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歌一时不忍心,抬手拍了拍他的头:“放心吧,等姐以后功成名就,成万元户,会回来看你的。”
当然前提是那时她还在这本书里。
“姐姐。”林建海漆黑的眸底闪烁着亮亮的光,他伸出一直藏在背后的手,摊开,里面是枚热乎乎的水煮蛋。
“蛋蛋……”他还不懂太多词汇,怕时歌不明白,举着鸡蛋在脸上急急比划着,“脸痛痛……吃了……不痛。”
他跟着她,原来是为了给她送鸡蛋吗?
时歌愣在原地。
片刻,她接过鸡蛋滚了滚脸,对着林建海招招手:“低头,小傻蛋。”
林建海以为时歌又要拍他头,他乖乖低头。
嘎嘣。
时歌在他额头轻轻弹了个钢镚,微笑着眨眨眼:“谢谢你,小傻蛋。以后,一定要健健康康,快点长大呀。”
——
时歌再次回到柳沟子村是下午两点左右,太阳毒辣辣的,晒得人能冒油。
她推门进去,刘春华正在院子里洗衣服,听到声响,刘春华抬头看了眼,见是时歌,一句话没问,又低头洗衣服。
时富不在家的时候,她向来懒得装良母。
时歌也懒得理她,去水缸舀了一勺子水,咕噜咕噜往下灌。
这时时俏听到声响,从堂屋里跑出来,她今天穿了条蓝布绣花裙子,扎着高马尾,洋气又漂亮:“姐你回来了呀!”
时歌放下秃瓢:“嗯。”
时俏好奇:“你去哪儿了,怎么昨天没回来?”
闻言刘春华立即竖起耳朵。
“去看一个同学。”时歌随口胡诌,“她考的大学在南方,后天要出发。”
“哦哦。”时俏点头,然后扯起她的新裙子转了个圈,“姐,你看我的新裙子漂亮吗?晚上我要穿去看电影!”
村里有户人家明天嫁亲,晚上要在打谷场放电影。
时歌仔细看着时俏的裙子,现在是70年代末,城里的女孩已经时尚起来,乡下的还是土里土气的款式,她伸出食指摇了摇:“土。”
裙子是刘春华缝的,原配只会读书写字,不会手工活,所以她一向以活灵活现的手工为傲。闻言她淡淡说:“你觉得土,那你给俏丫做一条吧。”
说完她在心里冷笑,时歌和她那个妈一个德行,读书是厉害,但完全不会手工活,敢嫌弃她做的裙子土,那有本事自己做一条啊。
没想到时歌真的点头,笑容灿烂说:“没问题。”
什么?!
刘春华心一沉,这死丫头还真会缝裙子了?她什么时候学的,她怎么不知道?!
“不过嘛,俏丫晚上要去看电影,我重新做来不及。”时歌话锋又一转,“反正这裙子再土也是条裙子,我改造一下试试吧。”
她这话一出,刘春华安心了,说什么来不及,改造,归根结底还是那六个字,只会耍嘴皮子。
她擦干净手起身:“俏丫,你姐既然这么说,你就让她改造吧,她厉害着呢,肯定比妈做的好。”
“这……”时俏犹豫了,她其实觉得刘春华缝的裙子挺好看的,水洗蓝的布上绣着白色的小雏菊,穿起来靓丽活泼。
“怎么都在院子里站着?”这时隔壁的王婶子和李大妈来串门儿,看到时俏都赞叹不已,“俏丫真是一天比一天漂亮,那皮肤嫩得能掐出水了,也不知道将来谁有福气能娶到她,哈哈,反正我家那浑小子是没戏了。”
“呦,这裙子是她嫂子缝的?看这花样,看这针脚,难怪十里八乡都找你缝喜服。”李大妈搬了把凳子坐下。
刘春华心里得意,为了臊时歌,故意叹气:“唉,李姐你可别夸了,歌丫头觉得不好看,正要拿去改呢。”
“啥,这还不好看?!”李大妈张大嘴,在村里,连那几个女知青从城里带来的裙子,她都觉得没这裙子好看,她大着嗓门说,“她小丫头片子懂啥啊,你这裙子缝得老好了,赶明儿我扯布,帮我闺女也缝一条!”
“可不是,我瞧着也漂亮得不得了。”王婶子附和,“谁不知道你春华手工活是最好的,城里商店卖的裙子都赶不上。”
“唔,姐。”听到两人的话,时俏果断拒绝,“那还是不改了吧,我觉着也挺好看的。”
刘春华嘴角笑意一闪而过,正要假意再劝一次时俏,不料时歌却抢先一步开口:“没事,不麻烦的。只是在你裙子上添点东西,觉得不好看解下来就是。”
时歌说完回屋取了根白色细麻绳,还有两个别针。
很快她回到院子,蹲在时俏旁边,先是拉高两边裙摆,叠出三个褶皱,用别针紧紧别着,然后起身用麻绳收紧时俏的腰身,系了个漂亮简洁的结扣。
一套动作行云流水,没超过五分钟,她拍拍手,无辜看向刘春华:“刘姨,我稍微弄了下,您看还成吗?”
