我妈的。炖好了,你跟我一起拎过去安慰一下她的玻璃心。儿子翅膀硬了,起码儿媳妇表面上要听话的呀。”
苏小鼎疑惑,“第一次去你家,一锅汤就够了?你想得还挺简单的呀。”
他就笑,志得意满。所以说,媳妇是要靠哄的呀,这哄着哄着,可不就开始主动为他考虑了么?
苏建忠对苏小鼎第一次去方家十分慎重,他翻出自己压箱底的一些干货,作为给长辈的礼物。苏小鼎说不用,她自己会准备,而且也没必要太上赶着。他们家,也不缺这些东西。
“缺不缺要你说?这是咱们的心意——”
苏小鼎只好勉勉强强,收拾了去。
次日,方骏将炖好的汤密封起来,连着砂锅一起搬车上。苏小鼎则是拎出两个大口袋,一袋是苏建忠准备的,一袋是她自己买的水果之类的行货。
方家的住处在城南,距离南山脚下不多远。
方骏开车抵达的时候,他的父母连同两个小侄儿在门口等。苏小鼎下车,先去和老人家打招呼,然后从口袋里摸出两个小玩具给小家伙。小男生,有点皮,胆子还大,接了礼物后好奇地问,“你是我家新婶婶吗?”
这问题真不好回答,苏小鼎只能笑。
老阿姨赶紧把小孩子哄走,苏小鼎松了口气,折返回去帮方骏拎东西。
方家的住宅有点年头,应是平城第一批在郊区建的别墅小区。他们又喜欢亲戚朋友住一起,因此路过的好几户都是有点关系的。他们开着门,招呼着,把好奇的目光落苏小鼎身上。
方骏回了老家,格外健谈起来。他一路招呼过去,小姑姑,大姨妈,大舅舅,还特别让苏小鼎跟着喊。
一段几百米的路,硬是走出红地毯的感觉。
进院子门,一片打理得很好的草坪和花园,方洲坐在旁边的休闲椅上看报纸。两个小家伙围在他腿边,给他显摆刚收到的礼物。他的心在报纸上,又不能甩开儿子,显得有点仓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