刘春华看着风格焕然一新的裙子,脸黑了。
叠起的裙摆恰好露出时俏一小截纤细白皙的脚踝,多了几分灵动和诱人,腰间的麻绳把裙子分成两半,凹显出时俏的柳条腰,发育饱满圆润的胸部,还有纤细笔直的大长腿,的确比刚才看起来鲜活得多,漂亮得多。
不过这还不够。
时歌取下自己扎着的手帕,在时俏马尾系了个大蝴蝶结,手帕的刺绣蝴蝶和裙子的小雏菊相互辉映,更显俏皮可爱。
“天啊,太漂亮了!”李大妈眼珠子快瞪出来了,她大张着嘴巴,“老天爷啊,只是加了条绳子就那么好看?!”她放下手中的菜篮子,跑到时歌旁边,抓起她手欢欢喜喜瞧着,“歌丫头,你这双是神仙手吧!咋恁灵呢!”
“我也瞧瞧我也瞧瞧。”王大婶不遑多让,挤过来抢过时歌的手翻来覆去瞧,每瞧一下都啧啧称奇,“瞧瞧这手,也就你妈才能生出来,之前你妈握笔给俺家写春联的时候,手指和毛笔一样,又长又细,那叫一个漂亮!”
不远处,刘春华脸都绿了,在她面前夸原配,简直比剜她心口还难受。
不过算了,李艳红和王晓云这那俩墙头草没眼光,她家俏丫说她裙子漂亮,肯定不会把那两破针和绳子留下。
她才想着,就听时俏一声欢呼。
“姐,你太神了!裙子改得好漂亮!我好喜欢啊!”
刘春华:“……”
第31章 姐妹篇009
【009】
时俏拉着裙子欢喜转着圈,声音越来越响亮:“姐,你是怎么想到在腰上加绳子的啊?好厉害!”
“是啊,歌丫头你咋想的啊?!”王晓云啧啧称奇,“你说你读书厉害就算了,咋啥恁厉害呢,你脑子到底咋长的?和婶子说说,你平时都吃啥,我也捣鼓点给我闺女吃吃。”
王晓云身材魁梧,手劲不是一般大,时歌手骨头差点被她捏碎,现在王晓云暂时遗忘她的手,她趁机抽回掩在身后:“不是我想的,拾人牙慧而已。这打扮早在大城市流行了,只是她们不用麻绳,用腰带。”
“腰带?”时俏举一反三,“和皮带一样吗?”
时歌点头:“差不多吧。”
“原来是别人想的。”刘春华眼睛一亮,赶紧皮笑肉不笑说,“这文化人就是厉害,啥都能跟别人学。”
时歌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是呢,所以我常劝您多读书,不然翻来覆去只会那几个花样,下次该没人找您缝喜服了。”
时歌打蛇打七寸,精准攻击刘春华死穴,她气得脸色铁青,又不好当面发作,只能重重咬着牙:“那是人家大城市,咱们乡下人可比不得。”
“有啥比不得的。”李艳红插嘴,“那话怎么说来着,哦对,工农结合!工人和农民都结合了,她们能穿的,咱们照样能穿。等我家荷花出嫁,我就去城里给她缝套新喜服!”
说完她又在刘春华伤口上补上一刀:“其实春华啊,我也觉着你那些花样土,来来去去不是花就是鸟的,再好看,也看腻不是?”
“可不。”王晓云在旁边直点头,“春华你上次给我棉袄缝的牡丹,和之前被面差不多,穿出去人家还以为我披棉被出门呢。”
接连被嫌弃,刘春华不露声色狠狠剜了眼时歌,但还是笑容温柔:“是呢,看来我真要去再学几个花样了,歌丫头你见多识广,可要帮帮姨。”
“好啊。”时歌笑容更加灿烂,“等我下次放假回来给您带几本书,挑全是画,没有字那种,保准您能看懂学会。”
又变着法嘲笑她没文化!
这该死的死丫头!
刘春华气得血液都开始逆流了,她重重咬着牙,决定暂时不和时歌一般计较,最近这丫头和吃炮仗了一样,嘴皮子利索着呢。
“那姨先谢谢你了。”刘春华敷衍着点点头,坐下埋头洗衣服,悄悄竖起耳朵听旁边的动静。
不一会儿,李艳红开口:“歌丫头,你可不得了唉,是咱村里第一个大学生,听说学校在省城,出来直接在省城吃皇粮呢。”
“现在国家刚恢复高考,等过几年,村里大学生会越来越多的。”时歌说着又补了句,“以后您家小荷花肯定也能考上。”
闻言李艳红笑开了花,她就喜欢听时歌说话,甜丝丝的:“你啥时候去上大学啊,婶子之前做了些柿饼子,甜着呢,你带着路上吃!”
时歌算了算:“还有三天,那先谢谢婶子了,谁不知道您做的柿饼是村里一绝,我真是撞大运了。”
李艳红更开心了,越瞧时歌越喜欢,瞧瞧人家文化人说话,太中听了!她嘿嘿笑了几声:“喜欢婶子给你装一大包,放着慢慢吃,柿饼也不会坏。”
后来时俏出去找朋友玩,时歌又耐心和王晓云和李艳红科普了一下打扮的小技巧,直到快做晚饭,王晓云和李艳红才依依不舍回家。
等两人出了院子,刘春华不再装,起身用力抖了抖湿漉漉的衣服,水滴不偏不倚溅到时歌脸上,她当作没看见,晒好衣服径直去厨房做饭。
时歌无所谓地擦了擦脸,伸着懒腰准备回屋补觉,她早上三点起来赶路,早困得不行了。
不过她还没进屋,时富回来了。
时富看到她,放下背篓问:“昨儿晚上怎么没回来?”
时歌又把借口复述一遍,时富听完也没多说什么,去水缸舀了瓢水,喝完往屋里走:“跟我进屋,有事和你商量。”
商量?
时歌眼皮一跳,想也不知道是什么好事,她揉揉不停往下耷拉的眼皮,跟了上去。
刘春华一直躲在厨房门口偷看,见两人一前一后进了屋,关上门,她眼睛咕噜一转,端起装着辣椒的簸箕轻手轻脚走过去,贴在门边偷听。
屋里。
时富久久沉默,皱眉抽着旱烟,时歌也不追问,站在一旁低着头,闭着眼睛补觉,在她快睡着时,时富总算开口了:“我知道我娶你姨这事,你嘴上不说,心里其实是怪我的吧。”
原女配不是,原女配没有。
时歌掀开眼帘,原女配一开始并不知道她亲妈是另一个人,加上刘春华一直对她冷淡,她从小就比较黏着时富,在她心目中,父亲是最重要的人,哪怕她之后变得极端可怕,待时富也是最初的尊敬和敬爱。
哪怕,她一切悲剧源头,其实就是这个认为自己问心无愧的父亲。
时歌抬头,定定看着时富:“您想说什么呢?”
时富轻轻拍了拍她的肩:“爸只是想告诉你,你恨爸可以,但你姨是无辜的,她到咱家这么些年,从没亏待过你,甚至你不喊她妈,她都没介意。”
时歌隐约猜到时富要商量什么了,她挑眉:“您是想我把大学名额让给时俏?”
这话一出,门外偷听的刘春华心都悬起来了,紧张等待着答复。
时富也一愣,不过他很快回神,抽了口烟:“是,我和姨商量过后,觉得你把名额让给俏丫是两全其美。”
时歌弯起嘴角:“是怎样两全其美呢?”
见她没有直接拒绝,时富眉头舒展了一些:“你看,你今年把名额让给时俏,明年再考一次,这样你能上学,你妹也能上学,多好。”
“那如果明年我没考上呢?”时歌反问。
时富被问住了,他还真没想过时歌没考上的情况,他说:“明年没考上,后年……”
“万一后年也没有呢?”时歌打断他,“而且谁也不知道以后会发生什么,高考也才恢复两年,要是明年又没了呢?”
“……”时富没回答,片刻,他才叹气说,“哪里会那么巧,你不要瞎想。”
“好,那换一个说法。”时歌莞尔,“你和刘春华凭什么要我牺牲一年或者说不清多久的时间,去满足你们的‘两全其美’?”
她直呼其名,时富震惊了,他不敢置信地望着时歌:“你这么懂事一个孩子,怎么可以直呼你姨……”
“我为什么不可以?”时歌撸起袖子,露出苍白细瘦的手腕伸到时富眼前,“你睁大眼睛看看,这就是你的她从来没亏待我,哦,我忘了。”顿了顿,她收回手,嘴角勾了勾,“您不是没看到,您是假装看不到,看不到我吃不饱饭,看不到我一个人从早到晚做家务活,您只能看到您自己的幸福生活,您……”
啪!
响亮巴掌声响起,时富气得全身都在颤抖:“闭嘴!”
脸颊火辣辣疼,时歌却像没感觉一样,微微笑着:“您要是还想打,请继续。我不会躲,就像上次刘春华打我一样。”
“你……”时富举着的手最终还是缓缓落下去,他捧着头,叹了长长一口气,“是爸对不起你,你出去吧,当刚刚我什么都没提,你放心,你不愿意的事,爸绝不会逼你。”
“哦,那真是谢谢您了。”时歌说完毫不犹豫转身。
听到屋里的动静,刘春华立即一溜烟跑回厨房,她一想到刚刚偷听的话,不由把簸箕重重摔在灶头上,脸色越来越黑。
她没想到时歌会忤逆时富,本来以为时俏读大学的名额十拿九稳,现下时歌拒绝了,看来必须想另外的办法送时俏上大学。
她不能坐以待毙,一定要让时俏过得比时歌好!让所有人都知道,她比原配强!
刘春华在厨房里走过来又走过去,最后她想到什么,目光落在墙角蠕动的蛇皮口袋上,里面是时富昨天抓到,还没来得及泡酒的眼镜王。